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西没有陌生人

　　那天晚上，他们在贡巴山北麓茹布查卡温泉小镇留宿。
　　许拾阳恰好又有熟人，于是获得一晚温泉体验卡，但冷商羽没去泡，院子中央烧着篝火，暖烘烘的，就去烤火了。
　　于是，温泉卡让渡给两位女士。
　　周清清和林白白开开心心地去了。
　　远处雪山轮廓清晰可见，当地人在唱藏语歌，冷商羽拿出手机看航班时间。
　　林旭发来消息，说已经接到莫桑和小雨，正在去儿童医院做全身检查，让他放心。
　　父女二人平安抵达，冷商羽悬着的一颗心暂时落地，喝一口热乎乎的酥油茶，心情变得很好。
　　许拾阳也没去泡温泉，和他一样搬了个椅子坐在火堆前和人说话，叽里咕噜的，听不懂。
　　他想起什么，侧头过去问：“许拾阳，白天你和莫桑说了什么，他竟然同意了？”
　　许拾阳故意卖关子：“想知道啊？”
　　那把嗓子刚被热水浸润过，简直烫得很。
　　耳朵触电，冷商羽不大自在，揉下耳尖，说：“不说拉倒。”
　　许拾阳仍旧端着浅浅的笑意，还在逗人：“这么容易放弃，看来你也不是很想知道。”
　　冷商羽瞪他一眼。
　　凶得很。
　　见人真的恼了，许拾阳又上赶着哄：“好嘛好嘛，告诉你，来，耳朵拿过来。”
　　冷商羽不动，许拾阳也不动，但威胁人：“你不过来我就不说了。”
　　和无赖哪有道理可讲？
　　冷商羽又不争气地好奇，妥协地把脑袋凑过去。
　　谁也没有发觉这陡然间的亲近，直到两许拾阳的笑意扑到冷商羽脸上，痒痒的。
　　冷商羽心跳得飞快，听见许拾阳扯淡：“我告诉他，冷商羽开豪车，穿名牌，还是城里来的大少爷，穷得只剩下钱了，他可以放一百二十个心，无论看病要花多少钱，你都给得起。”
　　明明听上去很短的一句话，翻译成汉语这么长？
　　冷商羽怀疑他在胡诌。
　　许拾阳却反问：“怎么，你不信啊？”
　　傻子才信，冷商羽呵呵一笑：“信，我不仅信你的话，还信你的邪。”
　　篝火渐渐熄灭，星空变得格外亮，冷商羽仰头，不止看到了星星，还看到了属于川西的沉郁的苍凉与雪山的孤傲，以及面前的这个人。
　　如果莫桑固执坚持一路叩拜到布达拉宫，或许小雨会死在去往布达拉宫的路上，可仅仅因为许拾阳一句话，就改变了莫桑的想法。
　　总之，冷商羽说：“许拾阳，谢谢你。”
　　许拾阳奇怪道：“谢我什么呀，好事都是你做的，来都来了，明天去白塔转，我想去佛前许个愿。”
　　冷商羽欣然同意：“几点？”
　　许拾阳又举起了他的五根手指让冷商羽自行理解。
　　于是，冷商羽就自行理解了，“行，五点就五点。”
　　翌日凌晨。
　　五点，冷商羽起来了。
　　但许拾阳没有。
　　冷商羽最烦不守时的人，强行破门而入。
　　许拾阳拉紧被子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冷商羽，你疯了吗？才五点。”
　　他还有脸说？
　　冷商羽才不背锅：“不是你自己举着手说五点。”
　　许拾阳狡辩道：“我那明明是说别问，睡醒再说。”
　　冷商羽：“......”
　　这人就不能惯毛病，冷商羽直接把许拾阳从被窝里薅出来。
　　天还没亮，两人打着呵欠出门。
　　没睡醒，实在困得很。
　　许拾阳不开车，上车就睡，但冷商羽不能，听到副驾驶均匀的呼吸声，这厮睡得那叫一个香！登时气不打一出来，故意时不时踩一脚刹车。
　　饶是如此都没把人簸醒，半小时后——
　　“哒哒哒哒哒.......”
　　许拾阳被风扑在车窗上发出细碎声响砸醒，不悦地皱起眉。
　　驾驶座空着，身上盖着冷商羽的外套，司机却不在车里。
　　人呢？
　　许拾阳坐起来，推开车门就被冷风呛得倒退半步，寒冬腊月似的，太他妈冷了。
　　他在心里骂骂咧咧，看到几米开外的白塔群在黎明前的幽蓝里浮动着微弱酥油灯光，有个身影正在塔基旁缓慢移动。
　　晨风掀起他的鬓角，露出男人精致的下颌线，他呵着白气，搓着手心，不知挨了多久的冻。
　　“冷商羽！”隔着缥缈的晨曦，许拾阳的声音一圈一圈回荡。
　　循声回眸，男人从远处踩着台阶一步一步走上来，地上那一层薄薄的积雪留下一排排脚印，嘎吱嘎吱的，磨得他耳朵痒。
　　藏民信仰转山转水转白塔来祈福，曦光破晓，许拾阳眼瞳里浮动的鎏金色，像是把整个高原的晨光都收束在了虹膜深处，他像一座山，高大，神秘，而又沉默。
　　似乎只是为了确认那个人是冷商羽而已。
　　等走到冷商羽面前，许拾阳却并不说话了，换成一双桃花眼直勾勾地注视着他。
　　他的眼睛很亮，似乎因此，这份注视莫名就带了一点珍视的意味，如有实质，让冷商羽冻僵的脸颊差点烧起来。
　　一百多个小塔环绕中间神圣威严的主塔，冷商羽沿着主塔走了一圈，没参透佛法，倒是被冻得想要破戒骂人，他正打算去把许拾阳叫起来，那人自己来了。
　　正好。
　　冷商羽一肚子火，摩拳擦掌，眉毛一横，装成恶煞，“许拾阳，你是不是有毛病？”
　　海拔四千多米的地方情绪激动容易头晕，冷商羽尽量让发怒不那么跌宕起伏，可是许拾阳他娘的竟然在笑？
　　他笑什么？
　　有什么好笑的！
　　许拾阳道：“不了解我的人才会骂我。”
　　冷商羽正在气头上，胡乱接腔：“了解你之后想打你是吧？”
　　许拾阳笑笑，风马牛不相及地问：“冷商羽，你那么博学，知不知道香格里拉是什么意思？”
　　冷商羽还真不知道。
　　但零下三度卖弄文采，冷商羽不想给许拾阳装逼的机会，便用眼神催他：有屁快放。
　　许拾阳背起一只手，说：“在藏语中‘香格里拉’意为‘心中的日月’。”
　　遥远的人间天堂。
　　现代文明侵染的原始区域，神秘又美好，虽然这句话有点晚，但许拾阳很郑重地对面前的人说：“冷商羽，欢迎你来川西，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来，但我希望你能在这里找到重新出发的力量。”
　　他身上的松香混着薄荷的冰凉被风卷至鼻尖，冷商羽又开始心跳加速，他吸了吸鼻子，故意说：“这个入住欢迎词，是不是有点晚？”
　　结果许拾阳居然恬不知耻地反问：“那你刚刚为什么不早点叫醒我？”
　　差的是这半小时的事儿吗？
　　冷商羽稍微无语了几秒，催他：“你还拜不拜菩萨，不拜赶紧走，冻得我都快面瘫了。”
　　许拾阳那嘴在佛祖面前竟也不加收敛：“你不用冻也面瘫啊。”
　　这人！冷商羽说他：“你嘴这么毒，不怕佛祖怪你？”
　　许拾阳根本没在怕的，“佛祖很忙，应该没空管人调情。”
　　“......”这叫调情？
　　他语文跟体育老师学的吧！
　　冷商羽一分钟内两度无语，“许拾阳——”
　　喊完，许拾阳转头专注地看着他，那双含情眼倒像是真含了情和意，冷商羽怕自己误会，率先移开目光，扔下一句“谁他妈和你在调情”后，大步往前走去。
　　可许拾阳追上来，脸上尽是狂放恣意的笑，来都来了，那就入乡随俗，把冷商羽拽回来到佛塔前双手合十。
　　“我再给你讲个故事，相传，有个朝圣者在这里遇见贵族小姐，”许拾阳压低嗓音，声波像是被春天冲破冰层卷卷的溪水洗过，充满旺盛的生命力，让人无法抗拒，轻轻地又狠狠地擦过冷商羽的听觉系统，“小姐每天用银碗盛雪水给他。”
　　说要许愿，结果又开始讲故事，冷商羽冷得上火，踢开脚边碎石，催他：“你到底许不许愿了？”
　　“许呀，你急什么？”许拾阳抬脚碾住滚动的石块，弯腰捡起来放回玛尼堆上，继续说：“后来小姐被许配给别人，那个朝圣者在婚礼当天用匕首划开了自己的喉咙。”
　　挂在墙垣边的经幡突然被狂风掀起，冷商羽后颈一凉。眼观鼻鼻观心，不信神明，却矛盾地在心里为自己向佛祖辩解说，不是我造次，都怪许拾阳胆大包天。
　　许拾阳见冷商羽垂着眼睫，晨光碎在睫毛上像融化的水晶，心下一动，话锋旋即转了调，“殉情的人化成白塔，所以这里永远飘着雪。”
　　冷商羽：“......”
　　悬疑故事秒变言情小说，“许总改行写三流言情了？”冷商羽犀利点评，“不过水平一般，略显老套。”
　　许拾阳叹气，抬手像要抓住什么虚无的东西。
　　冷商羽奇怪地偏头看他，警惕地问：“你又想干嘛？”
　　许拾阳故作高深道：“我在和神明对话，他讲我和你有缘。”
　　远处雪山泛起火红，日照金山，转经筒上的铜铃叮当作响，猝不及防的，冷商羽被许拾阳钳住手腕拽进怀里。
　　“你——干嘛？”冷商羽紧张地忘了呼吸。
　　霞光彻底刺破云层，两人呼吸在咫尺间缠成白雾，围巾被风吹得扬起，蹭过许拾阳脸颊时像极了温存的前兆。
　　冷商羽想要把不听话的围巾抓回来，可是许拾阳越着他的脸，贴向他的耳骨，声音发紧地说：“冷商羽，我也冷。”
　　你冷，你冷多穿衣服，跟我耍什么帅装什么酷撒什么娇？
　　金光劈开雾霭，白塔群突然发出嗡鸣。
　　许拾阳指节抵住他后颈，刺激得冷商羽打了个寒颤，他贴着冷商羽的耳骨低语：“看，传说在发光。”
　　呼，好热，明明周围都是雪，冻人得很，冷商羽穿得十分单薄，却紧张得后背冒汗。
　　朝阳奋力跃出山巅，一座座白塔镀上金边，经幡翻涌成彩色海浪。
　　许拾阳拇指按在他突突跳动的颈动脉上，藏在鞋里的脚趾悄悄蜷缩起来。
　　许拾阳似乎......想亲他。
　　“许拾阳，你——”
　　“嘘！”
　　许拾阳贴得更近，那股冷冽的气息陡然变得滚烫。
　　他神情真挚，捧着冷商羽的脸，很认真地说：“冷商羽，你也在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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