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时路

　　天气正式入了秋，一阵秋雨连连下了好几日，气温陡降，带来了明显的秋意。秋雨细细密密，如烟似雾。尽管南方是四季常青的，但到了时日，也有些深绿的叶片合景地掉落几片，街道两旁的树叶被雨水冲刷，氤出一点咸涩。
　　江子楚非常自觉地换了长袖，外面也变成川中黑色为底，白色边沿条纹的秋季校服。
　　和大多数学校的纯色铺平的校服比起来，川中秋季外套形制为棒球服，倒显得十分显形好看，至少黑色显瘦这一点的确是十分万能的设计。

　　早高峰从6:40的第一班地铁开始，地铁上人挤人，却十分安静，放眼望去，无论是坐着的，还是站着的，无一不是点着脑袋，没有声响。
　　江子楚背靠在墙角，垂眸盯着手里捧着的小册子，昏昏欲睡，小册子上挤的满是密密麻麻的几十篇高考语文必备篇目。
　　一阵晃悠，江子楚趔趄半步站稳，才将将清醒片刻，他看了看停留在逍遥游那页上的小册子，单手一收，把册子塞进了口袋，拿出手机随意扫了眼，勉强打起精神。
　　地铁慢悠悠地停住，陆陆续续又上来几个人，却没人下去，人群之间往里又缩了缩，引来几声不满地抱怨。
　　抱怨声是一层一层传来的，并且越靠越近，江子楚抬头，看见个头比周边人都高许多还戴着眼镜地男生口里念叨着“不好意思借过一下”往他这边挤来。
　　他垂了垂眸，若无其事地目光转回手机上，扫视般地划过一整页，然后心里毫无波动。
　　人往往会有一个或者几个万年不变的习惯，比如在图书馆第一次去时坐的位置，往后再来就基本坐这了，诸如此类很多。
　　江子楚也是如此，他每天会进入同一个地铁入口，从同一边下电梯，坐6:50的第二班地铁，然后走两步走到靠中间的4号车厢右门上车，最后找个角落站着。
　　从不知道哪天起，江子楚就会在地铁上“偶遇”秦傅。
　　他本人对这个“偶遇”颇有异议，毕竟秦傅很聪明，发现江子楚这万年不变的小习惯非常轻松，所以实际上，江子楚对于秦傅的行为通常称作为“蓄意谋之”。
　　不过江子楚并不是十分在意秦傅这个举动究竟是在谋求什么，或许是江子楚最近在单方面疏远他，让他感到很不适应，觉得被冷落了？
　　如果是这样，江子楚怕是要喊冤枉。
　　其实真的说不上疏远，他们还是会一起吃饭，下课一起聊天，互相帮忙去小卖部带东西，两个之间说的话也没少几句，从某种程度上来，江子楚只是把自己从以前那种过分上头的怪异状态拉回到平常状态。
　　当然，换做人话，意思就是，江子楚在回到秦傅来之前的生活。
　　他倒不是埋怨秦傅打乱了他的生活节奏，只是秦傅太独特，独特到江子楚常常不会把他和其他朋友混为一谈，这是一个游离于他所认知关系之外的人。
　　说来也巧，这几日晚上睡前闲来无事，江子楚偶然习得一个概念，他觉得用此来解释这些时日来，自己的怪异行径与情绪波动十分完美。
　　这是一个心理学的概念，叫基模，他指的是当我们处理新信息时，过去的经验或知识能帮助我们很快地作出反应。当接触到一个新的事件或信息时，人们头脑中的相关基模会被激活，吻合则强化认知，矛盾则修改补充认知。
　　而秦傅就是那个矛盾。
　　就比如现在，秦傅靠近了，却一言不发，他沉默着阖眸休息，十分疲惫，明明站地很近却好像两个穿着相同校服，却互相不认识的人。
　　江子楚叹口气，学着他的模样，把目光和心思全部拉回到屏幕之上。

　　高三上半年过了一大半，紧凑有致的学习生活中逐渐也被偷出了片刻松弛，中午吃饭时，郑源突然提到了两个月前发生的事情的后续。
　　两个月前，林晏枫就吉他的事情，主动给郑源发了几条消息，郑源虽然有了高人指点，只是奈何力不从心，干脆扮起很忙勿扰来，希望他知难而退。
　　这招十分好用，没了郑源的回信，林晏枫也没热脸贴冷屁股，就这样几日没有消息。
　　大概是三四天后的某天深夜，郑源还在埋头苦读圣贤书时，林晏枫如同炸了锅似的，连着发来好几条，都是短促的，没有句号的词语。
　　郑源愣神地打开完整地看下来，才知道秦傅当天是把东西还了，秦傅与林晏枫交换过联系方式，这事也是早先互相都有所知的，只是关键问题出在了秦傅身上，据当事人说，秦傅的态度极其不友好。
　　具体表现为冷言冷语和暴力相向。
　　郑源自然不信，一边是朝夕相处的同学，一边是没见过几面的网友，他的袒护和质疑之情就摆在台面上，没有掩着一丝，林晏枫大概也是气到了，于是就闹了不愉快。
　　郑源与秦傅是同龄人，差不过几个月，但不只是他，身边人大多对秦傅都是又亲又畏，因此郑源没好意思私聊去问秦傅，后来生活一切无常，郑源逐渐就也忘了。
　　“所以呢，既然都忘了，怎么突然说这事？”江子楚瞥了眼秦傅，见他淡定自若，并无异样。
　　“还不是他，昨天半夜突然给我发消息，说之前误会了秦哥，让我不要放在心上，”郑源哼了声，“我就说是这小子有毛病。”
　　江子楚扶着下巴，若有所思，他对着秦傅仰了仰下巴，示意道：“被告人呢，有什么要辩解的吗？”
　　秦傅微笑道：“你现在是律师还是检察官？”
　　“有什么区别吗？”郑源问。
　　“区别在于，我要说实话还是场面话。”秦傅慢条斯理道。
　　江子楚不管他那什么理论，直言问：“说实话。”
　　“好吧。”秦傅点头，“那天，我打了他。”
　　“为什么啊？”郑源惊讶。
　　江子楚指尖敲了敲桌面，心里其实也不意外，秦傅的温和有礼本来就是浮于表面的，实际上的他，性格可能比想象的要恶劣一点，不过，恶劣归恶劣，但他骨子里的教养是不会无缘无故地伤人。
　　“他说什么话了吗？”江子楚直视秦傅的眼睛，还真有分问讯的威压在。
　　秦傅喝完最后一口汤，从一旁抽了一张纸，动作慢吞，论及气势，全然不输对面的人，半晌才开口。
　　“他的确误会了，那天一见面，他就问我们在一起多久了。”
　　“呃……”郑源反应了一会，说：“这个在一起，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是。”
　　江子楚皱眉：“所以就因为这个，你就打了他？”他顿了顿：“你就这么恨……吗？”
　　秦傅勾了勾嘴角：“我在你心里就是这么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人吗？”
　　“不是。”江子楚答得很快，秦傅神情刚转好，他又说：“你应该是头脑发达，四肢简单。”
　　郑源憋不住笑出声，笑完才意识到他笑了谁，立马捂住了嘴。
　　“行了别磨磨唧唧，有话快说，午休时间都没多久，我们就浪费时间听你在这挤牙膏？”
　　“……”秦傅沉声道，“我跟他澄清了，他说——”
　　秦傅看向江子楚。
　　“既然已经在他朋友面前暴露了，你能帮我转告一声吗，我喜欢江子楚很久了。”
　　江子楚一愣，秦傅幽深的黑眸就盯着他看，温沉的声音如同编钟敲响，似有暗流波起，来回涌动，让他产生了一种恍如隔世般不真实的错觉。
　　“我靠，居然是真的啊，秦哥你太神了，崇拜。”郑源拍桌而起，十分亢奋。
　　江子楚深吸口气，镇定道：“还有呢？”
　　秦傅平静的声音传来，与他脸上柔和的笑意形成反差。
　　“我告诉他，不能。”
　　“啊？”郑源觉得这个故事走向不太对，没头没尾的，气氛很怪，“什么不能？”
　　“我说，我不能转告。”秦傅把话补充完整，他认真问：“江子楚，你是喜欢女孩子的，对吗？”
　　江子楚觉得自己现在好像没睡醒，别人的话，总是愣神几秒才反应地过来，大脑一片空白，一个是或否都说不出口。
　　郑源非常自然地接了话，丝毫没注意到江子楚的脸色很空，他一脸理所当然。
　　“那当然了，咱楚哥锁屏都是美女，梦见的也是美女，妥妥的直男啊。”
　　江子楚有些不满，他都还没说话，郑源凭什么代表他。
　　“锁屏那是系统默认的，十五分钟一换，我控制不了。”他下意识地对着秦傅解释，说完停顿了两秒，看见秦傅浅笑。
　　“那就更对了，大数据时代，系统都知道你喜欢美女，这不，成天给楚哥你推送呢。”
　　江子楚难得有无言以对的时候，只能嘟囔着“就你逻辑清晰。”
　　秦傅笑了笑，用一种很诙谐轻松的语气说。
　　“总之，我与他说，他不该影响别人的人生，像他们这样的人，就别去招惹阳光下的人。”
　　江子楚锁眉，质疑道：“你只说了这些？”
　　秦傅很从容地回：“差不多的意思，只是我换了一点更直接的话。”
　　江子楚暗自腹诽，能打起来，怕不只是直接，而是尖锐到刻薄难听了吧。
　　郑源没想到那一层，只是一阵唏嘘。
　　“这话说得太好了，秦哥，你真伟大。”
　　江子楚无语，人也骂了，也打了，反而还伟大了？
　　他觉得秦傅很适合当那种传销大师，语言的艺术这本书应该看过很多遍了。
　　“那为什么之后他又来找郑源说是误会？”
　　江子楚问着，心里已经开始演到了秦傅指派他那些长得跟□□一般的保镖，像电视剧里的人一样去堵嘴这一幕。
　　“大概是因为后来我与他又聊了几句。”
　　“只是聊了几句？”
　　“嗯。”秦傅笑了笑，“是他主动来找我的，可能是我的人格魅力发作，征服了他。”
　　江子楚对他的话保有了80%的怀疑。
　　“……”江子楚叹口气，“算了，人格魅力就人格魅力吧，处理了就好。”
　　郑源闻言，畏畏缩缩，眨巴着一双眼睛无辜地看向江子楚。
　　“又怎么了？”
　　郑源挠挠头：“其实我还有一句话没说。”
　　“什么话？”江子楚隐隐觉得不会是什么好事。
　　“他说……想跟你见一面。”
　　江子楚半笑不笑：“你答应了？”
　　“这哪是我能选择答应还是不答应的，你们几个学霸一个个都说一不二的，我就是个小可怜。”
　　秦傅一幅沉思模样，半晌抬头：“没事，不用管他，交给我就好。”
　　江子楚挑眉：“记得别把人打死。”
　　秦傅无奈：“我真不是□□，顶多找人聊聊。”
　　“行，你聊。”江子楚起身。
　　“吃完了吗？”
　　他看了眼时间，时间已经接近一点钟。
　　“嗯。”
　　“走了。”
　　“下午什么课？”郑源问。
　　“英语化学生物。”
　　“好痛苦。”
　　“哪科你不痛苦？”
　　“……也是。”

　　江子楚的记忆力不错，经过中午一刺激，下午上课时，他倒是突然想起来一件事，估摸着是四年前的事，具体时间也很模糊了，他只记得自己在上初二。
　　那时江妈妈的生意刚刚起步，赚了些小钱，被厂里的大姐撺掇着说“这年头哪个小孩不补习，你不补，别人补就落后了”，如此之下给江子楚在一个名师那报了个英语班。
　　那英语老师也是十分有来头，据说是二中精英班的老师，年纪轻轻一堆头衔，却十分亲切，仅从性格而言，江子楚对这老师十分有印象。
　　但补习班很快就没了，仅仅上过两三回课，就被人举报了，江子楚还曾可惜过一阵，补习有没用处他不知道，但至少老师说话很有意思，周末花钱当相声看也不错。
　　当然如今回想起来，也不是为了去缅怀那位再也没见过面的老师，而是江子楚终于想明白，为何他觉得林晏枫眼熟。
　　如果没记错的话，林晏枫应该也在那个补习班里，在偌大几十人的教室，就坐在他身边两三个位置处，而中间，没有人。
　　江子楚对任何无关的人的脸都不感兴趣，所以他不是记住了林晏枫长什么样，只是记住了那把吉他。
　　因为从始至终，江子楚只与身旁人说过一句话，那就是——
　　“同学，你的吉他挡到我的路了。”
　　想到此，他突然低声笑出声。
　　秦傅皱眉，头转过一点弧度：“怎么了？”
　　江子楚想到好玩的事情，随意回道：“上你的课，那么关心我干什么？”
　　秦傅仿佛没听见，还在问：“想什么呢，这么乐？”
　　江子楚哼唧唧，再次表明态度：“不关你的事少管。”
　　“行了，你吵到我上课了，能不能安静点。”
　　秦傅对他倒打一耙的行为忍俊不禁。
　　“好。”
　　江子楚回过头时，已经感觉物理老师屡屡递来视线，他心开始里默默脑补老师的心理。
　　应该是在说：“看你把秦傅带坏了。”
　　于是他又轻轻笑出声。

　　高三的日子乏味，这种毫无意义的自娱自乐，犹如薄削的石子点过，在平淡无波的水面上，泛起层层涟漪。
　　至少江子楚认为，他现在已经调剂好心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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