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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藤萝居”内,紫藤花香依旧清雅,却再也压不住那骤然凝固的杀机。空气仿佛被冻住,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琴案上,那枚幽蓝的钢针尾端兀自震颤,发出极其细微的嗡鸣,与窗外的雨声交织,奏出一曲冰冷的催命符。
苏婉婉僵在原地,探出的左手还悬在半空,指尖距离被钉在琴案上的蜂鸣哨残骸仅余寸许。她脸上的惊骇如同冰面上的裂痕,迅速蔓延、凝固,将那份清丽绝伦的温婉彻底撕碎。那双秋水般的眸子里,此刻翻涌着惊涛骇浪——难以置信、被看穿的恐慌,以及一丝被逼到绝境的凶戾!她死死盯着门口那道无声出现的玄色身影,如同被毒蛇盯住的猎物。
顾凛之缓步踱入雅阁,步履沉稳,玄色的衣袍拂过门槛,未带起一丝尘埃。他指尖把玩着另一枚幽蓝钢针,目光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洞穿灵魂的穿透力,落在苏婉婉身上。
“苏大家,”他的声音低沉,在弥漫的花香中显得格外清晰,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落玉盘,“好身手。”
苏婉婉的呼吸猛地一窒!她拢在袖中的双手瞬间握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那瞬间爆发出的凌厉气息如同潮水般褪去,快得令人眼花缭乱。惊骇被强行压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切的委屈和难以置信的柔弱。她踉跄着后退一步,身体微微颤抖,如同狂风暴雨中飘摇的紫藤,声音带着惊魂未定的哭腔:
“你……你们是什么人?!要做什么?!婉婉不过一介弱女子,弹琴为生,何曾见过这等凶器!方才……方才只是惊吓之下本能躲避,何来什么身手?!官人……官人莫要吓唬婉婉……”泪水在她眼眶中迅速汇聚,泫然欲滴,楚楚可怜。
墨鸦刻板的脸上没有任何波澜,眼神却冰冷如刀。他缓缓收回右手,目光扫过苏婉婉那双看似柔弱无骨、此刻却因紧握而微微颤抖的手。
“本能躲避?”墨鸦的声音干涩冷硬,“能瞬间判断暗器轨迹,以空手入白刃之姿精准迎击,同时施展‘弱柳随风’的卸力身法……苏大家这‘本能’,怕是江湖一流高手也未必能有。”
苏婉婉脸色更白,泪水终于滑落脸颊,梨花带雨:“官人……官人说的什么身法,婉婉听不明白……婉婉自幼体弱,只跟过世的母亲学过一些强身的粗浅吐纳……方才情急,胡乱闪躲罢了……”她掩面抽泣,肩膀耸动,端的是我见犹怜。
顾凛之的目光却越过她哀婉的泪眼,落在了墙上那幅墨色淋漓的写意紫藤图上。藤蔓虬结,花开如瀑,笔力遒劲,透着一股压抑不住的蓬勃生命力。
“苏大家这画,笔力雄浑,意境深远,非胸有丘壑者不能为。”他淡淡开口,仿佛在鉴赏一幅名作,“尤其这紫藤花蕊的焦墨点染,浓淡枯湿,气韵贯通,深得‘墨分五色’之精髓。不知……师承哪位大家?”
苏婉婉的抽泣声微不可察地顿了一瞬,随即哭腔更甚:“……是……是先父遗作……婉婉……婉婉只是睹物思人,悬挂于此……”
“哦?”顾凛之的指尖轻轻拂过紫檀琴案光滑的边沿,目光落在香炉袅袅的青烟上,“那这紫藤香,也是令尊所传古方?此香清雅悠远,凝而不散,更难得的是……有静气凝神、抚平惊悸之奇效。方才苏大家受惊,此香倒真是及时雨。”他微微侧首,深邃的眼眸再次锁住苏婉婉,“不知此香中,除了紫藤、合欢、百合,可还添了……曼陀罗籽?”
“曼陀罗”三字一出,如同惊雷炸响!
苏婉婉的哭声戛然而止!掩面的双手指缝间,那双原本盈满泪水的眸子瞬间变得冰冷锐利!如同淬了毒的银针!
“官人……这是何意?”她的声音陡然变冷,再无半分娇弱,带着一丝被戳破伪装的尖锐,“婉婉不懂药理,更不知什么曼陀罗!官人若再血口喷人,污蔑婉婉清白,婉婉……婉婉便一头撞死在这琴案之上,以证清白!”她猛地抬头,眼中是决绝的疯狂,作势就要向坚硬的琴案撞去!
“苏婉婉!”墨鸦厉喝一声,身体前倾,仅存的右臂肌肉绷紧,就要上前阻拦!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报——!”
一个低沉急促的声音猛地从雅阁门外传来!一名浑身湿透、气息急促的“影鳞”成员单膝跪在门口,手中高举一份沾着水渍的卷宗,声音穿透了室内紧绷的死寂:“相爷!白家急报!”
顾凛之的目光瞬间从苏婉婉身上移开,如同冰冷的探针转向门口。墨鸦也猛地停住身形。
那“影鳞”成员语速极快:“陈仵作连夜验尸!确认那‘哑巴’左脸完好部分,确系白家幼子白子卿容貌!白松年老先生已辨认画像,老泪纵横,确认无疑!但……白子卿三年前已报‘暴病身亡’,棺椁入土!白家祖坟……已连夜开掘!棺椁内……只有几块压重的石头!并无尸骨!”
轰——!
这个消息如同投入滚油的冷水,瞬间炸开了雅阁内凝固的空气!
白子卿!画皮之下的真容!三年前“暴病身亡”的假象!空棺!
所有的线索瞬间汇聚,指向一个冰冷而恐怖的真相!
苏婉婉那作势欲撞的身形猛地僵住!脸上的疯狂决绝如同劣质的泥塑面具,寸寸龟裂!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无法掩饰的惊骇和……绝望!她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那幅虬劲的紫藤图被震得簌簌作响!
顾凛之没有再看她一眼,仿佛她已是一个无足轻重的透明人。他伸手接过那份湿漉漉的卷宗,目光迅速扫过上面潦草却触目惊心的记录。指尖在“空棺”二字上略作停留,随即抬起,深邃的眼眸重新落在苏婉婉那张因惊骇而扭曲的脸上,声音平静得令人心悸:
“三年前,‘暴病身亡’的白家幼子白子卿,如今顶着半张画皮,成了北狄雪蛛阁的核心死士,潜伏官船,引爆炸药,尸骨不全。”他缓步向前,玄色的身影带着无形的压迫感,逼近倚墙而立的苏婉婉,“苏大家,你说……这白子卿,是心甘情愿换了张鬼脸,去给北狄人当死士?还是……被人用某种法子,‘离魂蚀骨’,变成了只知听令的行尸走肉?”
“离魂蚀骨”四个字,如同冰冷的铁锥,狠狠凿在苏婉婉的心上!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眼神涣散,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清雅绝伦的花魁形象彻底崩塌,只剩下一个被恐惧攫住的、苍白脆弱的躯壳。
顾凛之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探针,捕捉着她脸上每一个细微的崩溃痕迹。他继续逼近,声音低沉,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冰冷:
“白子卿在雪蛛阁的烙印旁,有白老先生独门的‘月牙钩’金针落疤。这疤,是在他‘暴病身亡’之前就有的旧伤。能知道这旧伤位置,能完美复制他容貌的一半,再以‘画皮’之术缝合……非对他极其熟悉、且掌握着白家不外传金针技艺之人不可为。”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直刺苏婉婉剧烈收缩的瞳孔:
“苏婉婉……或者,我该叫你……”
他的声音微微一顿,仿佛在品味着这个名字背后隐藏的剧毒:
“……白芷苓?”
“白芷苓”三个字,如同三道炸雷,狠狠劈在苏婉婉的头顶!
“不——!!!”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猛地从她喉咙里爆发出来!她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顺着墙壁软软滑倒在地!精心梳理的发髻散乱,珠钗跌落,那张清丽的脸庞因极致的恐惧和崩溃而扭曲变形!她双手死死抱住头,身体蜷缩成一团,疯狂地颤抖着,口中发出语无伦次的、野兽般的呜咽和嘶喊:
“我不知道……不是我……别过来……不是我害的弟弟……不是我……是香……是那香……离魂散……离魂散啊……啊啊啊——!!!”
她猛地抬起头,涕泪横流,眼神疯狂而绝望,死死盯住顾凛之,手指颤抖地指向那袅袅生烟的紫藤香炉:
“是它!是它!闻久了……会听话……会变成鬼!弟弟……弟弟就是被它变成鬼的!还有我……我也快变成鬼了!哈哈哈哈……”她突然又癫狂地大笑起来,笑声凄厉刺耳,在紫藤花香弥漫的雅阁中回荡,令人毛骨悚然。
顾凛之的眼神骤然冰寒!离魂散!果然与这紫藤香有关!
“拿下!”墨鸦厉喝一声,仅存的右臂闪电般探出,五指如钩,抓向瘫软在地、神智已近崩溃的苏婉婉!同时,门外数名“影鳞”成员如猛虎般扑入!
就在墨鸦的手即将触及苏婉婉肩头的刹那!
异变陡生!
那瘫软如泥、状若疯癫的苏婉婉,眼中那涣散的疯狂深处,陡然掠过一丝冰冷至极的狡诈与狠绝!她的身体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柔韧和速度猛地一缩、一弹!如同蓄势已久的毒蛇!宽大的月白襦裙袖口中,两点寒星无声暴射而出!直取墨鸦的咽喉和心口!
那寒星速度极快,角度刁钻至极!赫然是两枚细如牛毛、闪着幽蓝光泽的淬毒银针!
如此近的距离!如此突兀的爆发!目标又是墨鸦重伤未愈、行动不便的左半身!
墨鸦瞳孔骤缩!他前冲的势头已老,右臂抓向苏婉婉,左臂重伤无力格挡!眼看那两枚夺命毒针就要贯入要害!
千钧一发!
“叮!叮!”
又是两声细微却清脆的金铁交鸣!
两道比苏婉婉毒针更快、更凌厉的乌光后发先至!如同长了眼睛般,精准无比地凌空撞飞了那两枚夺命毒针!
毒针被巨大的力量击偏,“夺夺”两声钉入旁边的紫檀琴案和地板,针尾剧烈颤动!
出手的,依旧是顾凛之!他指尖不知何时又扣上了两枚幽蓝钢针!
苏婉婉眼中那丝狡诈瞬间化为彻底的绝望!她借着一弹之力,身体如同没有骨头的游鱼,贴着冰冷的地面向后疾滑,同时双手在腰间一抹!数道寒光如同天女散花般激射而出!目标却是——那架古琴!那幅紫藤图!那袅袅生烟的香炉!以及扑进来的“影鳞”成员!
她不是要伤人!而是要毁物!要制造混乱!要掩护自己最后的逃生之路!
“砰!哗啦!”
“嗤啦——!”
“哐当!”
古琴琴弦被暗器割断,发出刺耳的崩裂声!紫藤画卷被撕裂!香炉被一枚飞镖狠狠打翻,滚烫的香灰和未燃尽的香饼泼洒出来,瞬间在名贵的波斯地毯上烧出焦黑的窟窿,浓郁的紫藤花香混合着焦糊味猛烈爆发!扑入的“影鳞”成员被这突如其来的暗器雨和混乱阻挡了瞬间!
趁着这电光火石般的混乱!
苏婉婉的身体已滑到临河的雕花窗边!她看也不看,反手一掌狠狠拍在窗棂上!
“咔嚓!”木质的窗棂应声碎裂!
冰冷的河风裹挟着雨丝瞬间灌入!她身影一缩,如同离弦之箭,毫不犹豫地从破碎的窗口向外跃去!下方,便是烟雨迷蒙、水流湍急的运河!
“拦住她!”墨鸦怒吼,不顾伤势,猛扑向窗口!
然而,还是慢了一步!
苏婉婉的身影如同断线的纸鸢,瞬间没入了窗外浓密的雨雾之中!只留下一串癫狂而怨毒的尖笑声在风雨中回荡:
“顾凛之!江南就是你的葬身之地!雪蛛阁……会让你……离魂蚀骨——!!!”
墨鸦扑到窗边,只见浑浊的河面上溅起一团转瞬即逝的水花,随即被湍急的水流和雨雾吞噬,再无踪迹!
“追!”墨鸦眼中杀意沸腾,对着楼下厉喝!数名“影鳞”成员如同鹞鹰般,毫不犹豫地从窗口和楼道跃下,扑入冰冷的运河!
雅阁内,一片狼藉。断弦的古琴,撕裂的画卷,打翻的香炉,焦黑的地毯,弥漫着诡异浓香的空气……还有那钉在琴案和地板上的幽蓝毒针。
顾凛之缓缓走到破碎的窗边,玄色的衣袍被涌入的河风吹得猎猎作响。他深邃的目光穿透迷蒙的雨雾,望向苏婉婉消失的河面,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墨鸦捂着左臂崩裂的伤口,脸色铁青地走到他身后:“相爷,是属下失职……”
“无妨。”顾凛之的声音平静无波,“‘紫鸮’既已现身,这藤萝下的网,便藏不住了。”他微微侧首,目光落在满地香灰和那枚被钉在地板上的毒针上,“离魂散……紫藤香……画皮之术……白家血案……还有这雪蛛阁的‘紫鸮’……”
他缓缓抬起手,指尖不知何时拈起一片从打翻的香炉旁飘落的、被烧焦了边缘的紫藤花瓣。花瓣的焦痕处,隐隐透着一丝奇异的、近乎妖艳的深紫色脉络。
“好一个‘凝香苑’。”顾凛之的指尖捻动着那片残破的花瓣,深邃的眼眸中,寒芒如冰河乍裂,倒映着窗外灰暗的天空和奔腾的浊流,“好一个……藤下魅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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