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颜

　　秦建松病倒了，肝癌，晚期。

　　老爷子是在早上晨练的时候毫无预兆的倒下的。秦可辰在办公室接到方瑜的电话的时候，愣了足足有五秒钟，才扔下电话，发足狂奔。

　　急救室门口，兰姐正劝着痛哭的方瑜。

　　看见儿子过来，方瑜跌跌撞撞地扑到他怀里：“阿辰，你爸他……”

　　秦可辰拍着她的肩膀：“不会的，爸不会有事的。”像是说服别人，更像是说服自己。

　　阿星和乔若颜也直接从课堂上跑了过来，秦可星揽着她妈的肩，不停地流泪。

　　乔若颜掰开他紧握的拳头，把自己的手放进他手心里。秦可辰攥住她的手，眼睛紧紧盯着急救室的门，抿唇不语。

　　众人在外面煎熬了许久，终于，急救室的灯灭了，医生走出来通知他们：“秦老爷子得的是肝癌，晚期的。”

　　方瑜当场晕倒，秦可星哭叫着去扶她。

　　秦可辰在听到那两个可怕的字眼的时候，眼前骤然发黑，那个独属于他跟父亲的世界轰然崩塌。

　　乔若颜担心地看着他，他的手有些颤抖，脸色发白，眼睛里是浓浓的悲痛。

　　医生理解地看着他们，继续解释：“秦老爷子会昏倒是因为癌细胞消耗了太多能量，导致血糖过低引起休克。我们会马上制定出一套详细的治疗方案。之后会转到病房，家属可以陪护。”

　　输着氧气、打着点滴的秦建松被护士推出急救室，秦可辰等人慌忙围上去，到了VIP病房，秦可辰交待兰姐：“先带我妈和阿星回家休息，爸醒了我会通知你们。”又转过头，乔若颜知道他想说什么，先他一步说道：“我不累，我要在这儿陪你。”

　　秦可辰看她坚定的眼神，拉着她的手又紧了紧，沉默着同意了。

　　秦可辰坐在病床旁边，拉着他爸的一只手，那只曾经苍劲有力的大手，现在已经变得干枯、消瘦，青紫色的血管一根一根触目惊心。

　　“我爸在我心里一直都是个英雄。”秦可辰把脸埋在他爸粗糙的手心里，哽咽的声音却又蕴含着骄傲和崇拜。

　　“我爷爷那辈儿是混□□的，在我爸大学还没毕业的时候，我爷爷被仇家杀死了，他就辍学回来撑起了当时乱成一团的家，我爷爷没有兄弟姐妹，我爸就只有一个姐姐，早年我爷爷为了巩固地位，把她嫁给了英国一个集团首领。没有人教他该怎么做，他就到我爷爷以前的旧交部下那里取经、摸索，费了很大的苦心才重新站稳脚跟。后来又一步步把家族企业漂白，让我们秦家人终于可以光明正大的站在太阳底下……”

　　“秦伯伯在我心里也是神一样的存在。”乔若颜把头靠在他宽阔的背上：“那年冬天，天还下着雪，我妈妈又犯病了，不停地咳血，家里没有钱，我只能抱着妈妈不停地哭，然后，秦伯伯突然就出现在我们那间小屋子里，我妈妈看见他，眼里突然就有了光彩……后来，医生说我妈妈时间不多了，可能熬不过冬天，秦伯伯就跑了很远的路，去求那个我们当地很有名望的老中医，那个老头听说是给我妈看病，死活不见他，他就天天一大早就站到人家家门口，最后，终于得了一副方子，天天抓药熬给我妈妈喝，我妈妈劝他离开，说不想拖累他，他不肯走，妈妈就赌气不喝药，他在旁边像对待小孩子一样，一点一点地哄她喝，我在旁边看着，心想，如果他是我爸爸就好了，这样，我跟妈妈以后就不会再被人欺负了。”

　　“后来呢？”秦可辰让她靠在自己怀里，问道。

　　“后来，我妈妈撑过了那年冬天，不过，又过了几个月，还是病重去世了。她走的时候，还拉着秦伯伯的手，是笑着离开的，秦伯伯当时哭得跟孩子一样，医生们想来推走妈妈的时候，他死活不松手，跪在病床前一动不动……”

　　秦可辰想起他爸爸之前说的话，问：“颜颜，你觉得你妈妈原谅我爸了吗？”

　　乔若颜偏过头：“为什么要说‘原谅’？我不知道之前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事，只知道妈妈叫秦伯伯名字的时候很温柔，眼神也很温暖……”

　　这就够了，秦可辰想。

　　两人都没注意到病床上的人此时紧闭的眼睛里有泪水缓缓地流下来。

　　秦建松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秦可辰打完电话，回到病房就看见他爸正看向他，他脱口叫出：“爸！”

　　秦建松几不可查地点点头，秦可辰先按了铃，才快步走到病床边，很快，有医生进来检查，说老爷子的情况已经稳定。

　　秦建松看看旁边沙发上盖着儿子的外套睡得正香的乔若颜，对儿子说：“阿辰，你跟小颜先回去吧，叫你妈来就行了。”

　　秦可辰帮他盖好被子：“我在这儿陪您。”

　　秦建松摇摇头：“我生病的消息一旦传出去，秦氏肯定会受到一些影响，以后，你有的忙的，现在，你得回家养好精神，这个家就指着你了，你可千万不能倒下。”说完，微微闭了眼喘了喘，只这几句话就消耗他太多精神。

　　秦可辰想了想，只能答应。叫来他妈和兰姐，这才带着乔若颜离开。

　　第二天，乔若颜跟着秦可辰去医院。

　　病房里，秦太太正侍弄着花瓶里的马蹄莲，秦建松正靠在床上看报纸，秦可星坐在旁边一边削苹果，一边讲冷笑话给他听。

　　方瑜看到她，射过来的眼神中又带了些说不清的阴冷。乔若颜垂下头，跟着秦可辰走到病床前。

　　秦建松的精神明显好了很多，看见他们来，很是高兴，拍拍女儿的脑袋：“陪你妈妈去吃点东西，这儿有你哥呢。”

　　秦可星听话地搀着方瑜走了出去。

　　“阿辰，你也先去外边儿呆一会儿，我跟小颜说几句话。”

　　秦可辰点点头，松开乔若颜的手，又看了她一眼，退了出去。

　　乔若颜坐在病床前的椅子上，恭敬地看着眼前慈祥的老人。

　　“小颜，你一定很好奇我跟你妈妈之间的关系吧？”秦建松慈爱地看着她。

　　乔若颜诚实地点点头。

　　“我今天告诉你之后，你可能会恨我，会说我太贪心，可我还是要说，你也看到了，我的身子是一天不如一天，说不定哪天就去了……”

　　乔若颜安慰他：“不会的，秦伯伯，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秦建松勉强一笑：“这是事实，咱们逃避也没用。……这样也好，早点去见她……”

　　乔若颜知道他说的是母亲。低了头，继续听下去。
　　“我跟云画，二十五年前就认识了，那时候，她刚满二十一岁，还是花儿一样的年纪。我当时去那边谈生意，路上被仇人盯上，九死一生逃了出去，救兵还没到，我只好流落在那个小镇上，天下着大雨，我躲在一个巷口，你妈妈当时要出门，撑着一把雨伞从巷子深处走出来，看到一身狼狈的我之后，没有惊慌，大大方方地问我要不要帮忙……后来，你外公他们好心收留了我，那段时间，虽然外面还有仇敌，可却是我这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秦建松眼睛里的光彩极盛，像是熠熠发光的星辰。

　　慢慢地，他又低下头：“我隐瞒了她，我没有说出我已经结婚了的事实，方瑜是我爸老部下的女儿，可以帮助我们家渡过难关，我虽然不喜欢她，可也做不出来过河拆桥的事情来。你外公是当地的教书先生，对身家清白看得非常重，所以，后来才……”他顿了顿，接着说下去：“再往后，我不得不回来这里，把所有的事情了结了之后，马上也把你妈妈接了过来，安置在一处极隐秘的地方，在那里，我们一起度过了三年神仙一样的日子。我下定决心要跟方瑜离婚，孩子、财产都可以通通给她。可是，没想到，方瑜她早已经察觉到了，趁我不在的时候，带着当时只有三岁的阿辰找到我们的小家里……，当我赶回来的时候，已经太晚了，你妈妈什么事情都知道了，无论我怎么求她，她都不肯再留下，我当时坚持要跟方瑜离婚，跟着她走，可她说，要是我那么做了，就更对不起她……最后，她把所有我送的东西都还了回来，头也不回地走了……”秦建松拭了拭眼角的泪花，难以再说下去。

　　尘封的往事，哀伤的回忆，一层一层的幕帘被拉开，像一个血淋淋的伤口，暴露在人世面前；像一首唱不完的歌，余韵未歇。

　　乔若颜从来不知道这些，外公、外婆、年轻的妈妈，还有妈妈这段轰轰烈烈的过去，可也只有她的妈妈才会那么坚强柔韧，可以一个人忍下所有的悲哀和苦难。可她不恨秦建松，这只是一段错过的缘分，从遇见的时间、场合都在错，她没有资格对长辈的感情做出任何评价，她相信眼前悲痛的老人对母亲的爱是真挚的，母亲临终前的那朵笑花，也证明了她的心意。对着两个相爱却没有得到幸福的人，别人又有什么资格去判定对错？

　　乔若颜站起身倒了一杯热水递给他，秦建松接过：“这些事在我心里压了二十二年，说出来轻松多了。”他饮下一口茶，“阿辰是个好孩子。我看出来了，他对你也是用了很多心思的，我的儿子我了解，认准的事就绝不可能回头，小颜，答应秦伯伯，不要因为我的过错迁怒到他。”

　　乔若颜摇摇头：“不会的。”想了想，又说：“秦伯伯，您也别太自责，您对我妈的心意，相信她也知道，既然她都选择原谅，那您也要过去心里那道坎儿。”

　　秦建松看着她，眼神像是透过她看向了另外一个空间：“她，真的原谅我了吗？”

　　乔若颜点点头。

　　秦建松笑了，脸上的皱纹仿佛有了生命般，慢慢拼出一个解脱的纹路。

　　思忖了半天，乔若颜还是按耐不住问出了口：“秦伯伯，那您，知道我爸爸的事儿吗？他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她每次问母亲同样的问题时，得到的都是沉默的回应，她甚至觉得母亲那时的表情有些痛苦。

　　秦建松的笑容一僵，脸上神情莫测，他缓缓地摇了摇头：“不知道。”

　　乔若颜黯然，他的回答跟母亲何其相似。

　　“阿辰，你会骗我吗？”乔若颜坐在车上，问旁边的他。

　　秦可辰摇摇头：“不会，永远都不会。”接着，反问她：“爸跟你说了什么？”

　　“说了我妈的一些事。”

　　秦可辰笑笑：“我爸跟你妈以前是一对吧？”

　　乔若颜惊异：“你怎么知道？”听秦伯伯的意思，没有几个人知道啊，而且当时他才三岁，丁点儿大的小人儿记得什么呀？

　　“靠男人的直觉。”

　　乔若颜撇撇嘴，明显不相信。

　　“秦可辰接着解释：“我爸提起你妈时的眼神，就像我提到你一样。”

　　乔若颜想了想，秦伯伯提起妈妈的眼神的确挺温柔的，可……“你看我的眼神很猥琐啊。”乔若颜故意气他。“猥琐”这词还是跟阿星新学的，很喜欢用。

　　秦可辰手一个不稳，车子颠了一下，问：“又是阿星教的吧？”

　　乔若颜捂着嘴巴笑得开怀，还不忘继续补充：“她说你看我的眼神就像大灰狼看着小白兔。”

　　“她还说了什么？”声音恶狠狠的。

　　“她还说……”乔若颜突然住了嘴，脸颊开始发红，秦可星说：“我哥的下巴线条很完美，这种下巴最适合接吻……”

　　秦可辰没听到她回答，转过脸就看见一张红红的小脸，逗她：“她是不是还教了你怎样跟我相处？”

　　乔若颜心里直生气：“才不是！”一阵懊恼，明明是要逗他，结果反过来被取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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