诱春色

　　映雪夫人心心念念的卫雪酩成亲一事暂未有后续。

　　跟之前毒发身子不适、公干走不开、临时有任务不同，这一回，是卫国公府的马车，在京城集市上，跟安王的车架碰上了。

　　双方都得行礼，安王尉迟泓那边简单些。

　　可就是这么一个阻碍，让卫雪酩的婚事再往后延。

　　“宫里传我去，”卫雪酩嗓音是一贯的清冷，他难得多说了几个字，

　　“送您回将军府，我就进宫去。”

　　映雪夫人抬起眼，灿金光芒映在男人发尾，染上淡淡威严。

　　“……酩儿，”她小声喃喃，用目光慢慢描摹卫雪酩的外形，

　　“你都这么大了。”

　　外头喧嚣逐渐远离，马车车厢内香气袅袅，海水纹香炉转出清香，一对母子隔着半个车厢相望，母亲眼尾已有细痕，年青的那个风华正茂。

　　细风从缝隙过，吹动车帘，撩起年长者的白发，发丝飞扬，仿若柳絮因风起，落时无声，却好似已隔世。

　　宫闱深深，里头重重规矩不能为外人道，映雪夫人嘴唇嗫喏，手指屈起，在空中轻晃。

　　“此去艰险，万事小心。”

　　江叔撩开车帘一条缝，“夫人，到了。”

　　送子千里，终须一别。

　　映雪夫人没有回头，每一步都走得稳健无比，她藏在袖子下的手指微微颤，眼眸稍稍瞪大，遮住里头情绪。

　　“您是伤心么？”旁边的小丫头才进府没多久，不免说话心直口快了些。

　　映雪夫人难得孩子气，抬手，屈指给小丫鬟脑门弹一下。

　　她半开玩笑道，“亏得你有一副好皮囊，不然众目睽睽之下妄议主子，罚得可没这么轻。”

　　小丫鬟皮肤嫩，额头处浅浅红了一块，嘟着嘴，不敢说话了，只委委屈屈看着映雪夫人。

　　“好啦没事，”映雪夫人终究是看不得美人难过的，她拂过小丫鬟肩头，轻拍两下，

　　“下次注意便好。”

　　“大嫂。”

　　映雪夫人正和小丫鬟说体己话，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矫揉造作音色，熟悉且令人无语，是卫二夫人。

　　眼见小丫鬟吓得抖一下，映雪夫人颇有些无奈，“何素柔，你还有何事？”

　　卫二夫人携着卫渡嫣，母女俩昂首挺胸走进来，企图用两个人的气势把映雪夫人的排面压下去。

　　“见过大嫂，”卫二夫人盈盈下拜，眉眼间闪过几分精明，她嘴角的笑像是胜利者在示威，

　　“大嫂有酩儿这样的好孩子，是我们将军府的福气，只是这人哪，总得知足，

　　“总不能牵挂着自己的儿子，还惦念着旁人的女儿，，大嫂说，是否？”

　　冷风自北来，吹起庭间所栽树木，映雪夫人一瞬恍惚。

　　这还是卫雪酩首次出征那年，娘俩亲手所植，说好了，若此去马革裹尸，便让这树代为尽孝。

　　一晃眼，这棵树已从当年瘦小干瘪大变样，它抽条长大，舒展开层层枝叶，郁郁葱葱遮住小半个庭院。

　　见映雪夫人久久不答，卫二夫人自以为戳中其心事，嘴角翘起来些弧度。

　　平日里再厉害又如何，她陈映雪就是不如她何素柔运气好，儿女双全，夫君在侧。

　　哪曾想，风裹挟着一道冷笑而来。

　　“小丫头，你听，是哪儿的狗在叫呢，还学会了拦路，真是稀奇。”

　　那小丫头也是个牙尖嘴利的，见映雪夫人使眼色，昂头接下，“夫人，您看岔了，哪儿有狗，分明是一个人呢。”

　　“是吗，那这个人怎么只会狗叫，不会说人话？”

　　小丫头脆生生接过去，“可能是平日里叫多了罢，没本事的狗喜欢嚷嚷，夫人您莫要奇怪。”

　　主仆俩一唱一和，差点没给卫二夫人气得昏死过去。

　　卫渡嫣眼见卫二夫人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心里头更加惧怕。

　　母亲都说不过大伯母，她还是别凑热闹了。

　　于是乎卫二夫人方才昂首挺胸来，此刻翻着白眼归。

　　楼倚霜树外，镜天无一毫。

　　黎渡姝自松月斋出来，在清风明月的护送下坐到马车内。

　　秋高气爽，凉风丝丝缕缕。

　　黎渡姝指节屈起，一下一下敲击软榻边上的案几。

　　闻音阁传来消息，有关卫国公的情况被全面封禁，不许传出来。

　　貌似是宫里头给到压力，先前那些安王尉迟泓顶替卫雪酩名声的言论一夕之间，消失殆尽。

　　张老板做事谨慎，没亲自下场推动传闻，是以暂时没被查到。

　　此次，他暗中前来松月斋，只想跟黎渡姝强调一件事。

　　卫国公卫雪酩此人，手段狠厉，背后关系成谜，若非必要，最好远离。

　　明月受黎渡姝之命，无需在下边快跑跟随，她上马车后正襟危坐，只敢占半边靠垫，跟腰枕有十几里远。

　　“这么怕做什么，”黎渡姝撩开一半眼帘，嘴角笑意浮现，

　　“难不成跑久了，坐下还不习惯？”

　　明月颇有些不好意思。

　　此前在将军府，黎渡姝也没有独自出行的马车，主仆三个都步行，倒也分不出彼此。

　　来到永安侯府，黎渡姝虽被排斥，好歹明面上也有三奶奶身份，跟她们这些下人是大不一样了。

　　正羞愧着，一双温热的手覆过来，黎渡姝话语轻柔，教明月听了几乎落下泪来。

　　“明月莫怕，往后，有的是机会坐马车，现下适应适应，就也习惯了。”

　　明月强忍眼眶里的热意，用力点了点头。

　　她们顶顶好的小姐，自然是往后的日子也会顺遂的。

　　微风掠过，永安侯府看门的小厮声音桀骜，“什么马车都能停侯府门口了？

　　“去去去，别在这碍着，等下惊扰了贵人的车架，你几条命都不够赔！”

　　绸布车帘掀起一角，黎渡姝嗓音平稳传来，不紧不慢。

　　“你们平日，也是这么刁难三爷车架的么？”

　　守门小厮才饮了小酒，本打算趁不久后换值时去楼里逛逛，头上棉花一样转不过来，耳朵倒是灵敏，一下抓到这悦耳嗓音。

　　这声调，可不比江南那边来的差。

　　守门小厮眯了眯眼，带着微醺酒气，巴着脸凑到平平无奇的马车前，歪歪扭扭朝车帘那边去。

　　“哟，听声儿是美人啊，怎么，还跟我们三爷有关系？想找三爷，那得看看小爷让不让你进去。”

　　话音刚落，马车车帘“唰”一下掀开，映出小厮面庞的是明月怒目圆睁的脸。

　　“放肆，”明月大喝，

　　“不要脸的东西，三奶奶的车架也是你可以拦的？”

　　听到前半句，守门小厮吓一激灵，酒醒了快一半。

　　可听到后头的话，原本在守门小厮面上的惊惧换做不屑。

　　他嘴角扯了扯，伸出小指，在牙缝里扣了扣，“我当是谁”，小厮呸一声，“原是大三奶奶，得，晦气，别在这堵着。”

　　“你……！”
　　明月一只手简直要戳到小厮鼻孔里去，她眼尾红了大半。

　　黎渡姝一个眼神止住，在明月搀扶下走下马车，付过车钱，一步一步向后院去。

　　明月不敢说话，怕黎渡姝伤心，只扶着黎渡姝慢慢向前。

　　“明月，”行至拐角，黎渡姝方才开口，

　　“你消息广，打听一下，为何那看门的小厮会称呼我为大三奶奶。”

　　明月一怔，点头，“是。”

　　梅香苑冷冷清清，只有几个粗使丫鬟唰啦唰啦用笤帚扫地，刮出阵阵声响。

　　翠叶摇摇晃晃，在风中无枝可依。

　　它打着旋，很不甘似的，用力搏斗，可终究不敌劲风，被吹到地面，无数同伴之上，又“哗”一下被粗使丫鬟们扫了去，再没踪影。

　　黎渡姝等到了明月端来的劣等膳食和她明显有泪痕的脸。

　　“怎么了，”黎渡姝上前两步，俯身，轻轻用帕子拭去明月眼角一点水样，

　　“谁骂我们明月了，哭成这样？”

　　明月把膳食摆好，一看那有些馊了的窝窝头，她悲从中来，抽噎不止。

　　“小姐，他们说表小姐是小三奶奶，指不定日后凭着腹中孩儿，就做了大三奶奶去，

　　“还有这菜，我跟他们说要成色好些的，他们都说这梅香苑晦气，只配这最末等的菜色。”

　　黎渡姝再次抬起手腕，抹去明月一串串泪珠。

　　她语调轻柔，好似这件事对她毫无影响，“我还当什么事，我跟三爷之间是怎么回事，你不是最清楚了么？

　　“三爷跟我，不过是一场交易罢了，如今三爷碰到所爱，我也不该横加阻拦才是。”

　　博古架寂静，玉云海水纹香炉幽幽，檀香弥漫，缓缓铺满了整个屋子。

　　呜咽风声自窗缝而来，黎渡姝借着风声，捕捉到外头稀稀拉拉的脚步声。

　　守在门边的粗使丫鬟当了回别的职责，朝里头喊，“三爷来了。”

　　赵惜脸一黑，倒也懒得跟一个小丫鬟计较，面色沉沉进了屋内。

　　“到前厅去，”赵惜这回话如其名，惜字如金，

　　“祖母他们和外客找你。”

　　这番话就是说得有些耐人寻味，配上赵惜不怒自威的表情，更是叫人难以捉摸。

　　黎渡姝静静跟他对望，两双眼睛里含的东西太多，彼此都看不清。

　　两人之间，好似隔着千山万水，但实际上，也不过仅仅三四个身位的距离。

　　“多谢二爷告知，”黎渡姝盈盈福身，

　　“我这便去。”

　　半灰云朵层层叠叠，将原本纤尘不染的天空变得略微阴暗，同时它们遮住日光，让日头撒不下来。

　　回廊漫漫，黎渡姝首次觉得，跟在赵惜后边，这一条不算长的路，能这么漫长。

　　也是，与此同时，她眺望远方，心间一动。

　　只见一片翠竹之下，有一道身影，肩宽，腰窄，手臂上肌肉紧实，线条流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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