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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子
怎么今晚都去聚会了?
简凝先回的哥哥:
[好,地址给我。]
自加州返程,她与她哥一直未晤面。该续续兄妹情了。
后懒洋洋撩拨男朋友:
[主人不在身边,小狗要自寻乐趣哦。]
末尾缀一枚小猫咪伸腿踹人、尾巴高高上翘的表情包。
没她才好玩吧。
合上电脑,黑框眼镜往鼻梁上一推,她径直出了寝室门。
简松言发来的地址是城西云水间一家KTV。
地图标示僻处遐陬,远离闹市。
她截下校门口一辆刚放走乘客的出租车,拉开车门,径直滑了进去:“师傅,去云水间的油灯胡同。”
司机为新迁内陆的维港人,闻声透过后视镜看了她一眼,操着浓重粤语腔的普通话问:“啊?油灯胡同?边度啊?城西定系市中心?”
出租车汇入霓虹车流。天南海北的车辆一瞬同路又背道分驰。
像极了一眼万年的错觉。
简凝怔了怔,没听清他尾音的嘀咕,只得放慢语速重复:“城西云水间,靠山那边的城中村。”
“哦,城西靠山……”师傅皱着浓黑眉毛,继续用半生不熟的港普应道:“系唔系间好难揾,要人带路先搵到嘅?”
简凝听他半粤半普的话,理解得甚是费力,但大致意思明了,便点了点头:“对,那边巷子多,胡同错综。您能送到胡同口就行。”
夜风咻咻吹落,吹落了一街灯火,抵了半城秋寒。
“OK,OK。”司机师傅放弃治疗似的,粤普混合双打:“坐稳啲,条路有啲远,要行段高速。”
又稍稍松了松肩线,扯着唇角自嘲笑了笑:“内地地方大,地名又旧,我仲要适应下。”
车厢一时唯闻电台断断续续飘着的老歌。
南州的秋不怎么单调,第五大道色影流离。
简凝摘离黑框眼镜,闲闲倚着半降的玻璃窗,闷着湿水汽的风声若即若离过耳。
走马观花般掠着倒退的大千世界。
下一秒,手机荧屏骤亮,冷光刺目。
低了低眸光。
Lluvia:[你哥来聚会了,你知不知道?]
??
难道她哥说的聚会,和祁熠凑的是同一场?
Jann:[你们这是什么聚会?]
对方反手打来了视频通话。
似是顾虑铃声扰及司机驾驶。音律不过响了一秒,取而代之的是少年懒懒散散的低笑:“接这么快啊。”
“……”
车厢昏昏沉沉的,她入镜的五官覆了一层暗色。
可再暗的光,难掩女孩的明媚浓艳。
不作应答,只淡淡问:“所以,你们这是什么聚会?”
祁熠不知搁哪,没正形倚着一堵颓圮灰墙,墙表剥蚀,年久失修。
他的瞳色是不掺杂任何色彩的黑,看人时带着一种天生的优越感。
眯着眼辨认视频阴影下的漂亮脸,眉梢一挑:“没开灯?不是要画设计么?”
前方是绿灯乍换红灯的十字路口,一辆重卡闪现式急刹,巨轮与地表的摩擦声尖锐刺耳。
彼端人听得真真切切。
“你没在宿舍?”他斜倚的墙根爬满深绿常春藤,一只不老实的手掐了一脉茎蔓,不嫌苦似的不正经咬上唇角:“和室友出去了?”
十字路口的60s倒计时。
出租车卡的内道,中央隔离带为银灰金属构,间植常绿乔木植物。
一辆全球漂的跑车逆向疾驰而过时,刺眼的车灯晃过简凝的冷感眼睛。
“不是室友。”她言简意赅:“我自己一人。”
却被祁熠捡了文字的漏洞:“哦。所以就是宁愿独美,也不带我玩呗。”
又是黑夜,又是视频的形式。他刻意装委屈的声线,染着金秋淡淡的凉意,让人觉得是只受了小小伤的大型犬无病呻吟。
倒计时10s。
奈何简凝不为所动:“带你玩干嘛?”
多大了人还撒娇?
分隔带尽端有一盏风吹雨打的路灯,光线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遥遥落入她的星星眼。
藏于一片绿意的少年看直了眼。
女孩冷感的狐狸眼艳极了。
倒计时3s时,一缕雾风穿过幢幢车影,吹得窗边人迷了眼。
她听见少年干干净净的、坦坦荡荡的声线:“想你啊。”
三个字,不知几分真心,几分假意。
简凝从容不迫应对他的小把戏:“大少爷最近挺勤快,孔雀开屏都开第二回了。”
两次了。两次直白对她说“想”。
远处隐约有人唤他回包厢,他应得敷衍,声音隔着屏幕都透着股不耐烦。
可眼睛却一直胶黏画面上,一瞬不移。
女孩低垂着眼睛,睫毛又长又密,覆盖眼睑下方一小块皮肤。
应该是在和人回消息,键盘噼里啪啦的。
明明和他通着视频,却分心回别人的消息。
心不在焉,写满了每一帧画面。
真是有一颗撂荒的心,没他祁熠的地儿。
简凝回完简松言消息的一秒秒,视频通话的窗口“啪”一下黑了。
玻璃上只余她模糊的倒影,与一闪而过的错愕。
哪句话惹了他?
午间主动转账,入夜又说想她。
不是孔雀开屏是什么?
自己开屏完了,又闹脾气收场。
“小姑娘,你男朋友喺度嬲亲啦。”司机师傅望着后视镜里的少年人,一脸洞明世事的模样。
普通话夹着浓浓的粤语腔,语气像极了操心的老父亲:“男仔对女朋友,边个冇啲占有欲啫?爱情呢件事,系排外嘅,只可以得两个人,唔可以有第三个人夹埋份。”
徐徐按压太阳穴的简凝,貌若聆教般静听司机剖解祁熠断线的缘由。
实则眼神微微错愕,唇间无声反复嚼着“嬲亲”一词。
听不懂,却莫名觉得烫。
“你一边同佢打视频,一边又分心覆其他人嘅消息,咁样做,佢点唔会觉得……自己喺你心目中唔够重要?”他顿了顿,语气放缓,似传授几十年的感情经:“其实男孩子好易哄嘅,你同佢讲两句软话,发下嗲,佢阵时就唔嬲啦。”
老香港的味道太浓,语脉淆乱杂沓。以至于简凝听得脑壳疼,一半凭臆测,一半倚揣度,几不可卒闻。
恰巧出租车横刹烟火气浓浓的胡同口。云水间人口容积率居高,是深漂一族的第一站。
千禧年落成的灰头土脸的、连片毗连的握手楼,与趾高气昂的摩天楼形成了割裂感。
她付了车费,道别司机,启门下车。
写满了错置与震栗的双眸,局促审度着南州城“逾越规制”的贫民窟。
有一种猝不及防的恍惚。
被繁华和秩序宠坏的人,突然撞见粗粝实境,本能萌生退避之念。
目光却好奇扫过灰扑扑的外壁、锈迹斑斑的防盗网、窗台上摆着的廉价盆卉。
又有一丝难以名状的不适与抵触浮上眉梢。
方才简松言给她发消息:
[凝儿,我父亲那边突然有急事,我得先走一步。你快到了吧?我已经打过招呼了,待会儿有个女生过来,你直接进去就行,祁熠也在。]
她本拟径返学校的,因祁熠毫无预兆的挂断电话,加上司机师傅一番半懂不懂的“哄哄男朋友”的劝导,让她鬼使神差改了主意。
小狗闹脾气,不得主人亲自去镇一镇。他去找她,自然摇着尾巴偃旗息鼓了。
胡同口站着三五个穿着蓝白校服的高中生。人人手中夹着廉价的香烟,薄薄的白雾拢了一身。
像极了他们挥之不去的、潮腻的青春。
十六七岁的少男少女,青涩又叛逆。困在拥挤的旷野一年又一年,眼神浑浊望着闷湿阴暗的一线天。
仿佛人生是条看不见光的黑巷。
一缕非悲非恸的情绪涌上心扉,简凝似怜非怜又似叹非叹的,无声扫了他们一眼。
依着手机导航所示,拐入一僻巷。
筒子楼的阴影重叠投射,巷道终年暗无天日。
晾衣绳横贯上空,各种交错的线缆杂乱无序。
空气中全是深漂的焦虑和久积不散的潮腥。她捂着口鼻加快了脚步。
一瞬间,眼前豁然开朗。
是一家霓影旧旧的老KTV。
门额悬着“929”三字,笔划沉实,漆色剥落,透着股潦倒却不肯低头的骨气。
是祁熠聚会的地方。
简凝透过泛黄的玻璃窥视了一眼,疑惑颦了颦眉叶。
怎么有人在打台球?
不是KTV吗?
又低头核对手机导航,定位清清楚楚显示着:929KTV。
她没有找错地方。
门上铜铃嘶哑“吱呀”一声,她推门而入。一股混杂着陈年烟味、廉价香水和啤酒的暖风扑面而来。
四张台球桌分置厅堂中央,墨绿呢面磨损起毛。两名手持球杆的少男淡淡抬眼,目光随着门响落了过来。
眼睛忽尔一亮。
“你找谁?”一个打着唇钉的黄毛将球杆一撂,自瘪瘪烟盒中抽了一支烟卷,冷焰火光张狂闪了闪。
简凝睇着他指间的腥红一点,隔着缥缥缈缈的灰烟雾,不躲不避撞上他一双带着痞气和审视的眼睛。
指了指手机上的导航定位,礼节性开口:“请问KTV在哪?”
“哈?”黄毛像听到了天方夜谭,嗤笑一声,烟圈喷得有点歪:“包间?打哪儿来的仙女姐姐?这儿不兴那一套。开放式,懂不懂?”
“……”
开放式不应该是酒吧吗?
他朝楼上扬了扬下巴,唇角勾着一抹玩味的笑:“你该不会……是来找我熠哥的吧?他可就在楼上猫着呢。我们这儿的小女孩,可都稀罕他呢。”
“……”
简凝扶了扶鼻翼上的镜架,镜片反光一瞬,掩去眸中神色。
只礼貌道了声“谢谢”,旋即转身上楼。
背影一股子清冷劲儿。
确实如黄毛所言。
二楼一整层完全是开放式空间,毫无遮拦,毫无退路。
黑色沙发零散靠墙而立。贴满老海报的壁面上,电视机与音响绕了一圈,冷硬俯视着下方,每两张沙发中间隔了一张长方桌。
西南隅置台球桌两具。一对情侣霸占着一桌,男生手把手带女生将球推入球袋。
东南侧设大圆桌两张,乌泱泱围坐者约二十余人,男女分列。
男生一桌堪称“非主流”展示区。
红毛、脏辫、铆钉皮衣、破洞牛仔裤,地上的啤酒瓶被踢得哗啦作响。话题从赛车到妹子,从昨夜的赌局到明天的逃课,东一句西一句。
女生一桌安静许多,三三两两凑一块,压着声线说笑打闹。
格格不入呆立楼梯口的简凝,顿觉难以容身,心生退意。
转身欲逃的一瞬,一道刻意咬重音的声腔明晃晃刺入耳膜:“啧,某些人不是说不来吗?”
秒秒间,无数双探究的视线爬上她。
有好奇,有打量,有窃笑,有不解。
“……”
他不是一直低着头吗?怎么……第一时间就发现了她?
祁熠轻飘飘的一问,除了六位午间拼桌的同伴神色如常,余下众人愣了又愣,随即疯狂交换着眼神。
不对劲。太不对劲了。
大少爷的世界,没有外人的频道。
方才简松言离开前分明说了一句:“一会有个女生要来。”
他们理所当然以为是简松言口中的姑娘。
不过确实是她。
可祁熠明显话中有话:
她最初拒绝了参加聚会,为何又现身?
很致命的一个问题:
祁熠居然问过简凝要不要来聚会。
可他们不是不熟吗?
什么时候问的?怎么问的?语气是漫不经心,又或是藏着试探?
二楼光线是粘稠的,一种介于昏黄和暧昧紫之间的光,疏疏落落照着简凝冷艳的五官。
被光明正大抓个正着,逃无可能了。
唯一的楼梯口掩藏东南角的阴翳处。她和祁熠隔着五步之遥交汇眸光。
原本是来KTV哄哄他的,但对上他挑衅又玩味的眼睛,一股针锋相对的劲儿翻涌直上。
“一个人无聊。”简凝就近择了一隅贴着墙的沙发落座,抿着假笑游刃有余攻击他:“所以想扫你的兴致。”
赤裸裸的挑衅语气。
偏生祁熠端着一副道貌岸然的做派,举手投足间尽是惺惺作态的温雅,像极力扮演一个完美的绅士。
彬彬有礼又做作勾唇:“荣幸至极。”
仿佛她是贵客,他是主人。
棋逢对手是一场优雅的社交游戏。
“……”
简凝懒得搭理他的装腔作势,唇角勾着梨涡朝众人扬声:“你们好啊。”
她虽不是自来熟的性格,却深谙社交场上的分寸感:“不用在意我,你们继续就好。”
一群人的视线来回扫射祁熠和简凝,总觉两人的关系不一般。
说熟吧,不过认识三周。
说生吧,偏又暧昧得让人浮想联翩。
他们不傻,可愣是参不透这局棋。
毕竟,简凝亲口承认自己有男朋友。
祁熠更不可能给人当2+1。
可怎么瞧着像演一出“禁忌拉扯”。
“凝凝,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吃点?”姜萌压下眼底蠢蠢欲动的八卦因子,目光追着沙发上孤坐的人,热情邀约:“我们刚开始吃,有的菜还没有动筷子呢。”
“不了,萌萌,你们尽兴就好。”简凝轻瞥了一眼桌上琳琅的中式菜肴,味觉本能排斥:“我不太适应这些口味。”
加州的顶级中餐厅她数度光顾,但每次捏着烫金菜单总踟蹰不决。
怕踩雷。怕食材本味的陌生。怕不中不西的尴尬。
M国西海岸的阳光浸淫久了,味蕾被刺身的鲜、沙拉的爽、牛排的精准熟度惯坏了。
本能直接pass中餐。
姜萌洞悉她“命娇”的脾性,不惯强人所难,只莞尔一笑:“那我快些吃,吃完陪你。”
一侧的祁可盈心不在焉夹着青菜。注意力没怎么放她哥和简凝的拉扯上,余光有意无意往男主一桌偷瞄。
正午餐厅人声鼎沸,她借着乱哄哄的掩护,将心底积压许久的独白倾泻而出,声音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然。
但因简凝夹祁熠餐盘中的肉丸一事,毫无悬念吸引了路予安的目光。
以至于,他的注意力彻底缠绕祁熠身上,追着问个不停:“你和简凝到底什么关系?”
没人听见,有个女孩的心事,被喧哗吞没。
没人看见,她一下午浸泡于蒙了灰、失了声的沉闷。
少女的暗恋总是小心翼翼,却又满心苦涩。
“熠哥,你和简凝到底什么情况?”路予安黏了祁熠整整一下午,问得锲而不舍,却只换来对方一堵沉默的墙。
原本世界清静了一会,谁料简凝又映入他的视野,眼中将熄的火苗“轰”一声燃成燎原大火,声音跟着急了:“你还跟我藏着掖着?嗯?你倒是说还拿不拿我当兄弟?”
祁熠一副懒得搭理全世界的恹恹样,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熟人勿扰”的冷气。
面无表情斜了他一眼,声线晦涩:“你觉得是什么关系,就是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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