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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城
冷风渺渺刮了一夜。
清晨来到,不知是谁续上了庙香。
刘煌勉强睁开一道眼缝,朦胧窥见一抹松绿色,身影颀长,手中庙香高高举过额头,鞠了三下躬,闭目祷念着什么。
随后,庙香被插进神像下的土台子内。
刘煌仔细听,他念的是消灾吉祥咒。消灾解厄,化业招祥。
见她醒来,伏檀腼腆然笑笑,“醒了?”
“此庙没有供香的三足炉,我便插入土中了。”
药香扑鼻,不少留宿宣帝庙的人因香缘故从睡梦醒来,刘煌问:“怎么想到要上香了?”
“来都来了,在此地留宿总要给主人家点敬意,何况昨日,我们可是刚得罪了‘宣帝’。”
被本人得罪的本尊轻扫过祭台,颔首:“你适才念的,是消灾吉祥咒。”
伏檀微怔。
“你是在为谁祈福吗?”
“算是吧,”伏檀揉搓着庙坛垂下的绦带,“为一个好像不太需要我祈福的人。”
刘煌听不大明白,他已然回眸,退开一步:“要来拜拜吗?”
“那便祝……”刘煌盯着完全不像自己的泥像,想说什么祝福之语,又顿觉并无什么所求,索性祝了伏檀,“祝宣帝成你所愿吧。”
宣帝御口,一定灵验。
伏檀轻笑,二人拜得随意,胡话胡接着。
不多时,伏檀倏然折扇稍掩口鼻,“那名药僧一直在看我们。”
他不说刘煌也觉察到了,那股注视像夜下月光水岸作的绸缎,在她后背隔着衣物透来,与庙里弥散的俗尘萧条格外迥异分明。
木禅杖一轻一重叩地而响,僧人走到刘煌面前,抬起挂满风铃的斗笠,行礼,“施主睡得可好?”
“尚好。”刘煌观着他,弱冠出头,头顶光洁,“昨日多谢师父替人上药。”
“施主救人,我药人,我不过做我应做的。”
他法号慈心,杖游修行,水云傍身,每过一处便择庙施药,而南汉民间最多的便是刘煌之庙。
“既与施主有缘,贫僧有一言相劝。”慈心望向神台,台上庙香袅袅,风铃随他抬头莎莎作响。
刘煌等着他说。
“施主往后还是尽量少待在此庙为好。”
刘煌哦了声:“师父也觉得我会被宣帝报复?”
“不,宣帝不会怪罪施主的。”慈心与那泥塑的神像相视片刻。
“我并非信宣帝会降罪,只是此庙驻留的男客居多,施主一身裙裳,容易不慎弄脏了。我忧心,施主的安危。”
刘煌听懂了慈心弦外音。
缝遭不太平时日,歇脚神庙里的人大多算不上有多虔诚,只是找个住处下榻,有流民也有流兵。
鱼龙混杂千人千面,妇孺在世总有诸多隐患,也更容易被米肉贩子盯上,稍不留神,就炖了汤。
“那个和尚好生奇怪,特意跑来说几句话,就没了?”
慈心离开后,老李头走来,在东樵山遇过冯樨,李家兄弟对这种拄拐的人多少有些阴影。
小李头:“不奇怪不做行脚僧了,又是吃素又是找罪受的。”
李家兄弟这种生来入世又挨过大饥的不理解。
一碗米粥喝完,庙里已没了慈心身影,路岐人说他往下一处庙宇云游去了,仿佛他的出现只是一个不足为道的小插曲。
刘煌没有耽搁,继续赶路。
“嗯?不对,那小白面呢?”小李郎从刚才起便没见到伏檀,“那小白面也不见了!”
“在这里。”
刘煌转过头,只见伏檀跪在神庙前的木柱前,拜得极为入心。
老李头喂一声,“走了,还拜什么庙?”
“头儿就在这儿,拜头儿就行。”
但那人置若罔闻,双手合十,念完最后一段消灾吉祥咒才睁眼,宛若一根竹叶落至眼皮般轻盈,“难得完整的宣帝庙,再不拜,百年之后便没有了。”
“怪。”
李家兄弟难体会,不就是一间庙?等消失之时那得过了多少个百年了,金贵的是庙里供奉的鬼神,庙宇建筑本身有何可稀奇的?
人是从不珍惜当世之物的,多少事物当世随丢随弃,直到往后的世代里失传了、陨落了,方从土里、史书里再将其复现。
好在,伏檀没那么在意这个时代个体的生死,也不打算融入他们。
这里的每寸土地都散发不出归属感,李家兄弟这类如见怪胎的眼光他早不在乎。
更不期有人理解……
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
伏檀身形一僵。
落在他肩上的手没有撤,他回身,招摇的榕树下是双凤眸,她不发一言,又好像什么都洞悉。
“走罢。”刘煌道。
地上的人目光黑洞洞的,刘煌复明不出一年,对许多微小的眼神还没能分析到精通的地步,多数时候依靠声音感知。
奈何跪地的人没有说话发声,直到几刻过去才嗯了声。
“走罢。”他克制地扬尽手中土尘,不带走片叶。
上一次来凤城,还是身为公主的时候。
这里有过刘煌许多看不见时的回忆,她在此地杀许多人,也救许多人,凤城里有她的故人。最初选从凤城这条路通往兴王府,也是因此私心。
只是不知故人尚在否。
忽然,一幢高阔的建筑入眼,刘煌不自觉捏紧手心。
老李头活了这么多年第一次见到如此流壁生辉的,“真气派,哪家府邸?”
“凤城本地大族,头儿,你听过吗?”
刘煌思索片刻,找不到一个符合的,她在位时凤城坐镇的族门兰家已被她铲灭,她亲自下的诏,派军镇守。
“大族……谈不上,不过……”
伏檀的脚步突然停了。
刘煌望过来,“怎么不走了?”
“你确定还要再往前吗?”他站在树荫下,像一株蔓生的藤静静观着动物自顾自奔跳。
“嗯,”刘煌想都没想,“我要到兴王府。”
伏檀走出树荫,跟在她身后继续提起行囊。
凤城南有一处偏僻茶摊,刘煌一行人坐下,店家上了壶八仙茶,刘煌对茶饼一望,只见上面印着“御用”二字。
“御用茶?”
“客官好眼光,想当初,宣帝都是吃这个!客官饮一口尝尝?”
刘煌半信半疑,莫非自己真吃过?
饮了一杯,略品,只觉若真有此茶御供,别说在宫门,若真有私藏了此茶的,怕是当夜便会拿去喂马了。
“这不是御用茶吧?”
“怎么不是?这就是御用茶!”
“且慢,”一把折扇拦住要切茶饼的店家,伏檀睁开一只眼,“我们饮非御用的即可。”
“可这御用的……”
“非御用,”伏檀面上一团伸手不打笑脸人的和气,“有劳。”
刘煌也懂得了,自己方才很可能差点被当成了一块肥肉。
茶杯恰到好处落桌,刘煌眼睛一睨,“非御用与御用价钱几何?”
店家在她眼神下着实打了个冷战,这娘子好明丽的一张面容,出类矣,可冷矣。
刚兴冲冲宰客的热情迅速萎靡,“……非御用的三文,御用的三两。”
刘煌乘胜追击:“《大汉律》有言御用礼器、金玉、供茶不得私自买卖,你们这儿怎会有宫里的东西?况且,御茶当真有御用二字?”
店家问懵,转开眼珠子:“这……这,姓御名用的人制出来的茶饼不也是……‘御用’么。”
老李头大呵:“这么坑?!你们掉钱眼了?还好没让你切,快快给我们换茶!”
店家黑着脸端走茶饼,走时不忘嘀嘀咕咕,声音不大却又能恰好令刘煌一行人听见:“穷酸样,真没见识,宣帝当年都吃这个。”
他不会料到此刻被他嫌穷之人正是他口口声声吃过此茶的宣帝。
伏檀一笑,合起折扇,“陛下,帮你省钱了。”
“真是掉钱眼里了。”小李郎嘟哝,“我开豆腐店时荒年也才只涨一钱。”
“荒年米钱如今能涨多少?”刘煌与老妪流浪时,也曾听闻当地米价、茶价,然各地价钱异同,若有机缘,她想再听听余下的。
小李郎伸手比了比,“至少这个数。”
刘煌的脸色肃下来,比父皇在位时还高,灵帝在位,诸臣苦不堪言,苛捐杂税压在南汉的天空,对那时的人们而言,那便已是最差。
比灵帝时还多……
忽然一阵纷乱打翻茶翻,茶摊仰倒一片,刚顶盖的沸水壶一头浇下,滚烫热汽随水对准伏檀。
刘煌腾手曳过他胸襟,避开那一壶淋头而下的沸水。
他低头良久,伸手想要抚上被揪紧的胸襟,却又放下。
“其实……你不必管我的。”伏檀不似玩笑,“以后,你不用管我的生死,只需做你的事。”
“你若烫伤了,谁来替我挽发?”刘煌说罢,见他眼中横波微粼,似一条银鱼闪过幽湖,又很快销匿。
店家失魂落魄坐在被砸一地的茶摊,一脸青肿。
李家兄弟替他擦净血,店家青红的脸转醒,见几人围在身侧,惶愕喘叫,直至看清刘煌的模样,爬满惊怖的脸才染上一丝清醒。
刘煌道:“何人打的?”
店家张开口,掉出一颗带血肉的白牙,白牙落地,黏连着一根肉线掉在地上,随后是点点红血。他似想回答,却说无法说话。
刘煌扶稳他,“你不必说,只需指出来。”
店家指着远处那座恢宏阔气的宅邸檐角,吐出一颗牙。
“凤城有此草菅人命之族门,李家军不管吗?”
店主手抖如筛糠,咳出几口血,“那就是李家。”
“宣帝亲封的家族,谁敢动?”
10.8稿:
越千槲定眼看着青年望着窗外的景致出神不语。
这段时日甘泉宫打发了新的宫人来,与其说是来帮他们这些乐人打点的人,倒不如说是阿姊怕他胡来派来守着他的人。
看着宫人离去,越千槲走回室内,靠着几案道:“她是在担心你。”
她不是景中人,青年听不见她的话,还是出神地注视着屋外的落英。
未央宫这几日无风,青年又回到了往日的状态,操琴习曲,越千槲浏览着他的回忆,近日哪个宫的青衣又被笞毙了,明日又有几个弟子要进来,都是一些琐碎之事,那一晚的交谈仿佛从不曾发生。
青年擦拭着琴弦,细密的白布擦过琴身,门外发出细微的动静,他的手一顿。
是那个新来的宫人,今夜不知怎的催促着青年走。原来她是钩弋夫人的心腹,前几日莫名暴毙的乐人尸体已经被钩弋夫人处理好,只等时机一到,移花接木,将他送离京畿。
青年微微错愕,随后将宫人挡在了门外。
因为他想出去,所以来助他。——这算什么理由,自己想出去是因为她啊。只要阿姊不走,他是坚决不会走的。
青年不为所动,捡起白布继续手中的活。
*****
记忆崩塌,越千槲压抑着心中思绪,但见崩塌之中一道人影越来越近。
她道:“你有遗憾。”
青年不过是一抹残影,徘徊不去,听见她的话,点了点头。
越千槲当即明了,问:“这么做,值得吗?”
她的质疑让青年困惑,“对你们人而言,值得与否很重要吗?”
她口中的那个主角,是自己。那些注定会失去的人,是自己。
一双桃花眼不断占据她的脑海。
十一岁那年,空桑聿杀人了,这是他第一次杀人。
他愣愣地杵在原地,任由鲜血顺着刀刃沾满自己的双手。
眼前的身影倒下的刹那,心也跟着一怵。
空桑聿定眼看了看地上的景象,人,确实是死了吧。
一切被放大的无比真清晰,无法承受的恐惧几乎要冲破胸腔。
良久,他才听见一声可怖的尖叫——那是自己的声音。
他大口地喘着气,用尽所有力气甩开手中的血刀,因为他知道,如果再不跑,地上躺着的就会变成自己。
突如其来的力道一抓,越千槲的大脑一片空白,迟迟忘了行动。
床上的人正用充满愠怒与震惊的眼色盯着越千槲,床榻间尽是掀开的被衾,凌乱的腰带,以及掉落的青玉,馆陶公主瞥了眼自己身处的画面,表情扭曲。
“你……”
越千槲仿佛被人掐住喉咙,什么话也说不出。她灵机一动,伸手往馆陶公主额间贴去,结果被馆陶公主直冲冲一拽,倒在床榻上。
她还没来得及还手,馆陶公主二话不说,翻身压上来,恶狠狠道:“好大胆的婢子,竟欲对本宫行磨镜之事!”
于佩玄微微愕然,看着美人推开门,正欲敲门的手停在半空。
“总算没起晚。”男子领她去了书阁。
“郎君,邪祟还会来吗?”
“会不会,今晚去看看不就知晓?”
他道:“昨日我和阿父商议好了,准许你插手麒麟阁一事,毕竟与你有牵扯。”
晚上,于佩玄果然带她去了麒麟阁,一刻也没让她独留在府第。
男子月白色的衣袍推开麒麟阁门,风吹得衣角猎猎作响。
这一次,阁内异常平静,既没有鬼魅,壁画也是原先的模样。
邪祟一如躲起来一般,无法确定真身,于佩玄曾经查阅过许多志怪之闻,也没有确定其真身,甚至没有一丝气息,可谓是真的杀人于无形。
谁都无法料定那邪祟是鬼亦或是妖,越千槲想,若是土伯在也许还能托他查查,可是土伯是来不到人间的,光是阴间的东西都够他忙了。
安静,一切安静地有些诡异。忽然,阁门重重地被风关起,透着惨白月光的门缝中,闪过一道影子。
“来了。”于佩玄走在她身前。
女子的桀笑在麒麟阁中盘旋,黑暗蔓延开来,没过壁画。冥冥之中,那一身月白成了她唯一能看得见的事物。
越千槲抓住了那末月白的衣袂,听见了那人似有若无的一声笑。
他们追出麒麟阁,很快,那道身影便消失不见,黑暗褪去,又归于平静。
于佩玄望着麒麟阁,沉默着。
越千槲:“没有动静了。”
于佩玄走到麒麟阁前打量着,看见那十个铜更漏之时,眯起了眼,“还有动静。”
“千槲可记得这十个铜更漏最初摆在什么位置吗?”
越千槲并未注意这些细枝末节,直到于佩玄的手指在更漏上刻的“未央”字,她才意识到不妥。
未央宫取长乐未央之意,宫内物什都刻上长乐未央四字,长乐在前,未央在后。而这尊铜更漏却摆错了,刻有未央二字的更漏在前,刻有长乐二字的更漏被摆在其后。
宫里的女官是绝对不会犯如此低级的错误,这只能说明有人动了铜更漏。
越千槲又看了往后的更漏,“一共有……六处……错了位。”
六个摆错位置的铜更漏,六具尸体,真的只是巧合?
于佩玄毫无犹豫,“掀。”
铜更漏的顶盖齐刷刷被齐刷刷掀开,翻开顶盖的瞬间,烛火变得忽蓝忽绿。那六个摆错的铜更漏顿时止住滴水,取而代之的是铺面而来的腥臭,里面装的哪里是清水,分明是森森白骨,就好像刚从活人身上剥下的一样,关节处还黏连着一点粉嫩。
场面真算不上好看,越千槲估计自己日后都不会再吃排骨了。她往麒麟阁看去,原本描龙绘凤祥瑞无央的壁画都变了内容,失去祷祝祈福的寓意,宛如巨大的炼狱场。
于佩玄道:“果然如此。”
那些白骨中慢慢生出烟雾,化成扭曲的人脸,似乎在尖叫在挣扎,于佩玄见状关上了更漏。
“不用看了,这些更漏根本不是作记日之用,而是镇压。”
“郎君是说,这些更漏是用来镇压邪祟的?”
于佩玄颔首,“这些更漏既是用来镇压邪物,便不可乱动,六个死魂,六个更漏,以死魂破法阵,恐怕等这些更漏装满,邪祟便可完全出来了。”
于佩玄的目光追到最后一个更漏上,却又道:“不,不对,还有一个不会被装满。”
“为何?”
他走到最后一个铜更漏旁,“因为最后一个铜更漏原本是不存在的。”
“不存在?”
他敲了敲铜壁,“颜色不对,其余的更漏在阁外日久经年放置,颜色自然变深,而这一个,似乎很新。”
“若说长乐未央分别刻在两个更漏上,那么五对长乐未央便是十个更漏,为何又会多出来一个?也就是说,麒麟阁最初只有十个更漏,但因天子作十一功臣像,而刻意加了一个,只是这一无心之举打乱了整个阵法。”
越千槲看了看第十一个更漏上的字,上面所刻,既不是未央也不是长乐,而是完整的四个字,长乐未央。
于佩玄:“阵法不可打乱,不可增不可减。”
“若是打乱会发生什么?”
“轻则削弱法阵,重则邪祟大开杀戒,任谁被囚禁在一处千百年都会疯魔。”
麒麟阁发生血案之时,正好是十一幅功臣像作画之时,眼前这尊铜更漏虽刻着长乐未央,却不知此举唤醒了沉睡地底的鬼怪。
“那我们打开了这阵法,岂不是让它更轻易能出来了。”
“始终都是要开启的,何况它已经开始杀人了。”于佩玄走近麒麟阁,望着炼狱般的壁画,勾起唇角,“不破不立嘛。”
越千槲进了麒麟阁,这一次,眼前诸多画像变成了血涂的高楼,高楼上,垂垂暮年的老者反复被切成碎块。
于佩玄取出夜明珠,光照之处那些画消逝如烟,直到他们走后,又恢复原貌。
他蓦地停了下来,神经一绷,凭借直觉朝尽头看去。
那是一道被封死的门,不久前才被发现,据说是武帝时期封死的死门。而此刻,这倒所谓的死门缝隙中居然隐隐透着幽光。
越千槲也朝死门看去,只一眼,她便心生一种不悦,她不能言表,仅仅是感觉这扇门让她很是排斥。
“郎君,我与你一起去。”
于佩玄看了她一眼,道:“好。”
她见于佩玄走向前,指尖刚触碰到门边,刚使上点推力,看似重实的死门居然如鸿毛般推开了。
石墨混杂着朽木的味道从门中散出,门内灯火炯明,烛光照到越千槲的脸上,一下从暗处发现明亮如灼日的光源,她的双眸闪过片刻酸痛。
四壁是高高的书架,卷卷捆扎书册堆积如山,一架云梯立在书架边。
越千槲已然对云梯有些阴影,遂缓步空出了一个距离,这才看清事物。
“郎君,这里都是书。”
“麒麟阁曾有传闻还是武帝藏书之用,据说武帝在阁中建了藏书之所,一直无人发现那些书的下落,也无人寻到藏书的地方。”
于佩玄随手拿起书架上略微脱水的竹简,都是些前朝的蠹简遗编。
“既然与邪祟有关,说不定能找到些线索。”于佩玄登上云梯,越千槲却迟迟没有靠近。
她看了云梯一眼,“罢了罢了,婢子还是去那边寻线索。”
于佩玄愣了一会儿方才反应过来,笑道:“别走太远。”
越千槲的手抹过底层的书架,这个死门至少几十载没人出入,书架竟还如刚擦过般不然纤尘,地上也是,一粒尘都没有。
她抬头,感到一丝不属于烛火的幽光照进来,下意识地以为是自己眼花。可细看,书阁中间有一个极小又不起眼的小槽阁,似乎有幽光从那里混着烛光洒落。
越千槲无法够到,必须借住云梯方可。
她看着云梯上月白色的男子,突然,顶端堆放的书一齐落下,扬起木屑,她被地上如暗尘蔓开的木屑抢了好几口。
“怎么了?”于佩玄赶来。
越千槲示意他自己无碍,再看书阁上那块诡异之处,幽暗的槽阁已经消失。
“是找到了吗?”
于佩玄把云梯推来,敲打着书壁的砖瓦,对越千槲摇摇头。
寻查无果,他们已经在这里耗费太多时间,只能明知再来。
既然已经闯到了邪祟的地盘,它必有所行动。
越千槲原路返回,可到了门边,却惊了。
哪有门,连门的踪影都没有了,摆在他们面前的,完全是一堵死墙。
越千槲二话不说施展幻海术,当投身幻海后,又回到藏书阁。
“幻海术失效了?”
一旁的男子道:“并非幻海术失效,而是此处闭合了,连接外界的门断了。”
越千槲想起了五城十二楼那样的空间,看来又要找出口。
她叹了口气,“郎君,可是有……”
话卡在中间,因为她看到于佩玄毫无求生欲地躺下,只手托腮,大佬还是原来那个大佬,连姿势都与当初一般无二。
于佩玄疑惑地嗯了声,朝她看去,“你方才想说什么?”
没什么,您请便,越千槲摇头。
于佩玄:“既来之,则安之。一时出不去,天色又已晚,不若在此鉴寐。”
她见于佩玄捣鼓着月白的衣袖,不久,从里面取出一个无比眼熟的竹青色方形布块。
越千槲的眼神顿时放大百八十倍,又定眼扫了一遍,确认自己没看错,那块方形正是自己在楚王府挑的,准备用来做寒衣的布匹!
而此刻,这些本应该放置在东海郡的布匹成了铺在地上的垫子。
“郎君,这好像是我的布匹吧?”
“只是色泽相像,你莫在意。何况颜色丑极,你穿在身上定然不好看,还是做其他用处的好。”
这恐怕根本不是色泽相像的问题,话说你为什么记得住?
越千槲几欲行凶,只见于佩玄突然凑到眼前,“你就这么心心念念楚王送的东西?”
“?”
“莫非千槲是嫌弃我送的东西不好?”于佩玄竟认真思考了起来。
不知为何,这幅神情在她眼中,自然而然地联想到了耷拉着耳朵的兔子。
越千槲心中忍痛,道:“郎君挑的自然是好的。”
于佩玄这才满意地转身,将垫子四角压平。
她的寒衣,她的爱美之心,每一次布料被压在地上摩擦,越千槲的心都在滴血。
但她也着实困倦,若硬撑着不睡,万一真对上邪祟也没有力气。
没想到这一次,自己与身边肤胜冰雪的少年睡在一起,是在这样的处境之下。躺着自己挑的布料,真是另一种滋味。
越千槲想起儿时那个记忆已经稀疏的夏日,她唯一记得的,便是和姐妹打着地铺一起睡到天明的温馨。
亮堂的烛光还在视线之中,她感到眼前一黑,被一个温暖的事物罩住双眸。
“睡吧。”
*****
少女真的睡着了,吐气如兰。
于佩玄盖在少女眼上的手微微一僵,不敢收回,他只能将目光往下移,粉嫩的双唇,如新荔般诱人。
少女似乎在做梦,扇动着睫毛,很痒。
一股莫名的情愫绵延于胸,于佩玄终于还是忍不住手痒,另一只手点上少女看起来就十分好玩的唇。
“???”越千槲心中一道惊雷劈下。
“本宫以前怎么没看出你对本宫肖想已久?”
越千槲听见此话,一时行动快过大脑,想为自己辩解:“公主休要污蔑。”
明明她只钟情好看的小哥哥啊。
“污蔑?”馆陶公主望着床榻的事物,气笑道:“这些不是证据?若是污蔑你偷偷近身作甚?方才若不是本宫醒的早,你怕是对本宫图谋不轨,是不是!”
馆陶公主狐疑视着,恍然大悟改口道:“你是来行刺的?!”
“说,谁派你来的?”
越千槲心中连连叫苦,她可什么都没说。
馆陶公主不知何时抽出一根锋利的铜簪子,正抵上越千槲的脖间。铜簪距美人的脖颈毫厘之间,一阵看不见的屏障将馆陶公主弹飞。
咔啦,馆陶公主扭回手腕,闷响从关节中传来,飞出床榻后被撞倒在地,可见屏障的威力之大。
“你……你行了何等妖术!”
连越千槲也惊了,举起手道:“我什么也没干。”
馆陶公主本就娇养着,哪受过这等罪,她艰难起身。
越千槲本想解决七情玉,没想着与她结仇,见她如此逞强,无奈道:“公主真的不要紧?”
馆陶公主勉强站起身子,一双杏眸好似火中烧,“本宫还轮不到你可怜,好,你既不说,本宫这就喊人来。”
她高举着铜簪向越千槲刺去。那一簪又快又狠,若真的刺下去,越千槲的脖颈必然飚血。
殿门前重新恢复动静,时辰已过,被定住的婢女已自动解除法术。
千钧一发之际,越千槲摸上手腕的委蛇,正要出动,还在疾行的馆陶公主倏然一顿,定在原地。
闪着冷光的铜簪就这么静止在了半空,馆陶公主的双唇微张,静止在了喊人来的刹那。
越千槲伸手在她眸间晃了晃,馆陶公主似被冻住一般,殿外的动静也诡异地息了下去,抓她的人迟迟没有闯入。
越千槲火速捡起被衾上的青玉,推门一看,殿外的人也全都定住。
她再次小鸡啄米般窜逃出公主殿,未央宫极大,一列侍卫见人影窜过,马上追了去,越千槲听着身后的喊声,脚底生风。
未央宫的楼阁内不时藏有弓箭手,不能跑那边,越千槲掉转方向一拐跑入园囿。
眼前的景致突然一黑,宫墙渐渐褪色,盘根错节的树遮蔽天日,四下昏暗,遮蔽了光源,只见得森森枝叶。
她,好似跑迷路了。
不时有风过,树叶沙沙作响,似在回应着越千槲心底的想法。虽然知道自己身处未央宫,越千槲总觉得在此处诡异无比。
谁?越千槲一阵头皮发麻,不敢回头。她方才真切感受到了背后传来的目光,有人正盯着她。
阴冷的风刮来,吹过一丝似有似无的清香,越千槲却生生打了个冷颤。
她心下一横,再次摸上玄鞭,转身打了过去。
啪,对方利落地接住玄鞭,在手上绕了好几圈。
“是你?”越千槲看清身后的人影,肩落了下来。
于佩玄坦然笑着,将手上接住的玄鞭抛回给美人,自顾自取出一颗瓜,往廊柱一斜,“叫什么?你不必理会我,继续做你的事便可,我不过是一介路过的于二郎。”
越千槲放松下来,环顾四周,一下子晴明起来,树然碧绿。
方才,是天阴了?
“这里是何处?”
于佩玄伸手指着一条宫道,“前方便是麒麟阁。”
“郎君为何会在此处?”
“背靠大树瓜甜,”于佩玄切了小块瓜放到唇间,见美人不信,说道:“玩笑话,我方才不过随陛下去了麒麟阁,赏麒麟阁功臣像。”
蓦地,他打量着眼前的美人,“你又为何会在此处?”
“我……”越千槲哑口无言,良久才说:“我想去附近走动,迷了路。”
于佩玄意味深长地哦了声,呢喃着几句迷路,蹙眉道:“这可难办,后方便是馆陶公主所居,她最不喜人烦扰,你若误闯可就遭了。”
越千槲急中生智,揽住于佩玄的右臂好气道:“不如我跟着郎君一块回去吧,郎君既然能来此,就定能出去,我不识路,跟着郎君总不错的。”
于佩玄身形一僵,眼波中的幽光闪烁片刻,很快推开她。
越千槲被推得莫名其妙,这是怎么了。
于佩玄一副爱莫能助的神情道:“你我是立过誓的,与外女挽臂实在不是君子所为,况且你我私下无人处相处许久又一同出来,免不了要被人传些风言。”
“妆次自重。”于佩玄撇下她径自走了,越千槲愣了,立马提裙追去。
“郎君、郎君,我是真的不认路。”越千槲奇了个大怪,这次于佩玄走的异常快,好似要把自己扔下。
于佩玄对着追到身边的美人道:“我要听实话。”
越千槲只得交代,“此处有人在追我,郎君可否救我一回?”
“也就是说,救与不救权在于我?”于佩玄回身见美人梗住,将瓜在空中抛上抛下,“你我非亲非故,我为何救你?”
越千槲想辩驳,话到嘴边却又咽下。不知从何时起,她已经习惯于佩玄的帮助,甚至惊讶于自己的求助是如此理所应当,确实是这个理,她直到此时才被点醒,于佩玄其实并没有帮自己的理由。
“要我助你并非不可以,”于佩玄的一句话将越千槲拉回神,美人顿时抬眸。
“给我个助你的理由。”于佩玄坐地起价。
“怎么,想不出了?”于佩玄手中的瓜越抛越高,“若是没有,我倒是有。”
这回越千槲是听的实实在在的,心里想着无奸不商啊,嘴上说道:“您想要什么?”
于佩玄终于笑了,“我从不救无用之人,除非能为我所用。”
他手中凭空出现一卷帛书,抛向越千槲,一脸“我可没有逼迫你”的表情,“此为条件,你且仔细看。我缺个伴读,若无异议,明日寅时三刻就来与我读经。”
越千槲看着帛书上的条例,似乎只需平日陪他读书解乏即可,而且,每月还有例钱可拿,她动摇了,心里冒出两鼓声音不断打架,最终理智战胜冲动。
她强迫自己警惕起来,“郎君说的,就只是伴读,不会吩咐我做别的事?”
于佩玄不悦,“你这是何意?人而无信何以行之,我岂会骗你。家父替我选伴读未果,我亦不喜生人,用不惯他人。”
越千槲犹豫不已。
于佩玄朝帛书伸出手来,意图收回,“你若是不愿意,就作罢,帛书还回来。”
越千槲一把护住,咬咬牙收下帛书,“郎君一言九鼎。”
“驷马难追。”于佩玄接过话,追赶她的护卫赶至,于佩玄轻易一弹指,将人定住。
“我们走后自会解开。”于佩玄伸出右臂。
越千槲知其暗示,重新揽住,“郎君,你走错了,这个方向是公主殿。”
“无妨,”于佩玄迈步不停,“那里的人不是都定住了,有何惧?”
“郎君怎么会知道定住了?”越千槲两道视线射来,对上他的笑面,一瞬顿悟,松开男子的右臂。
原来对方早就挖好坑等着她了,是她自己未曾察觉。
越千槲两眼翻白,命运的齿轮为何对她如此不公,终究是坑躲不过,跟这位祖宗比,只要有他一日,自己就永无出头之日。
于佩玄轻抚她的发顶,带着卡壳的美人逃离现场。
*****
待回到席间,朝典已是意兴阑珊,未多时,越千槲见馆陶公主也回归席位,下意识地一阵心虚。
密集的目光密集在身上打转,馆陶公主极为不自在,转身见鹿眸美人对自己盈盈笑着,下意识地护住腰间。
她小憩完便晕晕沉沉的,做了一个荒唐梦,梦见有人给她掀被解衣,那名对她欲行磨镜之事的女子居然和鹿眸美人格外神似,她心情委实有些复杂,拉下脸来撇头不再看那位美人。
只是好似身上少了什么事物,究竟是什么,自己也记不起来了,她的珠玉能装满几间屋子,摔坏的更不计其数,记不起来便不记了。
她无意间把头转向一边,正巧与于永的目光对视上。
对方很快略过她,与旁侧的同僚接着谈笑风生。
馆陶公主莫名地肝火渐胜,朝云台上正在眺远的皇帝走去,拉起他的袖角。
刘询回身,身居帝位多年,他早已不是当初伏在爱妻尸骨上恸哭的少年郎,见女儿拉着自己的袖子,一副委屈相,一眼便看穿她的心思,轻声斥道:“胡闹,这岂是儿戏。”
末了,刘询板对她谆谆教道:“你也快为人妇了,一言一行不可丢了刘氏的脸面,免得被人指摘。今日是朝典,在百官面前不比私下,规矩些。”
馆陶公主只好恹恹下了云台,侍婢放下裙,一只手出现在台阶下,云台下站着一人,正是于永,看不出情绪,伸手等着她回应。
她本不愿与之虚以委蛇,想到皇帝还在云台上,略略点头,将腕放在于永的手上。
玉腕被对方掌心的薄茧摩挲着,馆陶公主有些不自在,直到走出皇帝视线,她一把放开。
“听闻昨日公主来府第寻我?”
馆陶公主道:“是又如何?”
“昨日我与韩博士论道,夙夜未归,还望公主莫要怪罪。”
“不必。”
“如此便好,不知公主寻我何事?”于永谦卑又生疏。
彼时,天色已暗,越千槲在辇车边看着在远处交涉的馆陶公主二人,被于佩玄一句喊声拉回。
“他二人之事,大可不必挂心,兄长已过了冲动行事的年纪,知道如何对付。”
于佩玄跨上辇车,又撩起帘子来,“馆陶公主此人怪得很,少招惹为妙。”
说罢,向越千槲伸出手来。
越千槲看着面前空空的手,犹豫道:“郎君,没有木板我怎上去?”
“你太重了,木板都能掰断。”
越千槲咬牙道:“郎君方才不是还劝婢子遵守立誓么?”
于佩玄二话不说,将美人拉上辇才对她道:“那是方才,如今你已是我的伴读。”
是了,他要跑,他要跑起来!唯有活下去,才有希望!
空桑聿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一只狂吠的犬注意到了他,却在闻到他全身的腐臭时受惊般撒腿逃离。
“来人!快来人!”殷宫内一片狼藉,他如疯魔般叫唤着,平日的礼数在这个男孩身上全都消失殆尽,然而回应他的,只有宫外周军攻城的声音如无间断的大鼓一般越发激烈。
再次尝试着喊了几声,直到确认真的无人回应后,男孩绝望了。他簸箕在地,颤颤巍巍地擦拭着满是血的小手。
那血渍已经干了大半,一撮便掉沫子,无论男孩怎么用力,小手反倒越擦越脏。
“兄长……舅舅……”男孩抽噎着,
越千槲手上握着一对莹润的玉耳珰,将它收入囊中。
距离她来到这个世界快满十年,最后一块灵玉终于也找到了。
已经有近十年,没有回到长安,这一次,越千槲照例将最后一块灵玉镇于古榕树下。相比起十年前那个懵懵懂懂的少女,如今的她得心应手动作娴熟。
“弄好了?”于佩玄凑近。
这几年,她的眉眼褪去稚气,越来越成熟,而身旁的人似乎一直是初遇时的模样,从未变过。
“嗯,”越千槲应了声,“回去吧。”
于定国在他们成昏后几年离世,乌孙公主、刘询亦是如此,在于定国长子于永继任西平侯时,他们就已经搬到了妖界,除了捉鬼除祟,没有再过问尘中事。
这对玉耳珰是蛇妖吃人时误吞入腹,越千槲也是阴差阳错在除蛇妖时发现的。她寻了近十年,初时还可以慢慢找,最后越发焦急和失望,心逐渐提起来,没想到居然是藏在了这么个地方。
心里最后一块石头终于轰地落地,越千槲走路的脚步都比平日轻快了不少。
“这般看着我作甚?”半晌,越千槲捂着自己的脸颊。一路上,于佩玄的视线就像是丝线缠着,无论过去多少年,还是炽热不减。
“真好。”
“?”
于佩玄道:“这么些年难得见你那么轻松。”
再细微的变化也逃不过他。越千槲心里笑着,嘴上却还是佯装嗔怒。
“也不知道你这看人的本事哪学的。”想当初,他们在一起的前几年可不是这样的,通常是你要菜铲我拿来铁锹的画面,彼此都很嫌弃对方直。
“你教得好。”
“少来。”越千槲知道这人一会又要油腔滑调说些老不正经的话,立刻打断了他的话,“我饿了。”
于佩玄接收到旨意,示意车舆转向另外的方向,往妖界热闹的地方驶去。
越千槲最后再匆匆看了一眼人间,吐槽道:“都过去多少年了,还是一点也没变,闷死了。”
“那只是人间,到了妖界想吃点什么?”一只手揽住她,将她的头倚靠在了自己肩侧。
嗯······却是是个值得商榷的问题,越千槲这样被他一揽,仿佛回到了年少时,心情更好了。
吃货总是不愁找吃的。越千槲很快选了一家,坐在里头看各种奇形怪状的生物在楼下走过。
“这是什么?”于佩玄一脸狐疑看着面前这盘诡异的菜。
“烤白兔呀。这个可香了,我来之前就派小妖打听过了,这家的烤兔肉可是招牌!瞧这腿,多可爱。”越千槲能动口不动手,兴奋地瞪大眼睛,把那只很可爱的腿送到嘴边啃了起来。
看着面前与自己外形非常相似、被烤的油光闪闪的菜肴,于佩玄满脸大写着嫌弃,怎么也提不起胃口。
“都给你。”
“你不吃了?”越千槲见他似乎一口没动,就关切道:“要不要点些别的。”
“我自己点了。你就这么喜欢吃兔肉?”
越千槲困惑地啊了声,“说不上喜欢,但是兔肉偶尔一尝还是很有滋味的。”
“也对,兔肉确实很有滋味。”于佩玄不知想到什么,桃花眼弯了下来。
片刻,越千槲抬头乜了他一眼,于佩玄反倒沉声笑了起来。
越千槲道:“我也是好久没来了,这里居然没怎变。”
于佩玄:“活的久,自然不怎变。”
大抵妖界都是如此,长年待在妖界,她总意识不到变化,妖界的时间就像一只大钟表,虽然在走,但秒针可能每上万年才动一下,变化小到觉察不出。只有来到人间,才发觉时间的存在。
越千槲道:“那我们当初住的地方?”
于佩玄道:“还在,要去看看吗?”
当夜,他们就住进十年前住过的地方。
什么都没变,她睡得很安心,以至于清晨杜宇在外面的清叫都不曾听见,睡到了自然醒。
越千槲迷迷糊糊理着散发,习惯性地朝侧边摸去,没有人。再摸,被褥也是冷的,顿时睁开眼。
甜腻的香味弥漫开来,某个失踪的男人正端着合欢酥走进。
“你怎么不叫我。”她埋怨道,但那语气带着刚醒来时的慵懒和沙哑,倒像是在撒娇。
“你认床,我怕你昨夜睡不好,就没敢叫醒你,让你多睡会儿也好。”
越千槲的心漫上暖意,不安分的小拇指从被衾里探出,勾上了他的手。
于佩玄稍稍一诧,道:“合欢酥再不吃就淡了,醒来先吃些甜的,否则待会你又该晕了。”
自打新婚之夜自己醒来后见床榻有刚做好的合欢酥,这些合欢酥就十年如一日地出现在自己床榻前。
眼前的人也是,每次睁眼都好像回到新婚之夜过后,看着自己。
合欢酥还是那么地甜。越千槲探头探脑,像个小鹿一口一口把食物吃掉。
于佩玄问:“还想去哪儿吗?”
“不必了,到这里便可。”越千槲想了想,“我似乎除了这里也没什么熟悉的地方,顶多就去和那些狗妖、熊妖叙……叙旧。”
最后一个叙字脱口,越千槲明显觉察出气氛不对,她若是真去,眼前这人的醋坛子可不定得翻了。
“先去吃早点。”合欢酥至多能开胃,不能填饱肚子。
一双大手将越千槲披散的头发拢起来,透过妆奁的铜镜,她看到那人的手拿着玉梳,梳过自己的发缝。
她大了个打哈欠,条件反射地配合着他的动作。
于佩玄啧了一声,道:“怎么那么懒。”
说归说,还是帮她仔仔细细盘好秀发。
越千槲盯着自己的发型看了一会儿,道:“这也太年轻了。”
虽说她的容貌极具迷惑性,可要知道她已经快到中年,而不是二八姑娘了。
“哪里不好看了,刚刚好。”于佩玄不以为然。
“信了你的话才有鬼,你哪次不是这么说好话。怕不是以后我变成一个老妪你还是这样鬼话连篇的。”
“我的话句句属实。”于佩玄摊手,像他这种老实人怎么总是被人误会。
越千槲推开他,合上妆奁起身。于佩玄夸人的招式有多少她是见识过的,饶是背后于佩玄把她夸出花来,自己都将信将疑。言语轰炸,对她无效。
谒舍的主人是个长相天真明媚的女妖,见二人走下,迎上前去,显得十分殷勤。
但这份殷勤只是对于佩玄,而选择性地忽视了一旁的越千槲。越千槲问话,女妖嘴上勤快,眼神却依旧看着于佩玄。
虽说女妖没有做出格的事,但同为女子,越千槲察觉到了违和,看了好半天才醒悟。女妖一早看出她是凡人,而于佩玄想必她早已猜出身份,这是钻孔呢。
若光看这张脸,越千槲只当她是个烂漫无邪的女子,但很可惜她遇上的是于佩玄。
果不其然,女妖被他嫌弃一通,已经面色很差了。
“郎君要是还不满意,奴给你上别的菜。”
“不用,我自己上。”
“郎君是客,这怎么行。”
“不必,你端菜味道容易变腥。”
女妖晶莹的双眸一转,噗嗤笑道:“郎君莫不是弄错了,奴身上的是和女郎一样的香膏,怎会腥呢?”
“嗯对,所以她没有嫌弃我不懂欣赏。”
女妖脸色略微一沉,“那郎君可还有吩咐?”
“吩咐?”
于佩玄后知后觉哦了起来,“你站得太近了,靠远些,都挡了客人的道,身为女子要照顾他人的感受,守好礼节。”
女妖忙退开,“是奴失礼。”
一看,越千槲还站在所谓挡道的地方。
女妖道:“女郎不如站此处。”
“不用,我就喜欢她不守陈礼的个性。”
越千槲已经开始可怜起这位坚持不懈的奋斗女青年了。就在女妖脸色越变越差时,忙不迭拉走于佩玄。
到了地方,她哈哈笑起来。
“你笑什么?”
见他得罪人还不自知,越千槲道:“你没看到她的脸,再被你挑剔都要黑成炭了。”
于佩玄道:“我不过是实话实说,这点便受不了,那只能证明她太弱,该该多多打磨。”
越千槲道:“我也很弱。”
“那太巧了,”于佩玄自卖自夸,“所以你才需要我啊。”
越千槲继续笑着,方才的女妖一看便是瞧不起她一介凡人留在东公身边,但有那么一瞬,她的心无故思绪纷飞。
她唉了声,好奇道:“你说,方才那位女子活了多久?”
“你在意她?”于佩玄的眼眸变得狭长,打量了她一番,才宽心,“妖兽的寿命短则百年,长则千年。”
他实在没怎么注意女妖究竟多大,只能与美人略说。
“那你呢?”
于佩玄没有回答。
“你不说我也知道,等我满头白发了你肯定还是这副模样,真让人不喜。就我一个人难看,不公平!”
于佩玄闷笑起来,“谁告诉你的?”
“你的脸。”
于佩玄道:“别多想,不会的。白麟特殊,等你满头白发了,我亦是个满脸皱纹的老翁,正好做伴。”
“我不信。”顶着这副脸骗谁呢。
“那我可真是太冤了,白麟一族都是如此,不然,为何没有长者活下来,真的只是因为鬼母的缘故?真的,等哪日我要是走了,你可记得把墓修大一些,不然两个人······”
玉手捂住他的嘴,越千槲嗔骂:“不许乱说!我信了还不行!”
她顿了顿,狐疑道:“你说的是真的?”
“比真金还真。”
“那······生同衾,死同穴。若是日后我在里面找不到你,我下辈子就不理你了。”
难得碰见美人如此较真,于佩玄被他逗乐,连连应下,无比真挚地说自己会陪她一起,共归尘。
但是,自己还是骗了她。
那座坟墓里陪伴美人的,不过是一具用血肉炼制的空壳,还有他们早夭的长女。
他没有失约,与越千槲共归尘土的,的的确确是他的血肉。盖上棺椁前的最后一眼,他看着美人灰白的发丝,将一束满堂红点缀其上。
这算是道别吗?算是吧。
“还会再见的。”
越千槲走后的第一个十年,长孙弱冠。
第二个十年,常去药泉,对着云霞发呆。
第三个十年,亲手操办了儿子的丧事。
第四个十年,孙子又生曾孙。
第五个十年,偷偷去幽都寻她,被鬼差追着赶出来。
第六个十年,荒年,破了些财。
第七个十年……
他的寿元接近无限,经历了不知多少代后人,面容却还是没变。
“无趣。”他匆匆看了眼尘世,挥袖离去。
转身让世间慢慢流逝。
*****
于佩玄再次见到她时,女孩正在游乐园的沙地上玩闹。
见他过来,女孩下意识退后,呆头呆脑问:“你是谁?”
妈妈说了,不能靠近可疑的陌生人。这位大哥哥这么好看,肯定很可疑。
“你又是谁?”于佩玄坐到一旁。
“我、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于佩玄不慌不忙掏出一根色彩斑斓的棒棒糖,在女孩的注视下含进嘴里。
一大一小之间升起一股沉默。
“不错,小小年纪就这么警惕。”于佩玄走过来,拍拍她的头,随后在沙地上悠闲地玩起了沙雕。
忽然,他注意到女孩方才站着的沙地上,画着一个圆圆的兔头,“这是你画的吗?画的不错。”
这位哥哥,好像不是坏人。女孩还是壮了壮胆,“哥哥,我妈妈很快来接我,我不能陪你玩了。”
“你妈妈?你有家人?”
女孩点点头。
“替我向她问好。”于佩玄语气随意。
“哥哥你的妈妈呢?”
“我没有妈妈。”
怎么会有人没有妈妈?女孩震惊了,这位哥哥似乎很可怜呐。
“你有想过自己长大想干什么吗?”
“有!”女孩兴致勃勃举起小手,“我想当老师!”
于佩玄嗤了一声,“当老师有什么好的,人要有梦想。”
唉?当老师不对吗?她在学校里看到的老师都是大人,大人可厉害了。
“那要干什么?”女孩咬着手指迷惑了。
于佩玄道:“穿越啊!穿越才能见到你想见到的人,你以后不穿越,怎么能实现梦想?”
女孩听的云里雾里,穿越是什么?梦想又是什么?只记住了一点,这位大哥哥似乎在教她穿越等于梦想。噢,原来穿越就是梦想。
那晚女孩迷迷糊糊将这句话记住了。
沙雕没有雕成,于佩玄看着自己的半成品,遗憾地摇头。女孩的母亲果真来了,将女孩接走。
于佩玄看着黄昏下母女,扬起笑容。我见过你所有的样子,无论是小女孩的样子,年轻的样子,还是白发老媪的样子,无论有着怎样的容颜,都很可爱。
世界那么大,他不是没有遇到过越千槲的来世,是以他知道,他们还有无数次重逢的次数。
他可以等,从不会拘泥于一方,时间是最不缺的。
噗——
越千槲刚吃进口中的合欢酥差点喷了出来。
名分、无情,亏他说得出口。
“亏你能说得出。”
“有什么不对吗?”
她呵呵几声,陪他演完,“行,我考虑考虑。”
“考虑?”于佩玄不可置信,“千槲,以你我今时今日的关系,这还需要考虑吗?一个壮年男子,愿意用他人生如花的几年陪你,你不感动吗?世间真有这么痴情得男子,我都感动得要落泪了。”
那我可感谢这位壮年男子。越千槲道:“我听人说,”
于佩玄安静等待她把话说完。
“我听人说,黔首尚且不会只纳一女,遑论权贵,世间常理,无人能避。”这个时代究竟是怎样得风气她早已摸清,楚王那样的男子只是少数,越千槲深知于氏是怎样的贵胄,只娶一名女子的人为这个时代的主流不容,也为家族所不容。这和她前半生灌输的思想格格不入。
谁知于佩玄居然嗤笑一声,道:“哦,那我不是人。”
哈?这么简单粗暴的吗?越千槲懵了,见他正盯着自己,目中柔软如水,若闪着星光,似乎听到她方才的话反而更高兴了。
“你知道讹兽一族的习俗吗?”
越千槲摇头。那是于佩玄母亲一族,她只知道讹兽兔身狐尾。
“讹兽拥有让人倾心的力量,无论任何人。所以,对于讹兽而言,真心反而是最难得的,他们的真心也是如此,他们可以欺骗很多人与妖,但是真心是轻易不会交出去的,何况只有一颗,更不可能与人共享。”于佩玄的语气带着安抚和说不清的暖意,一头将她按入颈间,伸进自己发间的手就像是在把她当作至宝对待。
车舆载着二人,到达长安。
麒麟阁一事已毕,接下来的便是将之压下。
天子是不会放任鬼怪之说在民间流传的,总有一日,这件曾经让未央宫人心惶惶的事会和这座宫城每日上演的事一起,从人们的记忆中逐渐淡去。
但是山高皇帝远,还是有天子手够不着的地方。在妖界,鬼差出没还有某一夜空中出现的红衣女流传甚广,还有妖说某处某处听闻存在古朝歌的遗址,可是走进去被团团迷雾困住,什么都寻不到。
身为事件主角,越千槲偶尔出门也会听到路上的小妖在闲谈着。但是有了自己的同人文被众人览阅的经历,她已经习惯了,一笑处之。
回长安复命后,于佩玄不知是起了哪门子的心思,一心带着她住在妖界。
长安的妖界反倒不如朝歌热闹,据说人多的地方,妖便不会选择定居,越是林木葱郁少人行的地方,越容易成为妖的净土。
每次,于定国都会差人来问于佩玄何时回去,而每次于佩玄都是看着怀中秋睡的美人,头也不抬道:“我不是很有空。”
这句话能把于定国噎死。这个竖子,上次回来兴冲冲跟他说自己决定成昏,结果一听说陛下有令岁末不得成昏立马走人,还说什么有令又如何,他可以在妖界去办。
合着他这么大一个阿父,竟然被全程忽视了。真是人走茶凉,日久见心肝。
远在妖界的于佩玄哪管这次阿父有没有气到把房顶都掀了,美人睡卧在庭院中,檀口微张,发出猫儿的轻鼾,犹做美梦,怎么看也不腻。
他手摘一片叶,悄然靠近美人鼻尖。
*****
越千槲醒来时就觉得鼻尖痒痒的,察觉是有人使坏,忸怩地侧头转向另一边。
“姬杀,别闹。”
某只拿着叶子的手顿住了。
姬杀又是哪位?是她昨天在街上遇见的白狗妖,还是她前些天在山间救下的黑狗妖?
她怎么净喜欢这些毛茸茸、肉乎乎、中看不中用的肉团!
某人憋着一股气:“汪!”
叶子从鼻尖挠到双颊,隔着衣衫,她察觉到对方靠近的气息与热量,越千槲的脸通红起来,对方越这样逗弄,她越是不敢起来。
不起就是不起。
对方果然没了动静,紧接着吱呀一声,她仿佛听到了食盒打开的声响,便听见放在捉弄自己的人遗憾地叹气:“怎么睡着了?”
她感觉到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
“看来这合欢酥也不吃了。”
越千槲猛地睁眼。
“既如此,还是让阿木分了罢。”
越千槲打着哈欠起身,一副眼雾迷离之态。
“哟,醒了?”于佩玄手上端着正要分出去的合欢酥,“我还以为你不要了。”
越千槲想拿,被他举到头顶,一派兴师问罪的架势,道:“姬杀是谁?”
就知道他会这么问,她道:“这个名字不过是我随口说的。”
见对方将信将疑,越千槲郑重道:“我发誓。”
“随口说的?不是隔壁谒舍的狗妖?”
“不是。”
“不是那个卖泥偶的黑熊妖?”
越千槲翻了白眼,她有那么重口吗。
少女眼中一闪而过的鄙夷尽收眼底,于佩玄不自觉地勾起嘴唇角。
“所以你方才果然没睡。”
这家伙,明知故问!越千槲瞥见于佩玄手中的诱惑,咽了咽津。
食盒就像逗猫棒,成为某人的工具,逗着某只小馋猫。
于佩玄摇晃着手里的食盒,道:“你真的只是胡诌?”
越千槲没想到他会这么在意一个随口一言的名字,本来妖应声,忽然想在逗他一回,转了个弯问:“如若是骗你的呢?”
不等她说完,一个轻薄的吻落在柔软的唇间。
“不许再说一个字。”他松开,捏住美人的两颊,语气带着不快与阴鸷。
脸颊,有些疼,看来他真的不喜,越千槲想弄开他的手,对方以为她还想说话,又是一吻。这一次,唇间的柔软不再分开。
无论多少次,他突如其来的吻还是能让自己措手不及,越千槲心中跳跃的拍子开始打快。
脖颈被对方的发丝弄痒,越千槲很想把身上的大“鸡毛掸子”推开,但终究是没有。算了,亲都亲上了,与其在乎这些,不如好好享受 ,她最会自己取悦自己了。
越千槲看着对方闭上的双眸、根根分明的眼睫,逐渐陶醉。
半晌,她推开对方,透了口气,道:“合欢酥还没吃!”
“现在不行。”于佩玄冷酷地将合欢酥推得更远了,“我要先吃,你才能吃。”
你不是素来不爱吃的吗?越千槲刚想开口,一跟手指抵在唇间,描绘着她唇瓣的轮廓,“我要先吃我的合欢酥。”
他道:“你可比它甜。”
最终,那盒合欢酥在快要风干之际才被主人想起,咔嚓咔嚓被越千槲吃得精光,完成了它的使命。
吃饱喝足,越千槲望着黑下来的天,数着星星。
在这里的每一日都是她意想不到的,很久很久以前,如果有人问她,她一定会说她想离开这里。那时的她战战兢兢每天都在不安中醒来,面对陌生的世界、未卜的前路怀揣恐惧。
不知何时起,这些哀思都随着时间消散风里,她几乎忘了最初来时的忧惧,只记得一双越来越鲜明的桃花眼。
“怎么出来了?”于佩玄在院子里寻到她时,她正呆坐着发呆。
越千槲道:“看星星。你不喜欢看星星吗?”
“对啊,有什么好看的,不过是一闪一闪,没有任何用处。”
越千槲没有理会破坏意境的人,一抹冰凉倏然渗到她的眼周。
“星星,这儿也有。”他的指尖轻轻划过少女眼尾。
越千槲一羞,别过脑去,专注星空。
他低低笑出了声,“我觉得我很幸运,”
“作、作甚么这么说?”
“遇见了你。”一字一句,说的极为认真。于佩玄只手撑腮,望着少女的鹿眸,宛若在欣赏一件美物。
遇见了她,所以幸运?越千槲心如柑橘,被酸甜充满。对方是用尽了真诚对自己做出炽热的宣告,他的爱从来不吝啬表达与行动,可就因为如此直白,反倒比那些花言巧语溢美之词更加炽热。
有一个声音盘桓在她脑中,几乎就要跳出来反驳:不,不是的,这句话不应该从你的口中说出,那个幸运的人是我。我很幸运,遇见了你。
“我有什么可幸运的。”她嘟哝着,脸更红了。居然被人抢了台词,而抢了自己台词还在一旁一动不动注视着自己。
于佩玄道:“这个该问你自己。”
她的身影倒影在眼瞳,和星光夜色融为一体,怎么看也不觉厌倦。
待河汉稍移,于佩玄拐过她,道:“走,有东西给你。”
“这是又去哪儿?”试问现在妖界还有哪个地方是她没有去过的吗。
于佩玄不由分说牵走她,走向玄虚的道,脚下的地势越来越高,香风刮过,带来清甜,耳边传来了蝈蝈的夜鸣,看似无尽的黑暗之中,出现一盏亮灯,再走近,是一颗眼熟的古榕。
越千槲震惊了,并不是因为这个挂满红线的古榕,而是因为古榕的四周,漫山遍野的仙芝在夜空中发着月白色的光,形成一片浩瀚星海,将她淹没。
“只要有人心愿将成,古榕树下,便会长出仙芝。”
越千槲道:“你的心愿?”她依稀记得那张红布写着活下去,如今他无恙,这一个心愿不应当实现了吗?
“其实是两个。”于佩玄一笑,手心里摊开一张红布。
古榕树祈愿下的那晚,他眼帘朝下,打量着身旁认真许愿丝毫未觉的美人,若有所思,没人知道他的手上是一张崭新的红布,上面用蚕头雁尾的笔画写着:白首不离。
“现在,该提前还愿了。”芝愈长愈茂,古榕树的红布沙沙作响,应和着他的话。
玉碎了。
“玉碎了。”少年哭丧着脸捡起地上碎落的玉钩,看着它的残骸。
这玉钩本是一对,是的生父留给他最重要的信物,可是如今被自己无意打碎了一只。
少顷,少年向上看去,一双温柔的手正抚着他的额发,阿姊在他身边笑着,柔声道:“不是你的错,不要勉强。”
“我很愚钝,一不小心就弄碎了,阿姊心细,有阿姊替我收着比我自己带着还要安心。”少年面色腼腆,这是自己全身上下最后一件值钱的事物了,他想交给她,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
“汝叫什么叫,吵死了!”正趴在地上打盹的灵魂呵斥道。
“别哭了,汝再哭也不会有人来。”
“我……我想出去!”
“何人不想出去,尔等小辈此时才惜命,呵,晚了!”
哭声戛然而止,空桑聿大脑一片空白,待反应过来后,正想着用何种话语噎住对方时忽然记起了最重要的事,连忙拭去了眼泪。
“尊长、尊长可知我舅舅如今在何处吗?”
“舅舅?”
“就是商王,还有我兄长武庚,您知道他们的踪迹吗?”
“汝是空桑贞人?”鬼魂愕然,叹道:“难怪汝有些面善,想来吾生前在宫里应是见过汝。”
“不过,汝要找商王……”
空桑聿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尊长,可是发生了什么?”
“我劝汝还是不要知道得好。”
话音未落,一声惊恐的骇声从高楼传来,惊恐声越来多,好似有人正享受着一场屠杀的盛宴。
恐惧如水般没过胸口,男孩心跳如擂,软麻的双腿本能地想要后退,可不知为何,心里有一个声音指引着他,那里会有他想要的答案。
空桑聿酿跄着向音源处走去,还没登上鹿台就和一个又暖又湿的玩意撞了个满怀。
他顺手摸到这东西颈上被利刃划过的痕迹,擦掉血迹才辨认出是商王身边颇得宠的小臣,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又是一具尸体从高处滚落。
尸体越来越多,一颗颗脑袋就像圆球一般一骨碌地滚着,楼梯逐渐被泛滥的尸潮淹没,断断续续持续了好一阵方歇。
声音安静了下来,如若不是这些宫人的尸体,空桑聿都会误以为这里什么也没有发生,方才还是一片惊恐,此刻却连掉跟针都能听见,一切死寂得可怕。
他从尸堆里钻出,深深透口了气,踩着尸体爬上了鹿台。
尸体开始咯咯作响,无数怨灵从中分离,化作黑色的影子在男孩的头顶盘旋,继续临死前的尖叫。
空桑聿正欲掏出法器驱灵,身子猛然一僵,一双冰冷的手抱住了他。
那双手无力地扯着他的衣带,似乎在挽留着他,空桑聿赶忙握住一只,这双手才缓缓地垂了下去。
“兄长?”空桑聿试探性地开了口,无人回话。
空桑聿又喜又惧抹去额间密汗,回头,却见清袍少年虚弱地晕倒在了地上。
“兄长!”空桑聿的心顿顿地挫疼,再也不顾平日庄重的仪态,小小的身子抱住清袍少年使劲搓起手,生怕自己脏兮兮的小手玷污了对方的清袍。
蓦地,丝丝瘆人的寒气从背后传来,他的一根弦再次绷紧。
空桑聿注视着怀中人苍白的面容,眼神的温度降至冰点。
“兄长,你且等我。”他无声地做了嘴势,目光一寒,取下武庚的佩剑转身挥去。
利刃在空中发出声响,男孩的剑被打落在地,不是因为他实力不够,而是他看清了来人无比熟悉的面庞。
“舅舅?!”
“把剑捡起来。”商王移开满是血的剑,见自己侄儿还杵那里,厉声道:“捡起来!”
空桑聿只得重新将剑握在手中。
“好,很好。”
“舅舅,人是你杀的,兄长……也是你击晕的……为何?”
“大局已定。他们,还有他们,要么做周人的狗,要么,做大商的鬼。”商王的语气冷静如常,目光凝在一处不发一言。
空桑聿循着目光望去,手执铜戈的男子浴血奋战,电光石火间砍下了一员大将的头颅,周兵士气大振。让他惊恐的却不止这些,那男子的头上万丈金光瞬间乍现,而这道光,他只在商王的身上见过。
周王亲身上场杀敌,脸上满是志在必得的欣喜。
“天惟丧殷。”商王仰天长叹,突然放声大笑,他已疯魔,看满天流矢纷纷落下。一道射中他的下腹,另一道射向空桑聿,却被商王生生挡下。
“纣王,不杀尔,此意难平!”一声嘶吼,“待我屠尽殷宫,必将尔大辟以泄杀兄之恨!”
风起,云卷,商王愈笑愈狂,抽出腹中利物,一箭掷向城下,手中剑锋一转抵上了男孩的胸口:“阿聿,你听好了,余要你护着武庚,半步也不能离,若是你做不到,”
“下臣,做得到。”
“是嚒?”商王大袖一辉,升起一团烈焰。
空桑聿来不及多想,一把护住武庚。
烈焰张开大口,吞噬了商王。
“舅舅!”
“记住你答应过的事,不许离开他半步。”决绝的话语穿透浓烟滚滚,回响了良久。
男孩失声尖叫,商王的身影就这样消逝在了肆虐的大火之中……
那一日,攻城的士兵都见证了远方冲天的浓烟,宛若酩酊舞翅的毕方鸟,嘲笑着荒唐的人间。
直到很久以后空桑聿才明白帝辛为何这么做。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武庚藏匿到了安全的地方,自己便眼前一黑,醒来已身处周人关押殷民的地方。
那些个平日里忠心耿耿见了商王恨不得以头抢地的赤血忠臣走的走、叛的叛,投奔周人都算是好的了,更有无*耻者,走之前还不忘了倒打一耙,骂骂原先的主子再去舔周人的鞋。
树倒猢狲散,本就没多少真心的与国见局势一变,纷纷向周王示好。那如蚁附膻的吃相,巴不得和大商没有半点关系才好。
*****
四年了,空桑聿接过槐花,未曾想到这一念便是四年,殷都早已重建,男孩也长成了少年。
半年前人头案突发,武庚以最快速度撤走了余下的殷民,封洹水,烧村落。而那些不幸的难民也有了新的名字——解形民。
这个名字被一些人深埋心底缄口不言,外界不曾经历过无间之苦的人好奇又惧怕,愈是不可说便愈诱人探究,不惜添油加醋,甚至传出了‘东方有解形之民,头飞南海,手飞东山,又飞西泽,自脐以下,两足孤立’等等荒谬之语。
诸多纷扰事,都化作山野传说,隐晦地流传着。
可武庚却再也无暇管这些流言了——战争开始了。
洹水一带尚未安定,果不其然,鲁王以不可不成宁考图功为由,率师东征。锋芒所向,直至殷都。
琅嬛仙境有一座山,那里钟灵毓秀,灵气充裕,后来,被于佩玄开垦出了一件僻静小舍。
超度空桑聿后,越千槲就和阿木一起将于佩玄带到了此地疗伤。有本族的灵气庇护,会好得快些。
可是于佩玄依旧是少年之神,完全没有要恢复的意思。
就在越千槲打算要去找别的法子时,一个平常的午后,于佩玄醒了。
于是就有了后来的一幕。
话说越千槲正端着山上仙芝灵草熬成药汤走进于佩玄的房卧,就见一个成年男子大马金刀坐在床头,手里拿着一卷帛书写来写去,瞧见她,一顿,笔掉到了地上。
越千槲捡起地上的笔,看到了帛书上的头三个字,“余田田······”
越千槲一个眼神锁定罪魁祸首,某人双眼看向一侧。
“余田田?”越千槲狐疑看着他。
于佩玄没有说话,但是表情写满了“我就是本尊如何”这句话。
倏然一道冷气直逼过来,于佩玄看着自己整个人逐渐被那人站起身的黑影覆盖,额间不免冒出一滴汗,“你想要作甚?”
下一秒,他被少女拥入怀中。
白首不移心——仙芝海的光照映着眼前人月白色的长袍,眉眼也跟着泛光,眼神中是及其认真的注视。
越千槲攒紧了手中的红布,他在等自己回应。
她道:“还愿很急吗?”
“还行,”于佩玄颔首,“只不过这么美的景,总想着让你也来看。错过了,可就可惜了。”
听罢,越千槲抽出笔,对着红布描摹了一遍。“白首不离”四个字重新被笔墨浸润,越千槲抬手,用灵力将它抛起,重新挂在了树上。
“那就再许一次,这一次换我。”她笑着,对上于佩玄微愕的表情。
冷幽的光下,她笑得粲然,仿佛幽谷里向阳而生的花,连草木都因她而染上煦色,清声道:“我陪你一起还愿。”
两个人的手一如两个人的笔墨,交叠在了一起。
第二日,所有来祈愿的妖都被漫山的仙芝海震撼。
传闻古榕树祈愿若成,便会仙芝满山,送与有缘人。但是千百年来,谁也没有见过,因为古榕树从来没有为谁长过仙芝。
所有的妖兽都觉得,闻也仅仅是传闻,可如今,仙芝就在眼前,冷光和着幽香,让人流连。
仙芝长了三日。越千槲再去看时,古榕树下已经恢复一切,唯余冷香。
不日,他们就要离开长安。临行前,越千槲打算在古榕树办一件事。
越千槲没有忘记自己的职责,将灵玉寻回镇与五城十二楼。如今五城十二楼已毁,此地曾经能长仙芝,又有巨大的祈愿之力,是上好的福地。
之前的青玉刚卯便是被于佩玄镇在此处,若玉盒不毁,她本想也将之镇在此地把玉都镇于此处。现在她手上只有一抹残魂,既然要寻一个地方供着,与其另寻他处,何不用现成的,况且近日长过仙芝,又聚了大量灵气。
古榕树后,有一个不起眼但是丝毫没有损坏的龛位,供奉着果蔬和酒酿,一看就被来祈愿的人保护得极好。越千槲用指血在锦帛上写上魂魄的名字——姬杀,将它裹好,放入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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