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动物园养神君

　　这柳湖边上，实在是事故多发地，照胤觉得自己以后没事一定不能来这诅咒之地，此时此刻，饶是她，都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望着颢天远去的背影，又看了看面前的玉晏，两人面面相觑，视线碰撞了两秒，又同时避开。

　　兔子沉默，小花落泪。

　　“你找我是……？”

　　照胤惊恐不已，这玉晏，不会真看上她了吧？

　　不能吧？

　　显然，她想多了。

　　一个白玉瓷瓶扔了过来，照胤手忙脚乱接住，疑惑不解地望着瓶子，晃了晃，里头发出几声碰撞脆响。

　　“这是什么？”

　　玉宴随口解释道：“她碰了踏云种的玫瑰，有剧毒，这是解药。”

　　照胤哑巴了半天，才明白这个“她”是谁，她面孔惊疑，莫名其妙：“那你刚才给她啊！你给我干嘛？”

　　“……帮我带给她，也别说是我给的。”玉宴声音很轻，表情平静，末了，才补了一句：“谢谢。”

　　照胤翻了个优雅的白眼，瓷瓶扔回去：“你自己去送吧，我才谢谢你啊。”

　　一个个的，真不让人省心。

　　照胤活一辈子，主打一个及时行乐，喜欢就要说，不爱就快分，实在没见过这种，拉拉扯扯的一千多年还不清不楚的。

　　眼睛在玉宴身上打量着，照胤长长叹了口气，往石凳上一坐，支着脑袋，手里不知又从哪里摸出来个樱桃，指了指身边的凳子，一副要促膝长谈的模样：“你到底，为什么不愿意接受她？”

　　“不喜欢啊。”

　　“你以为我是那条傻狗吗？”

　　远在动物园外的林一羊打了个喷嚏。

　　照胤撇头，手指将樱桃杆弹飞，无奈道：“你这样，会后悔的。”

　　她眉眼低垂，眼尾染着金箔，宛若一抹艳丽夕阳，兀然一转，视线回到玉宴身上，扬着唇道：“还是说你有什么苦衷？不如说出来，让姐姐帮帮你？”

　　算起来，玉宴比照胤大了一千多岁。

　　这声姐姐她也好意思自称得出口。

　　玉宴倒也没计较这些，只是默默转身，手里还握着那白玉瓷瓶，关节微微凸显发白。

　　“没有什么苦衷。”

　　只是她快死了罢了。

　　从一千多年前起，就有这命定的一日，最初还会惶恐不安，现在倒是轻松自在。

　　手握紧又放松，玉瓶在手中掂量几下，发出沙沙声响，她收起瓶子，回头看了眼照胤：“不管你猜到些什么，都到此为止吧，就当帮我个忙。”

　　照胤挑眉:“若我不呢？”

　　玉宴想也没想，扭头就走，留下一句轻飘飘的话：“那我就告诉明棠，你还活着。”

　　“……”

　　照胤僵在原地，手指间一颗红润的樱桃，啪地一声，爆炸了。

　　哪怕过了这么久，再听见这个名字，照胤还会心有余悸，惶恐不安，她望着玉宴的背影，哼了两声，嘴撅得老高：

　　“恩将仇报……”

　　还没到下午客人进来的时间，但午休时间也不剩多少，玉宴猜想颢天应该不会回芥子空间，但发现石屋里又没人，转了几圈，才在某个僻静的角落找到她。

　　红衣褪下，换回那一身英姿飒爽的白袍，整个人终于顺眼不少。

　　玉宴也没隐藏自己的气息，以颢天的实力，在她靠近时就已经能发现。

　　换成平时，或许早就贴上来问她有什么事，可如今这位神君似乎是有了些小情绪，感知到了人的靠近，却依旧盘腿打坐，闭目祛毒。

　　看样子，这片刻时间，毒性已经开始发作了。

　　亏她想得出来，见园里没有玫瑰，就去摘踏云种的。

　　而踏云最喜欢研究这些稀奇古怪的毒药，照胤刚来那几日，馋踏云种的果子，偷吃了一颗，差点直接翘辫子。

　　运气好，碰上了有解药的毒，说不定还有得救。万一运气不好，碰到踏云自己都解不了的毒，那就可以就地挖坟了。

　　玉宴抿唇，脑中想得再多，嘴上也并未开口，只是将手中的白玉瓶放在她身边的空地上，

　　“解药。”

　　“……”

　　意料之中的，没有听见回复，玉宴便低敛着目光，转身离开。

　　这样也好。

　　可尚未走出几步，后头传来一阵炽热，混杂着一股烧焦的气味，玉宴回头一看，那空地上本端正放好的瓷瓶，竟然硬生生被烧成一抔细灰！连带着里面的丹药也化为渣滓，风一吹，地面空荡荡，只剩灼灼焦土。

　　玉宴赶忙回头，看见地上那一滩焦灼，顿时睁大眼睛：“你疯了？”

　　“不用你管。”

　　当事人颢天依旧好端端坐着，眼睛都没睁一下，背脊笔直，仙风道骨。

　　说出来的话倒甚是气人。

　　“不用我管？” 玉宴双手抱在胸前，盯着那人，咬紧牙关，气极反笑：“行，我去给你挖坟。”

　　“也不用你挖，我会自己火化。”

　　像是存了心跟她作对，这种话也说得出来。

　　玉宴深吸两口气，压下心头怒火：“跟我去踏云那里。”

　　“不去。”

　　正说着，一条红线便从颢天颈部显现出来，这毒蔓延速度极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往大脑爬去，玉宴心里一惊，万一踏云没有备用丹药，以这蔓延速度，根本来不及炼出一颗……

　　此时她根本没心思再和这人斗嘴，气得想骂人，嘴上却说：“别闹了，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颢天这才悠悠睁眼，目光清明，完全没有一个将死之人的恐惧，她平静道：“回答我的问题，我就跟你去。”

　　玉宴咬着唇，都这个时候了，还问什么鬼问题？

　　有什么问题比命还重要吗？

　　只听那人目光低垂，并不看她，平缓地开口：“你为什么不愿意接受我？是我什么地方做错了吗？”

　　果然。

　　玉宴拧着眉，都这个时候了，为什么还在想这些事？

　　她来不及细想，快速回答道：“没有，你没做错，是我不知好歹，行不行？”

　　“那你现在为什么又来关心我？”

　　“……因为老娘善良行不？我攒功德！”

　　“所以……你真的，完全不喜欢我了吗？”

　　玉宴语塞片刻，没开口，只“嗯”了一声。

　　颢天却盯着她的眼睛，站起身来，那红线已经攀上她的下颌，本人却完全不在乎，只攥紧玉宴的手腕，盯着对方的眼睛，让她无法避开视线：

　　“你对着我，一字一句说清楚，说你已经完全不喜欢我，并且不想和我再有任何瓜葛。”

　　“……”

　　风声寂静。

　　理智在催促着玉晏开口，这毒拖不得，她也知道，只要说完这一句，一切或许就结束了。

　　不是她一直想要的结果吗？

　　她缓缓张唇，却总觉得心中某处压抑沉重，压得她喘不过气。

　　颢天却忽然开了口。

　　“你犹豫了，这是不是说明，我还有机会？”

　　明明是如此要紧的时刻，颢天却忽然放松下来，嘴角微微扬起，那双暗沉的眼眸重新闪烁起点点星光。

　　玉晏恍然间想起很多事。

　　譬如，一千多年前，就是这样一双澄澈的眼睛看着自己。

　　她别开视线，并不答话，只抓着她的手腕快步往绿林中走去：“别吵，去踏云那儿。”

　　“不用去的。”

　　“你到底要干嘛！想死别在老娘面前死！”一瞬间，玉晏再也忍不住，眼眶微微发红，气得胸腔起伏不止。

　　“别担心，解药还在这里，只是把瓶子烧掉了。”颢天忽然摊手，掌心里躺着几颗朱砂色丹药，笑道：“你看。”

　　“……”

　　我看你爹。

　　玉晏终于是反应过来，这人居然骗了自己！

　　平静了几秒，而后冷冷一笑，将她的手拍飞，几颗丹药瞬间化为天边星星，无影无踪。

　　颢天托着空荡荡的手，看了看掌心，又看了看玉晏，傻眼了。

　　“……诶？药呢？”

　　“哪有解药，不是被你烧了吗？”玉晏微笑，那笑容却冷得让人发颤。颢天立刻站直，也顾不上找解药，一大步跨上前，低着脑袋，老实认错：

　　“我错了。”

　　“滚。”

　　“我要死了……”

　　“赶紧死！”

　　“啊我死了！”

　　“……”

　　望着躺在地上安详去世的跳跳真君，玉晏面上表情十分复杂。

　　一颗丹药从玉晏手里飞出，直接塞进颢天喉管里头，把人呛得半死。

　　仙裙飘摇，最后，只留下一个毫不留情的背影，和一声不重不轻的哼笑。

　　“幼稚。”

　　最终，所有丹药皆被找回，连同一个崭新的白玉瓶一同归还给踏云仙子，请勿浪费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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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晚皓月凌空，银霜若雪，也不知是不是白日的吵闹，让玉晏想起很多往事，也可能是生命即将走到尽头时，大脑自动开始播放起又长又缓的走马灯。

　　很多记忆不受控制的纷涌而来。

　　她不是神族仙家，她本来只是一只生于凡间的普通兔子，连灵智都没有。

　　只是运气好，被嫦娥姐姐捡了回去，安了个玉兔的头衔，成了打年糕的神君，花了几百年，才修得法身，化出人形。

　　月宫的日子一向清冷寂寥，偌大的月宫，只有她和嫦娥二人，嫦娥更是性情孤冷，不喜交流，所以通常，玉晏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久很久。

　　记不清是哪一日，月宫门檐上的金铃响个不停，居然来了访客！

　　她兴奋至极，马不停蹄地赶往月宫门口，只见乌头门下，站着一位身着白衣胜雪，身形挺拔的仙君。

　　那人白面玉冠，神光熠熠，俊雅的脸上满是少年意气，却眉头紧锁，神情严肃，不怒自威。

　　她有些怕，所以生生止住了脚步，躲得老远，隔了棵月桂，探着兔头，偷偷摸摸地瞧。

　　但那人却感知到了她的存在，偏过头，很精准的定位到了她的位置，面上依旧凝着严肃，下一瞬，却温柔地笑了笑。

　　她不是个坏人，从那一刻，玉宴就能感觉出来。

　　偷听她和嫦娥姐姐的对话，才知道，她叫颢天，是个将军。

　　但住在月宫上，玉宴不清楚天庭的事，也不知道面前这个少年将军，如何颇具名望，只知道，这意气风发的少年人，长得实在好看。

　　她是来求月华珠的，就是那颗供在宫殿里，天天要擦拭的灰蒙蒙的珠子。

　　只是嫦娥姐姐拒绝了她。

　　那人很失落，气馁。但还是说，她会再来。

　　正想那颗珠子有什么用时，她就被抱了起来，一直生着厚茧的、却依旧温暖的手抚过她的脑袋，在清冷的光照下，那张白净的脸轻轻笑了笑，她说，下次见，小兔子。

　　玉宴当时却只想，这将军……还挺会勾人的。

　　后来的日子过得很快，将军时不时登门拜访，目的从未变过，她们交集不多，只是偶尔打打招呼。

　　玉宴其实还想过，要是嫦娥姐姐一直拒绝她就好了，说不定这样，她就会一直来。

　　可后来她们日渐熟络，颢天偶尔会和她聊一聊天庭发生的事。尽管她一如既往的笑着，玉宴却能看出她笑容之下的郁气，玉宴这才知道那时天庭渡北在发生着怎样的灾乱，也是那时，她才知道颢天想要月华珠，是为了避过污秽，单枪匹马深入境内。

　　望着她那苦恼的面容，听着她说又死了多少将士，声音轻浅，但她说着说着，却哑了声。

　　于是，玉宴做了一件错事，她将月华珠偷走，悄悄塞给她。

　　颢天果然没再来了。

　　但后来，玉宴才知道，月华珠对月宫有多重要。

　　月宫不在天庭，没有结界庇护，是方外之地，这方外之地充满侵蚀，她与嫦娥姐姐能在月宫安然无恙，靠的便是月华珠的庇护。

　　嫦娥姐姐是上古时代的大能，修为强大，即使仅靠肉身支撑，倒也可以安然一段时日。但玉宴不行，嫦娥姐姐不愿借出月华珠，其实是为了保护她。

　　那段日子其实很难熬，虽然嫦娥姐姐帮她摒去一些侵蚀，但她不过百年小妖，总归是免不了受伤。

　　侵蚀带来的后果很多，寿命衰减，灵力蚕食，且永不可逆。

　　就像是一捆干稻草被吊在岩浆上，哪怕嫦娥姐姐帮她挡住了火星子，但只要身在这里，这捆稻草随时可能燃烧殆尽。

　　所以等到了某天，她的身体已经到达了极限，若再呆下去，就会肉身泯灭，神魂溃散，嫦娥姐姐找到她，说，现在有两个选择。

　　第一，她去找颢天，把月华珠要回来。

　　第二，离开月宫，去天庭。

　　玉宴选了第二个。

　　倒不是她多么大义，只是每次回忆起那少年将军眉宇间的郁气时，便总觉得，她应该张扬，应该意气风发，不该覆上灰蒙蒙的尘埃。

　　后来，她去了天庭。

　　再后来，玉宴淹没在人群之中，亲眼见到那少年将军乘着九只祥鹿，凯旋而归，气宇轩昂。稚气褪去，变得成熟而坚毅，而唯一不变的，是那双一如既往、犹如星空的璀璨双眸。

　　像是一场泛黄发旧的皮影戏，玉晏早已记不清楚当时的画面，却总能回忆起那天的天空绚丽夺目，风声喧嚣飘摇……

　　一晃，就是好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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