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与非人互饲手札

作者:月宵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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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桃之夭夭


      半魄,即为半人半魄,自认为人的那方称他们半人,而自认为魄的那方则称他们半魄,这名号听起来不同,实际上也并无差异。

      ——不过都是夹在人与魄、夹在现世与源界之间,哪边都不完全的异类罢了。

      也正因如此,半魄无法像他们的先祖——完整的魄一般,只凭魂灵便可肆意遨游,也无法像人一样,躯体死后便投入始源之流,轮回新生。

      “肉身承受不住魂灵本身的强度,仅此而已。”月央说得很平静,她丝毫不认为这是什么难以解决的大事。

      “我是有史以来天资最高的半魄,哪怕什么都不去做,魂灵之力也会飞涨……然而这具身体实在太过羸弱了。”

      据月央说,人的躯体是桎梏,也是某种半魄们不太愿意承认的保护。

      “哪怕你剖开我的胸膛、掏出我的心脏、斩下我的头颅……我也依然活着。”

      “这副皮囊不会被任何外力击溃,能损毁它的,只有由内及外的力量。”

      银瞳移到她脸上,凌歧就这样定定的看着她,眸光轻微地波动了一瞬,仿佛已经预料到了什么。

      “比如——你自己。”

      “对,我自己。”月央温和地笑了,仿佛很欣慰他能猜到一样。

      “在力量积蓄到足以走到命运的终局……得以觐见‘母亲’的时日来临前,这副躯体会一直活着。”

      “倘若时间到了呢?那你又会有什么下场?”凌歧的话音里浸着暗讽的冷意,停留在月央面上的视线与声线一同尖锐起来。

      哪怕处在这样的视线压迫下,月央的神情也依旧波澜不惊,她温声说到:“当然是回归母亲,随后变为祂的潮漩、祂的波涛。从母亲中分离的儿女,自然也要化归母亲本身。”

      “……呵,你说的倒好听。”银发的少年彻底冷下了神色,面上冻着一层寒霜。

      凌歧并不知晓这无端的恼怒来源于何处,也暂时无心探究。

      他素来不喜粉饰太平,随即便赤裸裸地揭示了这话语背后的真相。

      “死了,魂飞魄散了,只剩下些灵魂的碎渣回归那条源界的无用的河……这就是你所谓的回归?”他逼问到。

      月央略有些希冀地扬起眼睫,那股欢欣的神情恍若蝴蝶一般,扑闪着满溢华光的蝶翼,从潋滟的瞳中轻盈地翻飞而出。

      多么醒目……多么刺眼。

      “为何不是呢?”她说,那股凌歧所无法理解的,属于人之外的浓烈情感又漫过了她的面庞,“像诞生之前一样化为‘母河’之上的潮漩,永不分离,就像飞去异乡的鸟终要还巢。”

      白发的少年说到一半突兀地停住了,她盯着凌歧,温和的神情中透着些茫然与探究,视线逡巡在他身上。

      “你在生气吗?”月央蓦然发问,“对不起。”

      “你……你本没有错,又何必向我道歉。”凌歧少有的感受到了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无论是自己尚不明晰的心情还是月央对此的态度。

      月央对自身的死亡毫不在意,哪怕此时口中的抱歉也并非代表着她意识到此举的错误,而只是对人的拙劣模仿罢了。

      但说到底……他又有什么立场去干涉月央的态度与选择?每个人都有权利择定自身的前路,他本应冷眼旁观,随后接纳。

      “我让你生气了,不是吗?所以我应当道歉。”月央看着他,翩飞的神光又敛回了紫瞳中,她轻声问凌歧,话语里有着轻微的疑惑。
      “你为什么生气?”

      “并非你的错误,是我无理取闹。”凌歧把那些不合时宜的情绪压下,整个人又回归到了往日那种平静又疏离的姿态中。

      “是我之过,抱歉。”
      银瞳中的神情被极好的遮掩下,凌歧最后问到:“你还有多少时间。”

      “如果我仍待在‘灵墟’,那大概也就是这两年的事吧。”

      灵墟,是在楚国国都临仙城内,位于幻形宫之上的禁地,也是半魄那不为人知的居所。

      从古至今,关于灵墟之景,无数文人墨客众说纷纭,却都得不出一个统一的答案。

      有人说踏入其中之人皆羽化、他人又言触及此地十死无生,兜兜转转争论不休,不过只是因为从无白发外的族裔能得见那云梯之上的景象罢了。

      而月央说起灵墟时却如谈起家乡般亲切,她回想起那些单纯的、与血亲一同度过的时光,不由得多说了些。

      “我曾在那里待过许多年,可能是几百上千年,也可能已有万年……那时因为无法负荷‘我’,这副躯体清醒的时间很少,偶尔于梦的罅隙中时,我便用另一个我的眼睛去看这世间。”

      她看见凌歧若有所悟地蹙起眉,不禁笑到:“对,就是哥哥,你们那次会面我也看在眼里。”

      “不过说是‘哥哥’,也只是我愿意这样叫他罢了,‘我与我’本同时降生,也没有什么年岁上的分别。”

      月央说到这里,凌歧却仿佛突然意识到了些他曾忽略之物,他在心中紧攥着那一丝稍纵即逝的灵光,骤然发问。

      “你来北地,是楚皇月汲打着‘治病’之名送来的,治病……你说你当时甚少清醒……那这是楚皇,或许还有月煦一同的意志?”

      “也可以说是我的意志,我是不会忍心拒绝血亲请求的。”月央眨眨眼睛,“不过你猜得对。”

      “虽说我并不在意此身去留,不过父兄还是不太乐意让我猝然亡故的。”

      凌歧彻底确定了自身的猜测,少年的语气很笃定,却也暗含着一丝气恼。
      ——如果我仍待在“灵墟”……如果!这么明显的纰漏他怎么都没发现?真是心神大乱了。

      “北地可以延缓你力量的增长。所以直到那日前,我在几千年间都没见过你身体崩溃的情状……不对,我六千多岁时,你在险些杀死我那日后消失了十年。”

      凌歧的声音愈发没好气了,他想起月央分明是绕着圈子回答问题,就是为了故意看他犯傻的样子,更是格外咬牙切齿。

      ——啊,发现了啊。月央在心中想到,不过凌歧向来敏锐,被她那么轻松地绕进来才不合常理。

      她这般想着,面上神情却一如既往的轻盈且愉悦:“毕竟北地是‘天道’影响最盛的地方,天道的力量与‘源’之力量此消彼长,也自然能抑制我。”

      灯烛的焰光幽微地吻上少年无瑕的侧脸,暖光模糊了眉目的边界,仅有惊心动魄的余悸漾在心底,那双半柔半泠、似雾似霾的紫瞳中盛着他的倒影。

      “所以……我还能活很久,也能陪你很久。”

      月央生了双欲语还休的桃花眼,这双眼的潋滟先前被她超脱的气质压了个彻底,此时却克制不住地氤氲而出,看人看物都含了一分脉脉的情意。

      凌歧无端地想到了那恍若天上赤霞的粉海,他记不清每株桃的形貌,只有灼灼的热烈一路燎到心底。

      月央抿着唇笑了,于是花树摇下漫天粉雪,零落在无暇的白地中。

      “现在心情有没有好一点?”

      在两人谈过之后,凌歧就严令禁止了月央再度任性解封力量的行为,他知道自己说话的分量有限,于是非常果断地将月汲和月煦扯出来当大旗。

      “其实本来也不会了。”月央很认真地向他狡辩。

      “这回躯体崩溃不是因为魏皇本身的修为高深,而是我自身力量太盛的缘故……总之都怪天道,谁知道皇帝受祂庇佑。”所以她才没杀掉沈又玉。

      “一般人不需要我用这么多的力量,只要控制得当其实不会有太多问题……我又不会一个个把四国的皇帝打过去。”

      毕竟楚皇是月央本身的同族与父亲,燕皇四舍五入也是自家人,魏皇她更是已经打过了。

      “那也不行。”凌歧油盐不进,一副铁石心肠。

      这个戎季,西北的战事情况并不算好,不过这也不是近些年的事了。

      燕国与北面九寒族的战事多成僵持之势,九寒族凭借种族对寒冷的适应性,于野战中有极大的优势,而若是城战则燕人更胜一筹,也正因此,交战的前线通常被控制在燕国西北的主城寒诸及其城下的冰原之上。

      自文帝寿终之后,寒诸阵线几番岌岌可危,直到近年才在大人的介入下逐渐稳定下来。

      凌芷已从前线回返,她第一时间便勒令自己的长姊离京,又在世家的压制下“迫不得已”地交予了凌岚部分寒诸兵权,以作制衡。

      凌歧:“。”
      大人赢了两次,这戏演得可真好用。

      月央近些日子很喜欢坐在东宫的廊下,神识远远地探出去,将整个燕宫好奇地包裹起来,看见有什么人来了、宫中发生了什么趣事,便隔着墙讲给凌歧听。

      当然,偶尔也会夹带些月央自身的心情。

      ——宫中的侍人又在提壶化雪了,你当年就是那样给我下的迷药。
      ——又有小兽溺在了雪里,待你做完手中的事,我们就去把它救出来吧。

      北地的皇储喜静,却也未真嫌她烦扰。

      戎季时往来宫中的,往往不是携着战报的文官将领,便是手握重权的权臣仕宦,最近却不同。

      宫中行走之人霎时多了起来,罗衣璀粲、移步生光,裳上附着的香烟连风雪都熏得和暖,风中飞扬起蹙金的芍药与描银的锦鸡。

      凌歧厌烦地轻颤长睫,仿佛要将空气中弥散的浮华抖掉,他只觉得周身都被一层浮夸的、陈朽的金箔包裹着,连风的流转都变得滞涩。

      月央却很喜欢这种感觉。

      她喜欢一切新奇的事物,白发的半魄从未清醒地踏上北方以外的大地,于是也未亲眼见过与燕国素来的端庄、肃穆所迥异的风气。

      她挑着几个世家烂人的心读了读,非常贴心地绕开了个人隐私的部分……虽然更多是为了保持自己的干净。

      “燕皇的生辰要到了?”半响,月央饶有兴致地问凌歧。

      “快了,今年正逢整元会,会隆重些。”
      像凌芷这样寿数悠长的高阶修士甚少牢记一年年的春秋,生辰也往往只挑逢万或者每满一元会的年份去过。

      银发的少年吐出声不屑的气音,他讥讽的对象显然不是月央:“呵……该搅混水的搅混水,该奉承的奉承,心怀鬼胎的蝇营狗苟……宫里这么点地方,还真是不够他们唱戏的。”

      月央有些微妙的失望:“我还以为场面会更宏大些,结果一连这么多天,也只有携礼的贺客。”

      若是在风流的楚国,一旦有大人物摆宴,流水席要铺上数十上百年,来赴宴者皆是客,席主从不使人抱憾归。他们要从天上坠下雨露甘霖,在地上生出银枝金莲,让攘攘凡宾皆醉在一帘酒风灵雨中才善罢甘休。

      月央虽未曾亲身去过,却也从半身的眼中见过这样盛大的宴席。

      “本是要设宴的。”凌歧轻微地摆了下头,“只是被大人以战事紧张的名义否了。”

      “若是开宴免不得要勾心斗角强自应酬,还不如不开好。”

      这样顶多后宫里献进的各路佳人会吵闹些,宫里走动的外人会多些……这些自有大人费心,也烦不到他们头上。

      月央颌首,已明了了凌歧话中之意。

      时刻舒展开的神识犹如蛛网,哪处有小虫落网,震颤的蛛丝便会忠诚地将讯息传至月央心底,她感应到隐隐有些熟悉的灵魂,于是便分出缕心神。

      “司……弥华。”她念出了那个人的名字。

      “他怎么来了?”凌歧反应很快,鼻尖向上皱起,鼻翼微张,狭长的凤眼也眯了起来,活脱脱一副看见脏东西的神情。

      世家这一代领军的三人,文行、卫寒云与司弥华,要让凌歧在心里概括他们的性子也很容易。

      ——没头脑、缺心眼和不长嘴。

      司弥华算是三人中心思最深沉的,他对凌歧来说不算棘手,却也不是能轻易忽略的那一个,食之无味弃之可惜,没什么用处却不能真置之不理,所以凌歧对他一向厌烦。

      当然,身为皇族中人,凌歧厌恶一切和世家沾边的东西。

      凌歧站起身来,他走至殿门前,一旁候着的宫人见状,极有眼色地捧来两件披风与一盏银灯。

      他将苍青色的一件搭在自己肩上,随后将白色的那件妥帖地披到月央身上,还不忘记将被压在披风下的白发捋出来。

      无瑕的长发落在新雪般的衣摆上,融洽得让人辨不分明。

      领口的金扣是一对纤巧的灵燕,以宝石填了红的短喙处做了极精妙的设计,能够严丝合缝地与另一只的喙部嵌合。

      不用凌歧多说,这些年来两人间的默契已让白发的少年站起身来,月央身后雪白的披风划出流畅的弧度,在特定的角度上看过去熠熠生辉,显露出繁复的金纹。

      凌歧不经意地打量了下披风的长度。
      ——他的目测果然出不了错。

      月央从一旁宫人的手中将银灯接过,紫瞳移向灯中长明的火焰。

      从她的视角来看,这焰光竟是有意识的。
      在月央的注视下,炽热的火焰仿佛知晓自己被发现了一般,凝集出独足的神鸟。
      “唳——”骄傲的啼鸣无法被常人耳闻,却清晰地响在月央心里。

      ——原是神鸟毕方之火。

      白发的少年仍注视着灯中暖火,她将手指伸进灯里,注视着火舌欢欣地攀上指尖,蜿蜒出光的折痕。

      “你是要去寻你母亲,还是要去截司弥华。”她轻声问凌歧。

      银发的皇储站在她身侧,同样漫不经心地注视着灯火,言语间却暗含深意。

      “为何又不能是一起呢?”

      紫瞳在焰光中游移到他脸上,在暖光熏染的朦胧下,月央沉静地望向凌歧,在对视之间流露出几丝笑意。

      ——唔,他果然猜到了。

      看见她的神情,凌歧眉梢扬着不明显的自矜,眼波流转间掩下一丝心照不宣的愉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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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4章 桃之夭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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