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剑】拂光

作者:字有灵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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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章



      撑起上半身,他凝望向一旁熟睡的人。
      双唇微启,鼻息轻柔。疲惫之色似乎被阳光化得淡了。精致的五官舒展开,眼梢轻扬,仿佛在沉睡中,那眸子里也藏着半星笑意。
      这让他想起他倾听自己说话时,脸上时常浮现的那种表情。总是让他感到备受尊重和理解,让他觉得自己并不孤单。
      短短六年,他成长了太多,而记忆中的北洛,眼角却似乎并没有那几丝皱纹。这一发现让他心惊了一下,又因听见他沉静的呼吸而心安下来。
      多好啊。他在。喧嚣激荡的人海里,无穷无际的宇宙中,他便不会孤单。就算被全世界抛弃,只要他在,他就还有一颗真心可诉,有一间陋室可归。因这一点点东西,他觉得太快乐,太富有。所有错过的时光好像都汇聚于此,将那些晦暗、黑色的过去统统抛开,只为这明丽的夏光,为这一棵花树,为这天地间共度的片刻。
      阿玄不禁扬起唇角,眼底涌上潮气。
      “他”曾深深地牵挂他。
      而此刻,他就在他眼前。
      如果没有“他”,这世间根本不会有他的存在。玄戈留下的,不是遗憾和仇恨,而是爱,是希望,是骨血里滚烫的力量。它们无时无刻不在驱动着他——朝着光,昂起头,向前走,永远别停下!
      无论最终的答案是什么,似乎都不那么重要了。
      若自高空俯瞰,巽风台顶就像一座荆棘丛生的王冠,屹立于波涛汹涌的大海之上。阿玄抬起头,视线越过斜飞的突岩,落向远处的王焰。
      北洛并不知道城中还有第四人,能察觉出王焰最细微的变化。
      如同密林中的阳光,黑夜里的灯火,自第一眼见到王焰起,阿玄便为之深深着迷。他说不清那是一种怎样的感受,仿佛不是用双眼,而是用妖力在感知那朵光焰的存在。随着妖力的不断增长,每当他静心凝神,那种微妙的感知也变得愈发清晰。
      如今王焰蒙尘,虽然并不明显,但在阿玄眼中,却似一道刺目的伤痕。辟邪王的力量哪怕只是微小的变化,也有可能引发难以预料的后果。近日来,天鹿城未逢大战,北洛亦未遭受创伤——他思来想去,问题的根源或许就在自己身上。
      他小心翼翼地靠过去。北洛呼吸平缓,没有醒转的迹象。
      凝视着那张沉睡的面庞,阿玄眸色渐沉,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好一会儿,他伸出一只手,悬停于北洛的右手上方。
      妖力在体内躁动起来,仿佛知晓他的意图,爪着肌骨,抗拒不已。
      “那是本应属于你的力量!你的!”一个声音在骨血深处疯狂地叫嚣,“别这么做,傻瓜!”
      阿玄咬紧牙关,闭上眼睛。
      妖力终被驯服,顺从地流向掌心,然后一丝丝地,被抽离体内。北洛静静沉睡,蜷曲的手指纹丝不动,对正在发生的一切浑然不觉。
      缕缕金线交织成一条淡金色的光带,于彼此手中缠绕,时而松,时而紧,旖旎得竟似红线。
      阿玄额上青筋突起,全是冷汗——将力量给予他人的感觉比他想象的要糟糕得多。自身的一部分仿佛正被生生剥离,不仅仅是妖力,还有血肉和灵魂。
      身体和意志同时开始反抗,它们需要力量,渴望吞噬。光带乱了,渐渐缠结在一起。更让他始料未及的是,北洛的力量苏醒过来,强势地挽留着他——不管他如今是否愿意。
      终于,他再也无法忍受这种身体和心灵的双重折磨,猛然收回自己的妖力,垂下头,泄出半声闷哼。
      北洛蓦地睁开了眼睛。
      漆黑的瞳仁不见了。两颗金球,流光溢彩,瞬间锁定了那张对危险浑然不觉的侧颜。
      一股力量突然压向后脑勺,让他整个人一下子扑倒在了北洛身上。阿玄心中一惊,暗叫不好,刚要起身,却发现腰身被一只强有力的手臂紧紧环住了。
      顷刻间,上下颠倒。金瞳悬于上方,正对双眼,令他呼吸心跳皆是一滞——这分明已不再是他所熟悉的北洛。
      没有任何迟疑,阿玄攥紧拳头,猛地往北洛腋下“极泉”击去。他明白,此时每一秒都至关重要,不容耽搁。然而,北洛只是轻微摇晃了一下,一手抄起他两只“作乱”的腕子,拧做一块。
      阿玄顿时飙出一身冷汗,一口气哽在喉头,上不来,下不去。他扫一眼金瞳,勉强笑了笑,哑着嗓子讨好地喊了一声:“哥!”
      他本不抱任何希望,可是过了片刻,灼痛的腕子突然被放开了。
      空气中,北洛的气息异常浓烈。他深爱的松林,每一寸曾包容过他的广袤,此刻却都蕴藏着致命的危险。
      脑袋里警铃大作,他的双手下意识地抵上了北洛的胸膛。
      金瞳缓缓凑近,不解地审视着他。
      那冰冷视线剖开他,毫不留情,让他从内到外地袒露,仿佛未着寸缕。阿玄在北洛面前从未有过这样的难堪,如芒在背,如鲠在喉,他双手比脑子更快,猛地推向北洛。
      就这一下,金球内浓焰骤起。惊惶之中,阿玄狠心一把抓过无争,横置于两人之间。
      长剑应声出鞘,然而,只得寸许,就被北洛两指托住剑柄,往回一送。阿玄只觉手臂一酸,无争差点脱手而出。他紧握住剑鞘,拇指再推剑格。
      一声清吟,霜刃射出寒光。
      “北洛,你看看这是什么!”阿玄大声喊道。
      北洛置若罔闻,指背在剑首处轻轻一弹。“当”的一声,阿玄臂膊巨震,无争径自回鞘,从他松动的五指间斜飞出去。
      盛怒的火焰似乎自北洛眸中燎上阿玄的脸孔,他刚要张口“问候”,北洛已极为不耐地擒住他的喉咙,手指恶意收紧。
      呼吸骤停——阿玄心知,这不过是北洛三成的力气罢了。满腔怒火迅速转化成对空气的渴求,他双手紧拧北洛臂膀,妖力如疾风般释放,脚下同时用力一蹬。
      另有一股妖力风暴般爆发。两人抱作一团,在青屑和沙尘的狂舞中快速翻滚。
      无法停下,也无法逃离——后背接连撞上尖锐的石头,每一下都硌得阿玄眼前发黑。翻滚的速度越来越快,他们离开草地,直冲向崖边。
      阿玄猛然意识到——北洛这是在惩罚他。心中既惊又恨,他强迫自己收回妖力,胡乱地挥动着拳头。
      然而,拳头像是打在棉花上,北洛甚至连哼都没哼一声。突然,一只手被轻轻地握住了,阿玄下意识一挣。温柔如泡影,转瞬即逝,那力道徒然收紧,不容置喙地箍在腕上。
      无声的警告立竿见影,阿玄一个激灵,所有力气仿佛被瞬间抽走。尖锐的疼痛侵袭了心脏,他张大嘴巴,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翻滚终于停止,他被高高提起,再一次狠狠地撞在坚硬的东西上。有那么一会儿,大脑一片空白。海水和石腥气灌满鼻腔。他发现自己歪着脑袋,鼻尖几乎紧贴着赭色的岩石,视野里只有一片蓝——较深的是大海,较浅的是天空。
      重量再次压上来,紧接着,天和海都消失了。北洛轻易压制住他,掰正了他的脑袋。
      “北洛……”面对着一片深邃的暗金,阿玄轻轻张开两片嘴唇,“收起你的妖力。我不会伤害你,相信我,好吗?”他喘息着,“我不会伤害你……”
      他那因疼痛而格外明亮的眼睛不再畏惧,定定地望着上方。终于,来自妖力的压迫宛若流沙,慢慢淌走了。紧绷的身体随之放松了一些,他躺在那儿,小口小口地喘气,听着夹杂在巨大涛声中依然隆隆作响的心跳声,这才有丁点闲暇感到后怕。
      他们正身处一块陡峭的突岩之上,两侧皆是悬空的深渊,稍有不慎,便会坠入那狂啸的白浪之中。
      金眸迫得更近。
      灼热的气息喷洒下来,化作一丝受惊的空气——唇瓣近在咫尺,却并不触碰,缓缓移过他的额头、眼睛、脸颊、唇角、下巴,然后滑过喉头,陷入脖颈的凹陷。
      这样的柔情在阿玄看来却是全然的诡异。他猛地瑟缩了一下,忍不住别开脸,挣扎起来。
      有一下,身上的重压消失了。像是溺水之人获得一线生机,他猛吸了一大口气。但下一刻,他又沉入水底。风声、涛声通通远去,脑海中只余下一个念头:北洛掉下去了!
      或许只是极短的一刹,他又重新感受到了北洛的重量。怎么可能呢?北洛怎么会掉下去?就算真的掉下去,也无需他担心。然而,他却像个傻子,惊慌失措,手脚并用,死死地抱住了他。
      北洛抬起头来,神情竟是困惑的。身下人的所作所为,他似乎并不能理解。他反手捉住在他后背上开始滑落的一只手臂,将那只湿凉的腕子牢牢禁锢在自己手中。
      “放开我!!”
      金眸眨也不眨,空空的,极亮。北洛脸上的表情看起来是那么无辜,几近天真——他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五指却骤然发力!阿玄的右手在那惊人的碾压之下剧烈一抖,旋即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垂折下去。
      看着浑身颤抖,连半句痛呼都发不出的少年,北洛脸上露出了满意的表情。他扔开那只断手,再次将脑袋埋入阿玄的颈窝。
      有什么东西引诱着他,令他饥渴难耐。
      “放开我,北洛!放开——”
      北洛不再迟疑。
      温热,腥甜——这样的鲜活,北洛并非第一次品尝。
      逃亡伊始,追兵汹汹,侍卫一个接一个倒下,只留下襁褓中的他独自求生。一个婴儿,纵然是强大的王辟邪,一座陌生的森林也还是过于浩渺和危险了。在茫茫牙山深处,为了活下来,北洛不得已口刃过无数凶猛的野兽。那些残酷而血腥的记忆,他用了许多年的时间,才将它们深深地掩埋。
      然而,此刻,仅需一颗——从动脉裂缝中率先涌出的这一颗——血珠,在触碰到唇瓣的瞬间,所有尘封的记忆、狰狞的画面,全都如同被搅动的浑水,翻涌而起。
      北洛喉间逸出一声极为不悦的低吼,金瞳中迸出丝丝血痕。
      活了三百五十余载,他竟不知此种滋味——不止是温热、腥甜,更是至纯至钢的骨血之力。
      那是本就属于他的力量!
      牙关如细刃,叼住了那根滚烫的血管。生命的脉动在唇齿间跳跃,他不再是那个被丢弃的孩子,他是天鹿城的王,他深知自己拥有这样的特权!
      雪暴涌进身体,冰寒刺骨。手和脚仿佛都消失了,像一尾搁浅的鱼,阿玄浑身僵硬,脑袋不自然地歪向一边,嘴巴半张半合。与往常温和的交融截然不同,少了强者竭力的克制,他只是砧上的肉。
      但是对于正在发生的一切,他竟隐隐感到认同:这个世界上,没有谁比他更能理解北洛此刻的所作所为。
      当年,玄戈只是率先依循了本能。
      梦境,现实。当年的北洛,如今的他。想到这些,那痛亦成了双倍,犹疑在唇间,久久地,没了声息。
      北洛也无声地,好像只是拥抱着身下的人。伤口很深,但依然不够痛快似的,他捧起那只被冷汗浸透的脑袋,耳鬓厮磨般贴上去。
      “唔……”
      热度一浪高过一浪,北洛浑身滚烫,像是发着高烧。而阿玄在冰与火的双重夹击下不住打着寒颤,唯一能动的左手在北洛身上又抓又挠。
      终于,北洛松开了他。
      或许是想认真瞧一瞧这不听话的猎物,北洛抬高身子,略歪头颅。带血的红唇,炅炅的妖瞳,那张脸无双地俊美,散发着令人心悸的气息。
      阿玄趁此机会,吐出一大口粗气,嘶声道:“北洛,醒醒!好好看看我是谁——我是谁?!”
      他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走到那一步——兄弟诀别,骨肉离散。这世间最残忍、最深沉的痛苦,他们都不该再一次承受。
      “北洛……你看看我……我是玄儿啊……”阿玄的声音软下来。
      回应他的,除了沉默,还有两只修长的指节。
      它们缓缓勾勒着少年的眉眼。水淋淋的一张瓷脸搁在漆黑的乱藻上,眉湿透,眸也湿透。瞳仁黑得惊心,微微乱颤着,映出小小的清晰的脸孔。
      他是谁,为何那样看着自己?
      那眼瞳中倒映的脸孔,又是谁?
      理智仅存游丝。北洛身处烈焰之中,身下人却一身冰凉,让他忍不住想再贴近一点。
      殷红在颈窝里汇成一盏,红与白,恰似一幅美艳的图画。北洛懒得去想那些恼人的问题,埋头,用舌头卷起那盏琼浆。
      盛宴到了狂欢之时,他又啃又啄,将先前的疲累一扫而空。
      阿玄睁着双眼,茫茫然面对高处亮晃晃的天穹。力气正在迅速流失,咸腥与灼痛交织在唇间,但他硬是咬住牙关,拦下了所有可能泄出的呜咽。这是烙刻在骨子里的信条:王辟邪,绝不认输!
      突然,指尖触碰到什么,他心中一动,立刻五指紧紧缠绕上去,用尽全力向后一扯!
      发丝勒进掌肉,宛若一条行将崩断的粗缰,牵着那高傲而倔强的“野马”。
      北洛微微抬起头,梗着脖子,金眸不满地眯缝起来。他睥睨着少年,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力量的天平瞬间倾斜,北洛以极慢的速度,再次低下头去。
      掌心里仿佛攥着一块烧红的烙铁,阿玄筋疲力竭,整条胳膊如同筛子般剧烈颤抖起来。就在他几乎快要放弃的时候,一阵前所未有的轻松突然降临——北洛竟然倏地卸掉了所有力量,任由他拉起自己。
      下一刻,北洛抱住他的脑袋,猛地抬高,然后砸向岩石。
      身下人咬碎一腔泣音。一滴泪,终是从眼角滑落下来。
      被噙在胭红眼角许久的泪珠,在少年额边留下一串水痕,落入某人的心湖。涟漪卷动清风,将血腥味吹淡了些——那颗泪水,似曾相识。不久前,它还曾滴落在他的掌心。
      像是被流矢射中的羽翼,北洛的双臂陡然失力,朝两边撒开。
      熟悉的脸孔回来了。
      杀意褪去,金芒渐淡,底下露出的黑眸竟然同他一样,也是湿的。阿玄心中一怔,这才意识到自己依然紧紧攥着北洛的马尾。他慌张地松开手,想去抚一抚身上人眉间的褶皱。然而,那胳膊竟不似自己的,怎么也抬不起来。
      在他颤抖着再一次尝试时,北洛一把抓住了它。
      石岩上,留下斑驳的痕迹。北洛失神地瞧了一阵,眼波缓缓转回。皮肉狰狞处,仍有大颗血珠冒头。鲜血、汗水和沙土混杂在一起,令那原本无瑕的脖颈狼藉不堪。
      不。
      狼藉不堪的,是他。
      阿玄嘴唇张了张,却发不出声音。北洛见了,轻轻俯下身。好像怕会弄坏他似的,北洛小心翼翼靠近那唇畔,一动也不敢动。可是半晌,他什么也没有听到。他又抬起头来,眼神滞留于少年唇上,那抹泥泞的咬痕。
      “我没事……”阿玄总算发出一声叹息,汗涔涔的脸上,眼睛还是那般亮得惊心。他努力想咧嘴展露一个微笑。没能成功。
      北洛终于舍得放下那只手,把它轻轻收在少年的怀中。然后,他牢牢地,单手托住了阿玄的后颈。即使已送入妖力,掌心下的肌肤仍湿滑冰凉。他感受着那令他稍感心安、愈发有力的脉搏,还有那副身体里几不可查的,与自己同步的震颤。
      “为什么?”
      嗓音沙哑得不像话,嗡鸣般,从胸腔里传来。
      耳边回荡着崖底的涛声,阿玄久久说不出话。若是……若是涛声能替他将想说的一一说尽,那该多好啊。
      “为什么?”北洛的声音大了些,又一次问道。
      “抱歉……”
      “为什么要说抱歉?!”
      他们相互凝视着对方。在北洛眼中,阿玄看见了自己的倒影。而在少年的——那双午夜梦回时偶尔闪现的——眼睛里,北洛读懂了哀伤、歉疚、疼惜,以及深深的眷恋。
      他竭力止住从骨子里透出的战栗。
      “你知不知道这样做,会让我再一次失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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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4章 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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