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骸

　　济生门旧址地偏西南，坐镇人妖两界交境。早数十年蓬勃兴起之际，其山脚下也迅速发展了一片不小的商镇。这镇最早其实是条路，一条侠士们登上济生门的山路，叫“侠路”。后来侠路成了商路，客栈茶馆遍地，酒楼当铺满街，盛产山中石矿美玉，皮毛牙骨，便改作了“霞珞”，叫霞珞镇。

　　山上仙君道长斩妖除魔，山下人间烟火浩浩荡荡，一线之隔，两边皆是火热。

　　这种景象沸沸扬扬许久，眼看着一座商业名都就要形成，济生门却忽然散了，就像蹿得正猛的芽断了根，任它再青翠挺拔也免不了走向衰亡的命运。山路被不明迷阵封锁，侠士猎手意外频出，没了暴利可图，商队不再往来，人流车马渐疏，从盛极一时到悄无声息地没落，只消数年。

　　鼎沸的人声散了，山谷的幽静像雾一样爬回故土，钻进房檐门缝。人类的遗迹在自然的侵蚀下封存或湮灭，永生或死亡。

　　衰败的事物总是不讨喜的。元裔跟着师父又路过一片空废房屋，本就低落的情绪又跌了几分。

　　从出门到现在，他们走了有近四个时辰，半刻没有停歇，也不曾有过半句对话。元裔早就累极了，可是他跟师父赌气，怎么也不肯主动与师父搭话，硬是咬牙一声不吭一步不落地挺到太阳落山。

　　脚上针扎般疼，腿像灌了铅，头脑昏沉沉，一步没注意，被树根绊得腿脚一软直接跪下。元裔猛然抬头，绝望地发现师父依旧神色如常，如履平地。

　　元裔没气可赌了，再赌真断气了。狼狈地爬起来快走两步拉住师父衣角，师父停下来回头看他。

　　得到回应让元裔稍稍挽回了点自尊，不先开口是他最后的倔强，于是憋红了脸望着师父泪眼汪汪。

　　素初轻轻叹了口气：“去洗洗准备休息。”

　　元裔感激涕零，低下头拍了拍脸，一步一回头地走向河岸，慢吞吞蹲下挽起裤腿，等了又等没等到身后声音，望着河中孤零零的倒影，心底泛起失望的委屈。

　　洗漱完毕回到师父身边，困倦一阵阵上涌。元裔掩着口鼻悄悄打了哈欠，正欲入睡，师父忽然说话了。

　　师父问他：“有何感想。”

　　元裔先是一怔，旋即明白过来，抱着膝盖幽幽道：“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师父沉默了片刻：“少看些民间话本。”

　　元裔困得迷糊，敷衍地点点头，不知又过了多久，才又听到师父继续道：“你说的也不算错。你太多情，性又偏执。”

　　元裔茫然地望向师父。

　　师父向空中伸出手，不知何处飘来朵艳艳桃花浮在师父掌心。翻指一弹，桃花飞向溪流，定在流水中央。

　　“容易钻牛角尖啊。”

　　元裔神色凝重起来，怔怔地望着湍急流水冲刷下岿然不动的花朵。那花上裹着暗淡的金光，令他感到莫名的亲近。

　　“落花质轻，有意乃瞬息之情。流水常动，不留浮情，而河谷深切。”

　　金光散去，桃花卷入流水，花残随水逝，花败搁岸浅。

　　“你可知，情之为何？”

　　元裔：“……啊？”

　　素初淡淡瞥他一眼：“人有七情，喜、怒、忧、思、悲、恐、惊，哪一样，你都不少吧。”

　　元裔不好意思地笑笑，却并不以为意。他从来情感丰富又敏感细腻，善察言观色。虽然有时会很累，但他并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好。比起这些，他更在意的是为什么师父会提出这个话题。

　　虽说此情非彼情，但这样暧昧的字眼提点了他。元裔好像明白了师父身上难以琢磨的矛盾感从何而来。

　　素初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元裔：“……人神好清，人心好静。情动劳心伤神，故人之修行贵忘情。”

　　过于平静的审视和严肃的语气让元裔收敛了笑容，莫名地，元裔背后爬上些许寒意。

　　“你很聪明。”师父忽然话锋一转，“心思够灵。能猜会揣。”

　　那目光压迫感太强，元裔下意识打了个寒战，反射性地爬起来规规矩矩跪下。

　　果然，待他安分跪好，师父接下来的语气缓和了些：“就是用得不在地方，也不长记性。”

　　元裔却还是不敢出声，不敢抬头看向师父。

　　素初眉梢微蹙：“那便猜吧，我想讲什么。”

　　元裔道：“我错了师父。”

　　素初：“……”

　　素初闭目两秒再睁开眼：“你这般怕我，却又大胆得近乎狂妄——我不是在训你，不用这么紧张——一半真心一半计算，有恃无恐，虚虚实实。你这性子，让我很棘手啊。”

　　“我最早不想收你，你患得患失我可以理解。但既然收了，你现在就是我的徒弟。绕着弯猜我的用意，跟我闹情绪——”

　　素初神色复杂地看着已不住发抖的少年：“你有把我当师父吗。”

　　元裔猛然抬头：“师父！我……！弟子不敢多想您的用意！”

　　不知何时起了雾，夜风一吹，便如游魂野鬼抬起头来，一重压着一重，翻来滚去地闹着。有风声，像吟唱，又像啼哭。师父的声音像从看不见的河的彼岸悠远地传来。

　　“是么。”

　　师父说：“那便回答我的问题，告诉我你的想法。我要听实话。”

　　冷汗打湿了后背的衣裳，寒意丝丝缕缕透入肌理。

　　第三次了。师父又动了想要丢下他的念头。师父在考验他吗？因为他不够听话，因为他还不够让人满意。可他冥思苦想，猜不到师父想要什么，甚至连这份猜想，都只会引起师父反感。

　　回答问题。什么问题？让他猜师父想讲什么。师父在讲他的性格问题，师父想要纠正他的性格。

　　他的想法？他不觉得自己的性格有什么不好，他在意的是师父想要他改变，师父不喜欢现在的他。

　　宛如一道惊雷劈下，醍醐灌顶。

　　他一直在意淫师父的想法，抗拒师父的训诫，娇柔做作地想要博得师父喜欢。尽管只是出于安全感的需要，但这不是一个徒弟该有的态度。

　　原来这才是问题所在，他没有做到徒弟该有的本分。

　　那他该怎么做呢？

　　师父要他说实话。要把这些都讲出来吗？

　　少年的脸从青到白再到面染绯红神昏志乱，支支吾吾地喃喃着“师父”、“我”，脑袋要低到地上。

　　素初轻叹了口气，道：“让你说实话，没逼你检讨。”

　　元裔噌一下抬起头来，对上师父的视线，只觉得脸更烫了。

　　羞赧地轻咳两声，元裔跪拜下去：“弟子知错了，真的知道错了，师父。只是，弟子心中仍然有惑……”

　　元裔偷偷抬眼看师父的脸色，确认无异后才继续说道：“师父也说，最早其实没有想要收我……您是因为什么改变了主意呢？”

　　素初沉默不语。

　　元裔点点头：“明白了，这不是我现在该问的。那师父，我可以问个别的问题吗？”

　　素初道：“讲。”

　　元裔抬起头来，真诚而忧伤地望向师父：“您那支曲子，是吹给故人的吗？”

　　“……如何得知。”

　　元裔垂下视线捂住心口：“我猜的。师父吹的埙声，幽静绵长，又有种说不出的沉重。我听了很难过，我想起爷爷，这儿，疼得要命。那个人，一定对师父很重要吧。如此，哪怕随意吹出的曲子，也带着挥之不去的伤痛。”

　　“……你倒是敏锐。斯人已逝，人不可死而复生。挂念再多，也只徒累加身。时间久了，慢慢都淡了。”

　　师父……竟真的认真回答了这种问题，却是这样悲伤的答案。像冰片划过神经。像悬在空中的皎皎残月，近在咫尺，却又不可触及的清冷遥远。元裔情不自禁地望着，再望着，心跳加速，像羽毛轻轻扫过心房的伤口，疼得那么深，那么隐。

　　元裔问道：“师父，会淡忘他吗？”

　　并没有料想中隐忍的痛色，师父的神情更像是沉思：“……我不知道。”

　　“我不会忘记的。我永远不会忘记爷爷的。还有师父。你们都是我这辈子，最重要最重要的人。直到今天，我一想起爷爷，还是会痛得浑身发抖，我能活着，是爷爷用命换来的……”

　　素初默默错开少年的视线：“你有这份心，你爷爷在天有灵，便足够欣慰了。”

　　少年的声音渐渐带上了哭腔，目光执拗地追上师父回避的侧脸：“我也不会忘记师父。我记得的，您喂我喝药，您救我抱我回山，我跪了三天三夜求师……您最后抱紧我，安慰我，答应做我的师父……”

　　元裔膝行着爬到师父面前，强势又敬畏地仰望，轻声又坚定地乞求：“师父、师父。”

　　“我是真的感恩师父，想要做您的徒弟。不生而养，百世难偿。您是我最最仰慕的人，我想永远永远追随您的脚步！我很认真的师父！师父！您不要当我童言无忌，我，我知道师父，师父其实是……”

　　素初的目光肉眼可见地冰寒，又转瞬即敛，化作一阵长久的沉默，一段无声的叹息。

　　师父一只手按在他的肩头，眉头紧锁，唇角却是带笑的。这笑意并不明快，元裔却还是看呆了，忘了一股热血冲上脑的词。

　　师父笑得难说自然，语气却控制得温柔沉稳：“你还小。等你长大了，经历的事多了，遇见的人多了，这些就微不足道了。”

　　元裔被师父的淡漠刺痛了，几乎要大喊出来反驳。怎么会微不足道？师父难道还不清楚他在他心中的地位？他甘愿为师父去死，他真的这样做过！

　　少年的目光烈得似酒，只消对视片刻，泫然的水汽便能将人灼伤。可他盯着盼着，始终没能融化隔着真空的寒月，师父的表情恢复成平日波澜不惊的样子，挪开了视线和手。

　　杳夜冥冥。一阵冷风吹过，撩起师父耳后的散发，露出优美白皙的脖颈。漆黑的长发在眼前飞舞，像他心间吹散满天的灰烬。元裔忽然有种冲动，他想扑上去狠狠咬住那片白。

　　若是平时，他断然不敢这样赤裸裸地盯着师父裸露的肌肤，哪怕是手。他知道师父生得极美，也正因如此，他连一个眼神，甚至一点欣赏的念头都不敢动，只有满心敬畏。今日，师父要他说实话，他堵上所有的勇气将整颗心都剖出来献上，那一瞬间，他看见师父笑了，他无法描述那时迸裂的汹涌如洪的情愫，他真的好开心好开心，可紧接的那句“你还小”，轻描淡写的“微不足道”与意味分明的回避，让他的激动都落空了，无所适从地生起一股玉石俱焚般的恼恨。

　　训斥也好，打骂也好，像爷爷那样粗暴地对待他，他不怕疼，那会让他感到安全。他忍受不了忽视，他想让师父看他，他想要师父眼中有他。

　　可望着师父垂眸写写画画平静专注的神色，到底是动弹不得。

　　元裔幽怨地盯着那片格外夺目的洁白，咬紧口腔内壁的软肉，半晌才艰难地垂下视线。

　　他怕他就是扑过去了，也只会被师父轻轻拎起轻轻放下，丢到合适的距离之外。

　　他把一切都坦白给师父了，为什么师父还是不懂他。

　　又回过头来想，不懂，他期待师父怎样的回应呢。

　　师父递来一张红纸，上面密密麻麻画着什么东西。接过纸张，视线扫过那上不知所云的鬼画符，元裔真想把它撕碎。他不要这个，他要师父。

　　这样想着，噗的一声，那符竟真的烧起来。乍现的火光照亮了少年阴翳的脸庞，再抬头间，已是另一幅惊惶无措的面孔。

　　师父右手掐着指诀，侧目睨向他的目光太平淡，像将一切都收之眼底，又一切都未能入其心间。

　　“……京中多有我故人。你跟着我，最好遮掩一下容貌。”

　　师父不再看他：“不早了，睡觉吧。”

　　元裔便知道，又将是一夜难眠。心中钝痛，少年平躺在地，手背抵在眉心，余光遥遥留连在师父的眉眼，昏昏朦朦，不知几时睡去，亦不知几时清醒。清晨的露水点上眼睑，元裔坐起身来，一眼望去，尽是师父的身影。

　　少年面色沉暗，像是伤透了心，一夜未能舒展愁容。

　　师父看了他一眼，却什么也没说，起身继续赶路。元裔兀自发了会呆，默不作声跟上。

　　山路又走了两个时辰，远远便可望见霞珞镇。抵达镇上已是申时，随便在茶馆吃点什么，又备了些路上的干粮。元裔从小就跟着爷爷走南闯北，这些事做起来轻车熟路。不一样的是，从前爷爷和他比着干饭，爷孙俩吃得油光满面热火朝天，亮着眼睛挑争辩干粮该带味道好的还是量大管饱的，有时还要数着铜板囊中羞涩一下。

　　而师父只是陪着他。吃什么带什么全凭他自己挑选，当他回望向师父，师父便默许点头，摸出碎银或玉石替他付款。饭桌上，也是他一个人闷不作声扒饭，师父坐在对面浅抿一口清茶，闭目养神。

　　他会感到他和师父之间有着难以言说的氛围。那是师父单方面的对他了如指掌，却又对他的一切渴求视而不见。只要一个眼神，他便能读懂师父的漠然。如此，似乎连语言都显得多余。命令与服从，作为徒弟，他需要的只是乖乖听话。

　　可他想不通啊。师父明明不是注重教条，严苛死板之人。

　　元裔多少次欲言又止，黏腻的视线徘徊在下，左右绕不开师父。

　　红尘中走，却自成一片清净。所谓神明上皇，泰山之阿，平而不近，不虐而威，便是如此罢。

　　饭毕，师父只定了一套房间，走上楼梯。见他没有跟上，便回头看他，问道：“我们需在此等到入夜。休息或是读书，随意就好。还是——你更想去镇上转转？”

　　不知怎样就击中了心坎。一如往日清冷的声线，心却狂跳。

　　狭窄的楼梯间，少年像兔子冲进草窝一样扑到师父身侧，抓起一片衣袖贴上额头，沉郁的芳香沁然入骨，无比令人安心。

　　很快却又一惊，猛然松手，抬头看师父神色未变，这才敢拉过一角攥在手里。师父转身向楼上走，他便一步一步跟在师父身后，不敢抬头。

　　入夜，街镇灯疏马落。屋内没有点灯，素初靠在窗边静静望着街道。元裔卧在床上，静静地望着师父。

　　酒楼偏门外，一辆低调又严封密布的马车疾驰而至。素初回眸，正对上少年似星河般澄澈又明亮的眼睛，稍顿，收回目光，敛衽起身。

　　走下楼后，正见掌柜与三两位戎装卫兵悄声交谈。师父向他们走去，卫兵们警惕地噤声回头，看清来人，先看直了眼睛，又忙拱手行礼。师父抬手制止了他们，摊开掌心。站在最前的卫兵摸出一块腰牌，敞手撩开衣摆，单膝跪地，将腰牌双手捧上。师父颔首还礼，手掌轻托，那卫兵便被无形的力道扶起，眼底惊奇之色更甚，恭恭敬敬地将师父引向楼外车马。

　　整个过程无一人出言。元裔不知为何感到心中刺痛，他靠近师父身侧，仰望着高高壮壮的大人，像观了场他看不懂的默剧。

　　马车颠簸，细碎的月光从窗缝倾泻，打在师父脸上，像明灭的昙花。元裔把自己藏进暗影，不知所谓地想着，什么是长大。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