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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托邦》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的世界被烧掉了一个角。”
这是一个光明的社会。
我的眼前只能看见处于中央的一半事物了,视野的四周皆被无尽的昏暗吞没,但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去,所有的事物都是美好的。
人类已经进化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他们创立了这个处处是美好的社会。
在这里,所有黑暗都会被光明照亮,所有能够被阳光照耀而投射出阴影的“建筑”悉数被铲除,大型的黑恶势力已经不复存在,人们按照规定劳动,得到应得的报酬,处处是富足,处处是和平。
战争早已烟消云散于人们的视野中,唯一能够见到硝烟弥漫的战场的地方是教科书上陈列的图片和城市中心的博物馆。
据某位学者说,这样可以起到很好的警示作用,让孩子们明白当时的社会有多么野蛮,如今的社会是多么值得珍惜。
借此让他们的道德水准又一次提高,兢兢业业地负责好自己的工作以换取相应的报酬。
我就出生在这样的一个世界。伟大的先人们将这个伟大的社会称为——乌托邦。
这里永远都是美好的,人人平等,人人自由。
在这个社会中,人们的生命并不能以年龄衡量,你的生命流逝了多少并不在于你已经活了多少年,而是在于你眼里的世界还剩多少。
换句话说,当人们从出生开始,视野里能看到的事物范围就在不断减少。
最初只是右上角出现一小片黑暗,然后随着时光的流淌,阴影的面积将不断扩大,黑暗似乎以右上角为据点,不断蔓延扩大,你所看到的事物范围也会越来越小。
直至黑暗完全吞噬了你的视野,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的人生就结束了。
就像纯白的纸张,当你用打火机点燃它的一个角后,火苗便会舔舐着白纸,从边上蔓延出去,最后白纸便在跃动的火焰被烧为灰烬。
没人知道当自己眼中的世界完全陷入黑暗后会发生什么,是依旧能够存在意识但是以盲人的状态生活下去?是进入了另一个世界?还是所有感觉全都消饵于无形,在这个世界上所有能证明你存在的证据都抹去?
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因为在这个社会里,我们能够一直保持自己20岁时的模样,唯一能够判断你的生命还剩多少的只有你眼前阴暗的面积,这只有你自己知道。
所以当走到生命尽头的人忽然消失在你的视野中后,你甚至都不知道他是离开了这个世界还是仅仅去做了一次长长的旅行,也就更别提去询问探讨当人的眼前全被黑暗吞没后人会去到哪里了。
人们的消失总是无声的,没有人可以回答这个问题。不过貌似更重要的另一个原因是根本不会有人在意这个问题。
人们有如此漫长的生命,而且我们过得都很好,为什么要去探讨这些无意义的疑问呢?
毕竟,这里可是乌托邦。
我从床上坐了起来,在人工智能和善的提醒中套好了衣服。
我麻木地眨了眨眼睛,感觉眼前的黑暗又多了一些。
说实在的,其实我并不知道我已经活了多久,只记得那是个很大的数字。两百年或是三百年,已经无从探究了。
我的视野已经被黑暗吞噬了一半,黑暗增加的速度还算缓慢,如果不出意外,我应该还可以安安稳稳地活个百来年。
现在人类已经可以愈疗百分之八十的疾病,而且每周社会都会组织集体体检,身体倒是不会出什么大问题。
而我说的“意外”则是某些能够加速黑暗扩大的事情。这些意外千奇百怪,也没有什么可循的规律,你所看到的听到的触碰到的任何事物,都有可能成为导致阴影加速扩大的“意外”。
最近不知道怎么了,我眼前的黑暗扩大得越来越快,可是我始终找不到原因,也许我的生命已经快要到尽头了吧。
曾经倒是有学者想研究加速黑暗蔓延的原因有哪些。
不过由于人们的寿命实在是太过于长了些,黑暗扩大得慢点快点都不会造成实质性的影响,少活几十年也不会有值得感伤的地方,所以这个研究很快就被人遗忘了。
我靠在床头,眯了眯眼,右手摸索着掏出了手机。
估计是手机对人类产生的影响太大,直到现在手机都并未被淘汰,使用手机的人也不占少数。
我点开推送到界面上的的第一条新闻,手指飞快地上下活动,上面的文字排着队迅速跳进我的眼睛。
这已经是本市的第五起犯罪了。
由于社会生产力极为发达,人们的思想水平也高到了从未有过的程度,至少已经八十多年没有发生过任何一起犯罪了。
所以至今为止发生的任何一起小小的犯罪都受到了最高的关注。
这些事件会在人们的视野里被无限扩大,描黑,最终发酵得满城风雨。
况且这已经是第五起。更令人恐惧的是所有案件全都发生在我生活的市区,我已经连着两个月没有出门了。
我皱起了眉头。
最近发生的被推动到我手机里的这起案件是一起qj案。
故事的起因很简单。
男人问路,善良的女孩理所因当地认为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是友善的,但是却遭遇了这样的灾祸。
男人走后,坚强的女孩拨通了警察局的电话,迅速报了案。
女孩并不用顾及什么。她不用担心自己的贞洁或者名誉是否受损,因为在这个社会不会有人责怪她,警察也会尽最大努力将犯罪者绳之以法,并不会有人以异样的眼神看待她,更不会有人认为是她不检点,这都是她的错。
人们只会责怪犯罪者。
这是一个公平的社会。
据熟读历史的我的所知,在许久许久以前的社会里这掀不起什么风浪,最多算是大海里翻起的小小浪花,很快就会被更多的海水拍进汹涌的大海,拍进无尽的深渊,然后被人遗忘,甚至不会有人记得它。
但是这是在如今的社会。
两者的性质就如同一滴墨水分别滴在一幅五彩斑斓杂乱无章的画上与另一张洁白无瑕的纸张上。
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是滴在白纸上的更为显眼。
同理,这样一起前人看来小小的强/奸案却在如今的社会掀起了滔天大浪,帖子的关注度已经突破了3.5亿,并且还在以相当快的速度继续攀升。
我随手点开了评论,与千千万万义愤填膺的人们一起批判做出这件事的人,以及对可怜的女孩的同情。
现在的社会是公平公正的,人们能以相当客观的态度去评论分析这些事件。
之前的受害者有罪论早已被人们遗忘在记忆的角落,永远也不会被人提起了。
所以我说,这是一个光明的社会。
当我点击发送以后,我发现我眼前的黑暗又扩大了一些。
我揉了揉眼,思索着导致黑暗扩大的原因。
难道是因为最近犯罪的频发?
我也不知道。
不过我并不是很关心我的生命多久会走到尽头,毕竟我活得已经够久了。只要我能活着到看着这些罪犯得到应有的惩罚,我就已经挺满意了。
我关掉手机,拽上搭在床头的外套出了门。
我在脑子里回忆着拖了许久没做完的课题,准备去收录着从古至今完整的人类历史的博物馆逛逛。
我被柔软的智能电梯包裹着安全送到了地面,那里早停着一辆等候多时的私家车。
今天的交通十分良好,不出五分钟我便和博物馆巨大的牌匾面面相觑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现在走进博物馆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里面真实而详尽的记载常常能够撕裂古时候人们和蔼的伪装,露出血淋淋的真相,令观望的人窒息。
在进去之前,我必须做好心理准备。
我在门口来回踱了好几圈,深吸了几口气,终于调整好了呼吸,抬腿走进了博物馆的大门。
正对着门的展厅名叫“战争”。
里面收录了从几千年前的甲午中日战争至最近一次的乌托邦保卫战等大大小小年份不同的战争,而最令人震惊的还是每一场战争下面所陈列的实物图片。
血液蜿蜒成河。无数尸体上充满被子弹打出来的窟窿,断臂残肢四处飞溅,白花花的肉裹上了鲜红的血,又在尘土中滚过,最后变成一摊脏兮兮的红,无力地躺在被血染得看不出颜色的土地上。
一股恶心的感觉迅速充斥了我的大脑,我不由自主地捂住了嘴,似乎想用这无效的动作驱散眼前这一幕所带给我的不适。
在图片正下方放着一台仪器,只要将手放上去便可以以“身临其境”,用全息影像让你感受到真正战争时的场景。
我犹豫了片刻,始终没有把手放上去的勇气。
当他们举起武器对准和自己一样的人类时,他们会想什么呢?
……
一个月后。
现在,我眼前的世界几乎已经全被覆盖了。
黑暗与五彩斑斓的事物并不是有一条清晰的分界线,而是黑暗像晕染的墨水一般不断吞噬着我能看见的事物。
我的眼前已经没有清晰明亮的事物了,视野四周全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而视野中部如同蒙上了一层黑纱,我可以看见中间事物的轮廓,只不过全都被笼罩在灰暗中。
之前的案件已经悉数被敬业的警察们解决,所有犯罪分子的照片与姓名均被公开在了网络上,让人们酣畅淋漓地指责痛骂他们。这样有助于维持社会的秩序,有人说。
我点开这些罪犯的照片,厌恶地注视他们的脸。
他们的眼神空洞洞地注视着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从他们的眼睛里看到了麻木,以及最令我恶心的肮脏。他们明明长得毫无相似之处,但是我能从他们每一个人的身上看到其他所有人的影子。
也许这就是人的劣根性。再高的道德熏陶都无法扭转他们骨子里的罪恶,也无法将他们塑造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我如是想。
我又接着向下划去,看到了第五起,也是最后一起案件中受害女生发布的贴文。
她打出来的字就如同她的性格一样,字里行间都透露着温柔的意味。
女孩说她很感谢警察付出的努力,也很感谢网友们在她最灰暗的时候对她的安慰与陪伴,并承诺她将努力走出黑暗,继续做一个善良的人。
下面的评论铺天盖地,内容全都是对善良的女孩的同情与安慰,没有一条会去批判责怪这个女孩。
什么“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这样我曾在博物馆看到过的言论,已经彻底消失在了人们的视野里。
我欣慰地笑了笑。视野中的黑暗又浓了一分,手机上的字都不太看得清楚了。
我的眼里明明看到的全是黑暗,但是我可以清楚地感知到,我正在被无尽的光明包裹着。
我满意地放下手机,靠在躺椅上闭上了眼睛。
我感到我的生命正在不断从我身体里流逝,我的灵魂从我的躯干中被抽离出来。
我又醒了。
我想挣扎着坐起来,但所有的力气都被抽干了一般,我并没能移动丝毫。
我吃力地转动眼珠,从余光里瞥见了我正躺在一张狭小的金属床上。
我又眨了眨眼睛,冰冷的触感从皮肤钻进我的躯体我不禁打了个寒噤。
离我不远处穿着白大褂的医护人员看到了正在挣扎的我。
他快步走到了我的身边,将我扶起来。
借着他的力,我坐了起来,我环顾了四周,惊异地发现四周摆满了无数的金属床,上面躺着的全都是人类,床的数目至少在三位数以上。
一张一张的床密密麻麻地摆放在一起,看得我浑身冒起了鸡皮疙瘩。
这不是我的家,而是一间巨大的实验室。
墙壁反射着微弱的光,照得室内更加幽暗诡异。
医护人员冲我形式化地笑了一下,以平稳的语气开了口:“您的实验进行得非常成功,您已经可以离开了。”
我张了张口,似乎想问他这是什么实验,但是隐约的熟悉感笼罩了我。
我知道我一定明白现在这是什么情况,只是暂时想不起来罢了。
我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只是安静地跟从他走出了实验室。
我们走上了一条长而窄的走廊,每隔十米左右长廊上便会出现一道开着的门。
我好奇地探头看了一眼,发现门内全是一张又一张的金属床,床上躺着的全是人,床也密密麻麻,人也密密麻麻,全然跟我刚刚走出的实验室一模一样。我再转头盯着看不到尽头的长廊,不寒而栗。
不知道走了多久,久违的光明终于出现在了我的眼前。
我用手挡着刺眼的阳光,被医护人员轻轻推出了这个诡异的地方。身后的大门轰然关上了,只剩我孤独地立在门口。
我在门口缓了很久,当我的眼睛终于适应刺眼的阳光时,我断掉的记忆突然通了电一般全都出现在了我的脑海里。
随着科技的发达,国家研制出一种可以让人体会乌托邦社会的芯片,在国内征集了一大批人员进行试验。
国家想通过这个实验探究人性的恶究竟能否被更正,这对于未来社会发展的方向很有指引作用。
我便是这些实验者中的一员。
安装好芯片后,我便会以婴儿的形式降生在这个乌托邦社会中,然后就像普通人类一样不断长大。
因为本次试验选取的志愿者全都是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所以在那个虚拟的社会中,我们能够一直保持20岁的模样。
刚开始的实验都是十分顺利的,所有人都各司其职,但也许是人的劣根性被永远刻在了人的基因里,即使是生活在这样一个人人平等,人人能安居乐业吃饱穿暖的社会中都无法扭转,所以依旧有人在过了很久的舒坦日子后开始进行犯罪。
每个人的实验时间都是不固定的,这取决于各种各样的因素,甚至于连开始这个实验的人都无法回答。
因为在外面世界的一分钟相当于乌托邦社会里的一年,而且全额免费,每天报名的人不尽其数,每天都有人从那个世界醒来,每天都有人进入那个世界。
而且这个实验已经持续三年了,并且它很有可能继续持续下去,直到很远很远的未来。
我叹了口气,走在阳光下。
我拿出手机看了看,现在是2045年6月10号下午3点,距离我所记得的我开始实验的时间仅仅过去了五个小时,由于开始实验之前我并没有退出界面就按了锁屏,现在解锁后的手机屏幕上依旧是我之前点开的界面。
就像是巧合一般,平躺于界面之上的也是一条新闻,也是一起qj案。
我顺着页面下划找到女孩的微博,点开。
女孩的头像是一只可爱的小狗,坐在阳光下憨态可掬地注视着镜头。
我往下翻了翻,最新的一条状态便是女孩声泪俱下,字字泣血的控诉。
我睁大了眼睛,看了下去。
女孩的文字字里行间都是血泪。
我的心被狠狠地揪了一把,我强行撑开疲惫的双眼,点开了评论区。
在这条微博下,也有数以万计的评论。点赞率最高的一条竟是:自己一个人出门还穿这么暴露,骚/给谁看呢。
我点了展开。跟在这条评论下的评论就像黑色的滔天的浪潮,全都在质问女孩为什么要穿裙子出门,为什么出了这种事情后还敢发到网上来,为什么如此不知廉耻。
我张了张嘴,想要发点什么安慰女孩,但是我又把所有的字都删掉了。
我抬起头看着前方,灿烂的阳光洒在高大的建筑物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整个世界似乎都是熠熠生辉的。
我忽然想起了实验里的乌托邦社会。
这里处处是光明,但是我看到的全都是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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