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肋骨

　　卜见皱了眉，面前这个女人为什么会知道自己父亲的名字？

　　周雯雯打听到卜天生跟一个英国女人结婚，跟女儿关系淡漠，“卜”这个姓氏并不常见，没有得到准确回答的周雯雯在看到卜见不虞的神色之后，瞬间肯定自己的猜测——任子木的室友，这位姓卜的小姐，一定是迪莫克的那位合作商的女儿。

　　就是面前这个女人的父亲与自己曾经最信任的未婚夫联起手来偷走了她多年的心血，尽管周雯雯早已经冷静下来，却也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她很难对卜见提起好感。

　　这个世界真是一个巨大的巧合。

　　片刻之后，卜见打破了因无人开口而弥漫开来的死一般的寂静：“这位周小姐，您认识我的父亲？”

　　“父亲”这个字眼从卜见嘴里说出来，感觉陌生又遥远，毕竟自上大学直到出来创业，卜见再也没有主动联系过归属于自己生理上的这个父亲，而卜天生在卜见大学毕业后断了生活费的补助，但也会偶尔喊卜见回去吃个饭，维持一下这段淡薄得比起陌生人还不如的亲缘关系。

　　卜见也知道卜天生想见的那个人不是自己，而是那位已经去见了上帝的母亲。那么善良的索菲亚，一定是上了天堂的，卜见嘲弄地想。

　　周雯雯选择了避而不答，转头用中文问任子木：“小木，她就是你的室友吗？”

　　“啊。”在气氛将至冰点的时候，任子木一直静静地站在旁边没有讲话，她不知道说些什么，突然被身边的周雯雯发问，也只是下意识点头，“对，雯雯姐，她就是我跟你提到过的室友，卜见。”

　　卜见有些不爽快，任子木喊这个女人“雯雯姐”，这个女人能喊任子木“小木”，可自己因为装着听不懂和不会讲中文，不能叫这么亲切。

　　她不喜欢这个女人。卜见不喜欢下雨的天气，任子木还在这么一个令人烦躁的下雨天放了她的鸽子。

　　本来卜见“不计前嫌”地过来接任子木，在看到小姑娘出来的时候就已经不生气了，但紧接着看到这个穿着改良旗袍的女人，她们的关系又似乎远比自己想象得亲密，卜见的心情又变得烦躁。

　　在女人提到自己父亲的时候，卜见的面色已经难看到极点，她只想抓着任子木的手腕驱车回到公寓的小房子里。

　　“开车先送周小姐回去吧，周小姐要回哪里？”

　　“那我……”

　　周雯雯比任子木高一些，比卜见矮些。在她被卜见睨着眼睛看了几眼后，原本到嘴边的“那我还是去住酒店吧”咽回了肚子里，偏是笑着说：“我之前跟小木说了，要去她家里借住一段时间的，她说你不会介意的，这段时间就麻烦了。”

　　任子木听得有些晕乎乎的，她怎么感觉周雯雯添油加醋了许多，自己好像不是这么说的呢？

　　但任子木再笨也察觉到这两人有些不对付，周雯雯似乎没多大变化，但一向好说话的卜见今天一反常态，下午生气得不理人，刚刚高兴了一会儿，现在又黑着脸，一整个反复无常的心情，是之前从来没出现过的情况。

　　甜点似乎失效，顶着这两人不约而同投射到自己身上的目光，周雯雯的目光玩味，卜见的目光则是有些生气，任子木彻底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似乎周雯雯之前给出的借住理由也没有多么强硬，虽然自己无法代表卜见的想法，但她确确实实是单方面地同意了，这么看来自己应该先过问卜见，不该直接答应周雯雯的软磨硬泡。

　　但是应下的承诺，泼出去的水，想收也收不回来了，任子木干脆眼一闭，破罐子破摔：“对，我答应了。那我们现在一起回家吧。”

　　卜见的视线从任子木身上撤离，她不冷不淡地“嗯”了一声，转身就走了。

　　任子木摸不准她现在究竟是个什么状态，只知道卜见肯定是生气了，也不敢坐副驾的位置，后退几步躲进周雯雯的伞下，跟着周雯雯坐到了后排的位置上。

　　车里的气氛很低沉，不过周雯雯心很大，除去前未婚夫的那件事情基本没怎么受影响，累到靠着窗户闭着眼睛就直接睡着了。任子木坐在另一边的车窗旁，看着雨从窗顶落到窗底，划出一道道雨痕。

　　她很喜欢坐在车里往窗外看，但今晚看不见星星，云遮蔽了天空，只带来了似乎下不完的雨。

　　卜见原本把装着小甜品的保温袋放在两个座位中间的篮子里，看见任子木溜去了后座，她气得直接把保温袋放在了副驾驶座上。

　　难道是因为下雨天，让卜见心情不好吗？

　　任子木突然心思一动，这是她难得地在除了数据计算之外的方面多了些机灵。透过后视镜，任子木偷偷瞄了一眼卜见，后者似乎专注于道路，开着车，没什么表情。

　　车身轻微地颠簸了一下，任子木突然觉得肩上一沉，周雯雯的脑袋歪了过来。任子木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眉，伸出了手想要把周雯雯的脑袋扶正。

　　不过周雯雯也没有睡得很死，她醒了一下，连声说了几句“抱歉”，又主动起身，偏头向另一边闭上了眼。

　　碰巧卜见往后视镜看了一眼后排的两人，她想起上次自己装醉靠在任子木身上，任子木没有丝毫要推开自己的意思。被特殊对待的区别让卜见心里愉快了不少，她自己都不知道在跟那个周雯雯较什么劲。

　　到家之后的房间分配更是让卜见恼火。

　　在发现朋友们都很爱到家里做客之后，以防不时之需，任子木去买了一些客用的拖鞋、洗漱用品之类的，而周雯雯的到来让这些东西第一次有了用武之地。

　　任子木抢在所有人之前开口，按她的预想说：“这样吧，雯雯姐去睡我的房间，我睡沙发好了。”

　　“不是说我睡沙发凑合就好了吗？不麻烦你挪房间。”听到这话的周雯雯有些错愕，也很抱歉，“也没想到你家会离店里有这么久的车程，我还麻烦你跑来跑去的，让我睡主卧实在是过意不去。”

　　“不打紧，我……”

　　“就算开了暖气，只盖着毯子睡沙发也会着凉的。”卜见幽幽地瞥了眼任子木，内心却是按耐不住的跃跃欲试，“生病就不好了，让周小姐去我的房间睡，我过来跟你睡。”

　　任子木微微觉得不妥，一向意见强硬的卜见难得的退步，这让她似乎有找不到什么拒绝的理由。

　　周雯雯没注意任子木欲言又止的模样，反而还蛮赞同的：“我觉得这个提议行，都是女孩子，你俩这么熟了挤一个被窝没事。让我一个客人去睡主卧我也会觉得心里不安的。”

　　“嗯。”发现周雯雯只是把她们之间的关系想象成好室友，或者更近一步的好闺蜜，卜见有些难言的纠结情绪，她并不满足于此，但是现在绝对不是情感宣泄的最佳时机。

　　大家都没有意见，而且这确实是一个皆大欢喜的好决定，任子木也就没多说什么了。等她再次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和卜见已经在一张床上了，并且盖着同一条被子，上次这种情况还是卜见喝醉了……但任子木抽身去睡的沙发，那次远没有这次清醒着令人心跳。

　　任子木越想越觉得两颊发烫，她没有挨着正坐在床上办公的卜见，而是隔了一点距离。原本规规矩矩板板正正躺在床上、只露出一个脑袋的任子木，逐渐往下缩，等卜见看过来的时候，任子木露在外面的部分已经只剩下一双眼睛和凌乱的发丝。

　　此刻的卜见占了任子木的床上电脑桌，拿着自己的电脑处理今天最后的收尾工作。

　　“周六还要上班吗？好辛苦。”任子木的声音从被子里传出来，有些闷闷的。

　　也幸亏下午任子木出了门，不然若按照计划上完下午的课，那陈彬转来的项目资料就要卜见处理到凌晨了。

　　任子木从来不知道卜见的工作这么忙，平时生活里有卜见操持了大部分的家务，本就是个生活白痴的任子木可以放肆醉心于自己学校的事务里，她突然惊觉卜见也有自己的工作、自己的生活轨迹，她有些懊恼，自己似乎太依赖也太麻烦卜见了。

　　“最近是有些忙，不过等会很快就忙完能睡了。”卜见的语气没什么波澜，她瞄了一眼任子木，“怎么睡这么下面？”

　　“脸露在外面有点冷，我往下缩一缩。”任子木胡乱找了两句补，绝口不提自己是因为害羞脸红得不想让人看见，又突然想到下午的事情，她小心翼翼地问，“卜见，你现在还在生气吗？”

　　卜见无奈地叹了口气：“不生气了，别想这么多了，快睡觉吧。”

　　感觉被敷衍了的任子木有点不确定：“真的吗？那我买的小蛋糕你放哪里去了？”

　　“真的不生气了。”卜见手指敲着键盘，嘴上回答着任子木的话，“我放冰箱里了，天太晚，你明天起床吃。”

　　任子木这才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

　　在跟卜见的相处中，因为任子木总是受利的那一方，久而久之她变得很放松。就比如在这件事情上，她丝毫不觉得自己明天吃掉带给卜见赔罪用的小蛋糕有什么问题，而卜见的默认也让这一切变得理所应当。

　　去钟芸家里看星星的时候，钟芸也曾和任子木抵足而眠，但尚且年幼的孩子们只是有着深厚的友情。任子木隐约觉得自己和卜见的关系好像已经不只是朋友那么简单了，而是跋山涉水后的两个孤单灵魂的相互依偎。

　　有一个误传的故事令人印象深刻，水泽仙女克吕提厄爱上了在树林里偶遇的俊美的太阳神阿波罗，期盼着能再遇见神的克吕提厄每天注视着天空，看太阳车划过天空，久而久之变成了一株向日葵。而在古希腊神话中，克吕提厄是太阳神赫利俄斯的情人，阿波罗是与克吕提厄无所交集的光明之神。

　　社会经验几乎为零的任子木不知道该怎么去描述和面对自己对卜见的情感，或许未达情爱，她又想到周雯雯说的两个女性好朋友一起睡觉很正常，可恋人也会在一起睡觉，恋人，只能是男女时间才能产生的特殊的身份羁绊吗？

　　任子木呼吸逐渐平缓，迷迷糊糊地快要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被窝轻轻地动了，是卜见忙完工作在轻声收拾。紧接着护眼的橘色灯光被关掉，黑暗中的一切声响都那么得抓人耳朵。

　　任子木房间里的窗帘很厚，透不进窗外的一丝光亮，过了好一段时间才勉强能视物。卜见撑着左胳膊，侧着身体，看向左侧似乎已经熟睡的任子木。

　　小姑娘睡觉很安稳乖巧，刘海凌乱，露出光洁的额头，还维持着只露出眼睛的模样，也不怕把自己闷坏了。

　　卜见上手把被子往下拉了拉，掖到任子木的下巴处，她不自禁摸了摸任子木的脸，冰凉的手贴上去，感觉热热的、有点烫。不会是生病了吧？这立刻让卜见的心提了起来，赶忙又摸了摸任子木额头，是正常的温度。

　　低叹一声，卜见也缩进了被窝里，离得任子木近了些，把小姑娘轻轻揽在怀里。她不记得自己这是今天的第几次叹气了，她早就不生气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今晚多了个人躺在身侧，实际上任子木并没有完全睡着，她隐隐约约觉得有冰凉的东西贴上自己的脸，却又转瞬即逝，而紧接着她又被卜见揽进了怀里。

　　明明打了这么高温度的空调，卜见的身上却还是凉凉的，并不是不舒服，只是让任子木有点难过，她无意识地伸出一只手，也松松地拥住了卜见，似乎这样就可以让体温传递得多一些，会温暖一些。

　　落雨窗前那个没有被任子木拥抱的孤单身影，此刻与爱人亲密相依、难舍难分，又害怕只是一次垂怜。

　　难道所有的好朋友都会像这样相拥而眠吗？

　　任子木睡着了，她不知道。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中午的伙食是周雯雯做的意面，味道……反正任子木的表情很一言难尽。

　　“雯雯姐，下次我俩还是别进厨房了。”

　　周雯雯一直对自己有着清醒的认识，一听乐得很：“怎么？你做饭也很难吃？”

　　“比你做的还难吃。”任子木洗着碗，有些幽怨地开口，“卜见呢？她做饭好吃，但是一起床就没看到她。”

　　“我起得也晚，没看见她，可能有事出去了吧。”

　　平常工作日中午在学校食堂里吃饭，就很迫不及待想吃卜见做的晚饭，如今吃了一遭比起英国料理还魔鬼的周氏意面，任子木更加想念卜见做的中餐了。

　　洗完盘子的任子木擦擦手：“雯雯姐，我下午和晚上要去上班，不回来吃晚饭，你俩可以一起吃。”

　　“不不不，算了，我还是出去下馆子吧。”想到卜见那没什么好脸色的表情，周雯雯连忙拒绝，“不过你去市里这么远的地方上班，每次通勤都要花不少钱吧，那家店给了多少工资啊？”

　　任子木说了一个数，还并不算指定点名演奏时给的小费。她从前不清楚伦敦的物价，也就稀里糊涂答应了，现在回想起来，发现这给的工资……是真的很多。

　　那个数额听得一向花钱大手大脚的富家千金周雯雯都有些惊讶：“如果我会拉小提琴，我也想去！原来在餐厅里拉小提琴这么赚钱的吗？真的没有走点后门关系？”

　　“没……”任子木刚想否认，脑子里却突然浮现了卜见的脸，这份工作就是卜见介绍的。压下了心里的疑惑，任子木摇摇头。

　　毕竟她之前就问过经理，认不认识一位叫“卜见”的人。

　　晚上，任子木回到家，有些惊讶。

　　从玄关处换了鞋走进客厅，客厅里没人，但闯入眼帘的是客厅角落的那一些亮色。突然出现的花架上摆着向日葵，粗略看过去大概有十来盆，占据了靠近阳台那侧的位置，异常夺目。

　　她走近看，向日葵的花瓣修长，但是花盘很小，一个小花盆里孤孤单单立着一株花，两株向日葵分别放在两个小花盆里，颇有点相依为命的意思。

　　任子木奇怪，这是谁带回来的花？原来除了那种长得很高的向日葵，还有这样种在盆里小小的向日葵。

　　自从昨天跟卜见抖露了一些过往的故事，任子木就感觉身上的担子轻了很多。这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明明本该是萍水相逢的异乡客，却偶然地熟识起来，成为了朋友。

　　朋友。

　　任子木用食指戳戳舒展的叶片，手感有些粗糙。想到卜见，她不自觉地笑弯了眉眼，喃喃自语。

　　“这是谁带回来的向日葵呢？”

　　“我一早去花市挑的，下午带回来的时候你已经去上班了。我应该早点回来，这样就能开车去送你上班了。”

　　任子木回头，客卧的房门紧闭，大概周雯雯正在专心处理些工作，而声音的主人卜见则靠在主卧门框上，笑盈盈看过来，看得任子木心口微微发烫。

　　“好漂亮的向日葵。”

　　“你喜欢那我就很开心了。”卜见走过来，故作自然地搭住任子木的肩，“你上次说喜欢向日葵，我就去买了。外面天太冷，想放在室内养着吧。”

　　任子木沉浸在欣喜之中，她抬头冲卜见笑着说“好”，弯弯的眉眼、白净的脸庞，比花还漂亮。

　　在俩人都没注意的时候，听到客厅里动静的周雯雯轻轻打开了房门，沉默着看两人互动。她突然想起来，从前迪莫克也是这么追求着她，就是这样的糖衣炮弹一步步卸下周雯雯的心房，最后抵达今天这样的难堪局面。

　　周雯雯的心理矛盾极了。她一边期望着任子木可以在这样美好的年纪找到一个真心呵护自己的爱人，一边又害怕有其父必有其子，卜见会如同她的父亲自私而心狠，伤害到单纯而无辜的爱人。

　　何况，卜见是个教徒。周雯雯很早就注意到卜见手腕上的十字架，同性恋倾向不是个罪，时至今日，信仰与同性/爱恋依旧是矛盾冲突的。

　　周雯雯又看了一眼花架上那一排排盛开着的向日葵，在无人发觉时又轻轻合上了门。

　　向日葵的花语是，“沉默的爱”。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