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上眼的第十八秒

　　肖一决藏在滨乡的一座小山木屋中。

　　这里是滨乡靠近边境的一处贫困县，程佳说，今天陈耀晖会来这片山头视察，让肖一决来这等待时机射击，她会找人替他顶罪。

　　肖一决并不担心她会食言。在他们这一行，最重要的就是信誉和规矩，越是老道的人，就越遵守规则。违背规则的人，都没什么好下场。

　　肖一决将狙击镜调整好角度，突然，他大骂一声，从怀里掏出手枪，对准门口。

　　一个少年捂着胸口倒下了，血从心脏处喷涌而出，腥味顿时如炸药般弥漫了整个屋子，肖一决骂道：“这是搞什么几把？宋东成你是真不死心啊？”

　　肖一决扭头继续调整狙击镜的角度，没出几秒，他又猛地回头，举着枪，看见那个在废弃篮球场与他旗鼓相当的少年也冷冷地举着枪，对着他。

　　“所以你们是一个挂了接着一个上？因为是内地，所以不方便送那么多人进来一起上？”肖一决问。

　　“大概吧？”少年笑笑。

　　两人对峙着，肖一决道：“把枪放到屋子中间？我们公平打一架？这样对峙着怎么整？”

　　两人缓缓绕圈，向屋子中间靠近，在枪放下的那一刻，肖一决又迅速抓起枪，向后退去。

　　下一秒，他刚刚站立的地方，出现了一个弹坑。

　　“啊……我就说肯定不是最后一个。”肖一决笑道，“等着我走到屋子中间，好让外面的狙击手方便一枪毙掉我？”

　　“还是那样，要么我们就这么僵持着，要么你让他退，我们打一架。”肖一决道。

　　少年盯了肖一决一会儿，才从腰间掏出对讲机，对着对讲机道：“把枪放下吧。”

　　“他在哪里？说。”肖一决问。

　　少年报出了一个山头的名字。

　　肖一决也才从腰间掏出对讲机：“程佳，去那个山头看看。”

　　过了一会儿，女人的声音才对讲机里传来：“派人过去了，控制住了。”

　　肖一决把对讲机塞回腰间，和少年才慢慢地走近，把枪轻轻放到屋子中间。

　　两人拉开架势，肖一决率先发起进攻。

　　两人的拳头都很老道，狠辣，招招攻向对方的弱点。两人身上都挂了彩，肖一决咧着嘴抽气：“我去。原来宋东成手下的实力真的不错啊。”

　　少年翻身骑上他的肩膀，试图拧断肖一决的脖子，肖一决的腰身竟跟随着少年发力的方向转，随后猛地往后腾空翻身，少年从他身上摔下来，砸到地上。

　　也许是动作幅度太大，串珠绳也太老了，肖一决上衣口袋里的佛珠绳子忽然断裂，珠子叮叮当当地从口袋里掉落，散乱一地。

　　肖一决忍住去捡的冲动，抓起地上的一只枪，对着少年的脑袋就是两下，少年翻身打了个滚，躲过了。

　　“肖一决！快！陈耀晖出现了！”对讲机突然响了起来。

　　肖一决一晃神，少年便握住他拿枪的手，两人手腕之间较着劲，少年扣动了扳机，子弹生生没入肖一决的肩膀中。

　　肖一决并没有松开手。他手臂吃痛，拉着少年双双倒地，枪口直逼肖一决的脑门，只差两人谁抢先占领扳机——

　　“咚。”

　　鲜血在半空滞留出一道痕迹，少年脑门上流着血，眼睛睁得大大的，倒在地上死了。

　　最后一刻，肖一决反转了枪，少年扣动了扳机，少年以最意想不到的结局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肖一决咬着牙爬起来，没来得及捡起地上掉落的佛珠，只能蹲在窗边，用没有受伤的肩膀抵着狙击枪，瞄准远处的陈耀晖。

　　瞄准镜头中，陈耀晖温文尔雅的脸笑着，点头着，不知道在对村民说些什么。

　　这是最佳的击杀时刻。肖一决吞了吞唾沫，手指按在扳机上——

　　他松开了手指。

　　我做不到。肖一决想着，痛苦地闭了闭眼。

　　“肖一决！”腰间的对讲机中，又传来了女人的声音，如同来自地狱的魔鬼的诱惑。

　　肖一决颤抖地睁开眼睛，再一次瞄准了陈耀晖——

　　陈耀晖的笑容瞬间凝固在了脸上，像先前他杀的每一个人一样，消失在小小的狙击镜里，直愣愣地摔倒在地，殷红的颜料染红草地。一如既往的，远处响起了尖叫声：“杀人了！杀、杀人了！”

　　肖一决颤抖地看着自己的手。他做不到，他没有扣动扳机，子弹是从另一个方向来的。

　　破败的木门又一次被人撞开，肖一决猛然回头，把枪对准了对方——是季明旭。

　　季明旭颤抖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小木屋里充满了死亡的腥味，地上躺着两个瞪大眼睛死去的少年，佛珠散落在血水之中，肖一决手里拿着一把枪，黑洞洞的枪口对着他。

　　“季明旭……”肖一决颤着声，枪从手掌心滑落。

　　“你又杀了人。”季明旭攥着拳头，逼近道，“他们都是你杀的？”

　　“不、不……你哥、你哥不是我杀的……”

　　季明旭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对着他的眼：“你又杀人了！肖一决！你又杀人了！”

　　肖一决拼命摇着头：“我、我没有！我没有杀你哥……我做不到……我做不到！”

　　鲜血从肖一决受伤的肩膀上汩汩流出，季明旭揪着肖一决衣领的手上，全是温热的暗红色液体。

　　季明旭颤抖着松开手，对准肖一决就是一拳：“做不到？那你告诉我，你是怎么做到，一边想着杀人，一边睡在我身边的？”

　　肖一决被打翻在地，脸火辣辣的，季明旭受手上的血糊了肖一决满脸。

　　季明旭将肖一决拖拽起来：“站起来！看着我的眼睛！回答我！”

　　肖一决依旧拼命地摇着头：“对不起，对不起，小和尚，对不起……”

　　季明旭抬脚对着肖一决的腹部，用力踹了一脚，肖一决狠狠撞在木屋的墙上，口中猛地吐出一口鲜血。

　　“杀陈耀晖就是你的任务，对吧？所以你去了地下赌场，翻了我的手机，还跟我去了医院的楼层。”

　　季明旭板住肖一决的脑袋，强迫肖一决与他对视：“回答我。是不是。”

　　肖一决的眼睛缓缓淌下了泪水：“是。但是我没有想过要害你。”

　　“你在我的手机里没有发现半点陈耀晖的资料时，你怎么想的？白把我睡晕了？”

　　肖一决眉头皱紧着，闭着眼睛，痛苦地回答：“没有。我喜欢你，我想和你在一起，每一句都是真的。”

　　季明旭哑声了一会，才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了可以留下来。”

　　这句话仿佛触到了季明旭的逆鳞，季明旭又一次生生打了肖一决一拳，肖一决扑通一声摔倒在地。

　　季明旭用上衣擦干手上的血：“我不需要这样的喜欢。太脏了。”

　　刺耳的警笛从远处传来，肖一决愣愣地从地上抬起头，好像没听清似的，看着季明旭。

　　“滚吧。”季明旭把沾满鲜血的上衣扔到肖一决身上：“别再让我看见你。”

　　警笛声越来越近，肖一决颤抖着抓住季明旭的手：“不要。你不能这样。小和尚，你不能这样。我已经没有地方可以去了。”

　　“滚。”季明旭甩开肖一决的手，往后退了几步，“这辈子都别再来。”

　　肖一决颤抖着，祈求般地看着他：“求求你，我求求你……”

　　季明旭抓起地上的枪，对着肖一决：“我最后说一次，滚。”

　　肖一决满脸的泪和血，最后，他抓着季明旭沾着血的上衣，从地上爬起来，摇摇晃晃地跑出木屋。

　　季明旭手里的枪重重砸落在地，他静静地站着，眼泪从眼眶里争涌而出。许久，他才慢慢蹲下身来，用手指去拾地上的佛珠。

　　佛珠浸没在血水里，在夕阳余晖的笼罩下闪烁着刺眼的血光。

　　这一次，肖一决真的无处可去了。

　　在陈耀晖被成功击杀的那一刻，程佳便履行承诺，向傅生宣告他的死亡。肖一决在寨湾的所有资料一夜之间全部销毁，仿佛他从未存在过。

　　但是肖一决仍旧只能逃往寨湾。他无比熟悉那里混乱的一切，只有在那里，他才懂得怎么生存下去。

　　寨湾和滨乡的交界很长，并不是处处都有重兵驻守。在两地的交界处，有一座无名山，山里面藏匿着一条小道，懂行的人都会从那条路偷渡。

　　身体似乎已经习惯了伤口带来的痛楚，子弹还留在体内没有取出，肖一决在茂密的树林里摸滚带爬了整整两天，才找到了那条羊肠小道。

　　他几乎两天没有进食。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阻碍他进行正常的野外生存，他浑身无力，只能偷偷搭上来往的货车，在货车途经妓院时从车上纵身跳下。

　　身子和地面剧烈摩擦，肖一决呲着牙忍着痛从地上爬起来，顺着梯子爬到了妓院二楼，爬进一间空屋子。

　　他扑到桌子前，抓起桌上的面包，如饿狼吞食般，风卷残云地狂啃起来。

　　面包不知道在桌上放了多久，早已失去了水分，干巴巴的，噎得喉咙生疼。

　　肖一决抓起桌上的大水壶，不分青红皂白地往喉咙里灌水，把面包咽进胃里。

　　肖一决喘着气，胸膛一起一伏，他瘫倒在地，微微半阖着眼。

　　这里说是妓院，但并不是什么高级会所，几乎可以说是最简陋的窑子。这是传统东南亚的竹木屋，一根根竹子搭成一座摇摇欲坠的妓女窑子，天一闷，墙壁上、地板上都会渗出湿热的水珠。

　　肖一决感到背后湿漉漉的一片，估计是又要下雨了。

　　隔壁传来哐哐的撞击声，女人浪荡的呻吟与男人粗俗的低吼声清晰分外清晰。楼下是嘈杂的脚步声，应该有许多男人女人混在一起抽大麻，云吞雾绕，好不快活。

　　肖一决空洞地盯着爬满蜘蛛网的天花板，无力地明白，原来只有在这样烂泥一般的环境中，他才会感到全须全尾的安全感。他再也不用因为怎么走一条光明的路而烦恼，再也不用担心会不会被光明吞噬。

　　肖一决摸出口袋里的手机，季明旭送他的手机已经在一路的颠簸中破烂不堪，透过破碎的手机壳，肖一决好像看到微弱的红光在其中一闪一闪的。

　　肖一决撬开手机壳，从里面取出一个崭新的定位器。他苦笑着坐起来，把定位器放在地上，用铁水壶把它砸了个稀巴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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