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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长大
古羽翻了个身,柔软深陷的触感传来,抬眼看,是横置的卧室景象。
木桌、木柜,无论是表面本身的颜色与磨损痕迹、还是上头的摆设,都无声地诉说着岁月痕迹。
吴阿娟推门而进,她唇边笼着团白气,手上端着的碗也冒热气。
“你醒啦?”她嗓门大,一句话就将古羽残存的晕困给叫散了。
古羽撑着床起来,吴阿娟抽了个枕头给他靠,吴奶奶听到动静也杵着拐进了屋。
“你真是吓死人了,知不知道昨天半夜,村长为了找你,恨不得把整个村都翻遍了?最后还是我突然想到,你会不会是跑阿雾那儿去了,一看,还真是!”
她将一碗热姜汤往古羽手里一塞,就要转身:“我得赶紧把这个消息告诉村长去,省得他还准备要搜山了……”
“别。”
古羽的声音一出,吴阿娟就觉得不对劲。
又低又沉,还很哑,像是呛了水,又像是奋力嘶吼过。
“你……”吴阿娟惊疑不定间,扭头低声问奶奶:“羽羽是不是真撞邪了啊?”
她刚在坟前看到古羽时,他满脸愕然、双眼瞪得极大,见了她倒像是见了鬼,举着石头像是要砸人。
但下一秒却又突然浑身一软,昏死过去。
古羽怕她叫来古志华,咬着灌了两口姜汤,嗓子火辣辣的,但好歹声音能发得出了。
“阿娟姐,我没撞邪,你不要告诉别人在哪找到我的。”
吴阿娟一愣:“为什么?”
“现在还不能说,以后有机会再告诉你。”
古羽不知道除了老僧人以外,还有没有其他人知道阿雾与他换命的事。
他甚至不确定老僧人是否了解,换命之后,两人的灵魂碎片会出现糅合的情况,从而能够在梦里见到彼此并交谈。
所以他暂时不想泄露任何可供他人猜测、推断的信息。
“行,我不说!但至少跟你爸递个口信,告诉他你人找到了吧?”吴阿娟问。
古羽沉默着,目光转向衣柜侧面。
上头挂着一个很别致的草帽,几乎每个进屋的人第一眼都能看到。
因为它颜色和款式,都与村里那种下地干活所用的截然不同。
头顶浑圆、帽檐带着些波浪弧度,上头还有个蝴蝶结。
蝴蝶结应该是已经掉过好几次了,被人用同色系、但明显有差别的线给反复缝了上去。
这是赵莹姐从城里打工回来时带的礼物,古羽仿佛还能看到她当时神采奕奕的笑脸。
“我知道赵莹姐为什么自杀了。”古羽哽咽道。
吴阿娟瞪圆了眼:“什么?!”
古羽语速很快、言简意赅,仿佛这样就能将字里行间的残忍与血淋淋降到最低:“古志华和老僧人一直在寺庙里偷偷做皮肉生意,我们村的、其他村的都有,赵莹姐从外头打工回来之后,因为急着给赵老头治腿筹钱,所以被孙姨骗去了,直到筹够了钱,对方还是抓着把柄不让她走,所以最后她才疯了……而且他们也会做人贩子的勾当,只是具体情况我还不清楚。”
话音落,屋内陷入一片死寂。
半晌,吴阿娟提高声音,颤抖着说:“你从哪里知道这些事的?这、这实在是太荒谬了,我长这么大从没听说过!奶奶,你有没有……”
她一扭头,话语蓦的顿住了。
因为她看到两行浑浊的泪从奶奶脸上滚落。
“你也知道?!”吴阿娟的声音像是一片布被撕开,“你早就知道莹莹是怎么了?!却不告诉我?为什么啊!”
吴奶奶揩去脸上的泪,又长又慢地叹着气,仿佛将那悠悠而晦暗的岁月全都叹了去似的。
“告诉你又能怎么样,我救不了她、你也救不了。”
“怎么救不了!他们这是卖/淫、是买卖人口,全是犯法的!”
吴阿娟知道的,因为这些在课本里都提到过:“我可以去报警,把他们都抓起来!这肯定能判刑的!”
她是村内唯一一个能读完高中的女娃,也是奶奶当年背负着质疑与非议,坚持供出来的。
奶奶总说,女娃男娃都一样,多点知识,终身受益。
只可惜吴阿娟终究没考出什么好成绩,上不了大学,仍然留在了村中。
而那份知识,在这时就成了格格不入的痛苦,她无法同村中众人一样低俗、一样愚昧,像是一只拼命生出翅膀、却长不出羽毛的鸟,被困在这大山之中,还试图活成自由的模样。
“这是村里的老传统了,你一个人又能改变什么?”吴奶奶手里的拐杖锤了下地面,沉闷又短促的一声。
“多少人指着这事吃饭啊,你砸了人家的饭碗,人家会怎么对付你?赶出村去都是轻的,万一找人把你弄死了怎么办?这种事就是各人有各命,没得办法!”
“奶奶啊!你咋能这样说呢?”吴阿娟气得流出眼泪来,“我要是能早点知道,总能想点什么办法……我要是知道莹莹缺这个医药费,我用家里钱给她凑就是了,她一开始就犯不着去卖身子!又或者能早些脱身,人也不会疯了!”
“娟啊,我已经是一大把年纪了,很多事,都是有心无力……我只能护着你,至于莹莹,她是个好孩子,可我管不了那么多了。”
吴奶奶摇头说着,似是想起了赵莹的模样,又开始频频抹泪。
也是,都是年龄相仿的女娃们,自幼就玩在一起,天天在眼皮子底下晃悠,说是当做半个孙女看待也不为过。
只可惜灾祸落下来时,终究还是要分个亲疏有别。
这些事情做小辈的听了,会愤怒,但老人家愤怒了一辈子,就只剩下挫败和无奈。
“你如果真要怨,就怨我吧——”
说着,吴奶奶抬手就是一巴掌,拍在了自己脸上,力道不知轻重,只听得声脆响。
“是我无能,瞒着你、也没帮上莹莹!”
“你干啥啊奶奶!”吴阿娟扑上去,死死抓住她的手,“我没怨你……这和你也没关系啊……”
看着面前祖孙俩哭成一团,古羽的心也被揪了起来。
他不明白,为什么加害者总是有那么多自我脱罪的理由,然后心安理得的活在这世上。
自责、愧疚、痛苦和无力感,都轮到了被害者与旁观者的头上。
就好像此时此刻,古羽恍惚觉得,他是那个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的人,将这污秽的秘密讲给吴阿娟听,所以她才会这样痛苦。
但转念一想,若她一辈子都不知道这秘密,带着对赵莹姐的不解与不舍直到死去,难道不是另一种痛苦吗?
有罪的人,从来都只该是那个制造痛苦的人。
“阿娟姐,吴奶奶……”古羽掀开被子,站起身,“这件事,你们就暂时假装不知道,行吗?”
吴阿娟一愣,下意识道:“难道就因为古志华是你爸,所以你想包庇他们?!”
吴奶奶却是拦住了孙女,摇摇头,看向古羽。
她的眼球被埋在松弛的皮肤与一层层褶皱中,目光也因此显得尤为深沉:“你打算怎么做?”
古羽实话实说:“我还不知道……”
但,这终究是他的家乡。
他十余载生命,浓缩其中,是每一滴雨、每一阵风,具象化地停在了这方土地上。
古羽拿起桌上的圆珠笔,匆匆写下一串数字,“这是我的电话号码,等我想好,再打电话回。”
“在此之前,拜托你们,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他披上衣服,深深鞠了个躬,不顾外头还绵绵细雨,推门而出。
吴阿娟愣愣地看向古羽离开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恍惚地瘫坐在凳子上。
-
临近年关,大家都是往老家回,很少有人是向着城里跑。
古羽离开福安村后,在路上从早走到黑,才终于碰到一辆送货的三轮车。
剩下一半路程,但他花了双倍价格,才换得对方把他带去县里。
晚上没有客运,古羽怕古志华带人来找,没有去旅店过夜,只在客运站旁边公共厕所的杂货间里,坐着桶、靠着墙,眯了几个小时。
等天刚刚擦亮,就买了最早一班的车,去城里的火车站。
逃似的,离开了这幽幽深山。
古羽感觉自己仿佛一个被揠苗助长、仓促推到舞台边缘的演员,没有时间给他熟悉台本了,下一刻就要上场。
他的确是有勇气的,在听阿雾说完全部的那一瞬间,如暴雨后的洪流汹涌而来。
但当他回到现实,心跳从激动亢奋回到平稳,发现自己孤身一人时。
那勇气又终于全数褪去。
只剩丑陋不堪的恐惧。
他不敢、亦不知道要如何面对古志华,他害怕自己一句话都还没说,表情就已经全部露馅。
他也不敢给吴阿娟、吴奶奶什么豪言壮志的承诺。
绿皮火车上空气浑浊、信号也极差,古羽一路昏昏沉沉,半梦半醒之间,眼前一会是赵莹姐流泪的脸,一会是赵老头撞树之前、满眼愤懑绝望的表情。
等终于熬到下了车,看到了古志华的来电。
不能不接,脑子里有一个理智的声音,之前因为赵莹姐的争吵并不至于大过年的离家出走,得想办法圆过去,不能让古志华起疑心。
“喂?”
“你人呢?!怎么行李箱也不见了?”古志华劈头盖脸的怒火砸来,“你现在真是啊,脾气这么大!吵两句就往外跑?”
古羽深呼吸,尽力调整语气,听起来像是单纯的赌气:“你不是催我考研吗?我待在家也是给你添堵,我不如提前回学校,我备考,总行了吧!”
“现在又勤奋起来了?没几天就要过年了,你在家不能备考吗?跑学校去,学校开没开门啊?”
“开了,宿舍食堂图书馆都开。”
大概是听到考研、图书馆这些词,古志华的怒火竟灭了几分,他沉默片刻,又问:“所以你现在已经到城里了?”
“嗯。”
“真的过年都不回家?”
“嗯。”
古志华长长地叹了口气:“不回拉倒!看你孤孤单单的怎么过这个年!反正你也无所谓你爸一个人对着个空屋子是什么心情。”
“吧嗒”一声,挂了电话。
古羽长长的松了口气。
耽误这么一会,站台的人流已经远去,他拖着行李箱,从空旷的天桥穿过,向着标有出口方向的路口走去。
出了站,来到公交站台等车时,手机又传来一声响铃。
古羽拿起来一看,是银行卡里转入了两千块钱。
他呼吸微滞,竟不知道是什么心情。
很快,手机又响了一声,是古志华发来短信:生活费。
过了会,又一条:年夜饭吃好点。
古羽眼眶酸胀。
嘀嗒。
一滴眼砸在了屏幕上。
他抬手想擦,却发现根本擦不干净,眼睛像是坏了闸的水龙头,直到眼前景象全部被泪水融成了一片混沌。
公交车来,众人匆匆上车间,无不回头张望这个衣着朴素单薄的少年。
不明白在这临近过年的时候,到底是什么事让他这样抱膝蜷坐、哭得如此伤心。
甚至有个婆婆往他脚边塞了二十块钱:“快过年了,无论有天大的事,都回家再说。”
可是,他好像……没有家了。
古羽不得不承认,现实真的不如梦境——这里甚至没有阿雾。
没有人擦干他的眼泪,再抱着他、安慰他。
没人支撑着他,再挡在他的前面。
甚至没人能和他说一句,不要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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