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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4 章
两个月以前,江念坐镇燕南。
她是燕王赵琼的王妃,秦州江饶的长女,普天之下,少有能比她出身更加显赫的女人。
是江柔令傅闲北上请她出燕州。
燕州战火连连,又毗邻羌胡,燕王常年在外征战,而燕南是燕王的老窝,除却燕王心腹以外,唯有王妃有权调动兵马。
江柔勉力微笑。
他一向知道自己外表风清月朗,内里却是卑劣阴暗,自他重生以后,他几乎没怎么去想如何挽回前世亲缘遗憾,而是想着如何借力,借阿姊的力。
如今,他借的人来了。
可他却一时不知该如何自处。
他与江念自幼一同长大,可自燕王死后,他们就再不复以往的关系,而长姊在他死后落泪的模样,又更令他愧疚不安。
“数年未见阿姊,今可安好?”
他踟蹰许久,终是声音沙哑的问道。
“我很好,不必挂心,”江念拧着眉,“你真是……”
她半天说不出旁的话,终是叹息道:“我取了北胡左贤王首级。”
江柔睁大了眼睛。
江念挑眉,“我行至云峡间见其部署,令麾下健仆冲锋,鏖战之后以地势之利取其首级……瓜儿可有疑议?”
瓜儿不敢有异议。
他眨了眨眼睛,神色悻悻。
他差些都要忘了,年轻时的长姐是个多么彪悍的人……她出嫁时,带了数百健仆与婢女,都是打架的一把好手。
那时的局势紧张,她的婚姻不仅是自己的,也是为了当时的秦州战局去结外援,于是她从江氏女,变成了燕王妃。
“幸有阿姊为我善后,”江柔笑道,“可惜放走了单于。”
江念问他:“是单于伤你?”
“不是。”
“那就是第五朗了,”江念垂眸看着二弟,“你行事前,未与大兄商议过吧。”
“是。”
“你何必如今掺合进这场局中?”
江念问他。
她的眼神冷厉,几乎一眼看到人心底,她确实应该是恼怒的,自从傅闲单骑携书信至她的城中,她便惊怒到了极点。
先帝之死会是最后一片羽毛,彻底碾碎本就在崩溃边缘的王朝。
大雍的根已经腐朽,民怨早已积压多年,又逢天灾人祸,外族入侵,如今的雒阳中枢,那是谁碰谁死的地方!
“你可知道已有数位藩王起兵,剑指雒阳?”江念的语速很快,“双王之乱后被发配南疆的长沙王,镇守东北、巴楚的藩王,孙公扶持幼帝登基,可这些赵氏皇族谁会心甘情愿?”
“我知道。”
“那你何必入雒扶持幼帝?”江念有些恼怒,“雒阳是四方角逐之地,你今如此,岂不是以一己之力抗衡天下反贼?大兄竟没能拦下你!”
“他拦了,”江柔叹息,他劝慰道,“是我一意孤行。”
“天下群雄四起,势不可挡,我若在秦州坐观天下大局,按兵不动,雒阳也不过是迎接一任又一任的主人,皇帝轮流做,仗也能天天打,可天下之苦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他伤势未愈,这会儿说话也慢吞吞的,但他的语气却平静而温和。
江念咬牙。
局势恶劣得太快,数十年的弊端积攒于一日爆发,数月以前,她不过以为是先帝驾崩后的又一次诸王之乱,可至于今日,她已然窥见四分五裂的天下大势,那如今阿弟所为,无异于逆流而行。
“流光,且勿忘为家族计。”
她警醒道。
江柔抿唇,不敢应答了。
他上辈子砍了不止一个叔父,乱七八糟的族兄族弟也收拾了不少,最后还被自个家踢出了族谱。
所幸未及阿姊再说话,有药童小心翼翼的伸头进来,手里端着药。
帐里的气氛实在说不上好,多年姐弟重逢,少了点温软,多了些冷厉。
二人都不是什么温柔的性情,冷静大于感性,也就谈不上什么互诉相思之情了。
“喝药吧。”
江念冷着脸,把药塞过去。
江柔要面子,冷着张脸十分硬汉的往喉咙里一灌。
——给他苦得龇牙咧嘴眼泪花子都出来了。
他上辈子是喝惯了苦药,可奈何这具年轻的身体大概还没建立起抗性。
江念:“噗嗤——”
江柔也笑了。
“阿姊便帮我一回吧。”他扯着姐姐的衣袖,几乎是下意识的软下了语气央求着。
二弟生得一副漂亮过分的脸,与她出嫁前的稚嫩少年相比,更添几分俊朗,平日里冷淡嚣张,这会儿脸色苍白眉眼软和,实在是叫人受不住。
江念忍了一会儿,没有忍住,她抬手捏了一把江柔的脸颊。
湿漉漉的尽是冷汗。
她气笑了。
“疼吗?”她问道。
“……有点。”江柔实诚的答道。
“你好生养伤,”江念嘱咐道,“我令人打了燕王的旗帜,故布疑兵,第五朗不知我领兵多少前来,必不敢进军……可其后如何,还需谋划。”
她再气恼,却也不得不捞弟弟一把。
血脉相连,她怎能忍心放手不管,更何况他们的身份注定了燕王与江氏天生亲近的关系,大乱之世,他们会是天生的盟友。
江柔撑着一旁坐起。
“殿下待阿姊可好?”
“你问这个做甚,”江念素来雷厉风行,如今被问到竟也有些羞恼,“成婚四年,他待我极好。”
江柔眨了眨眼睛,笑意却不进眼底。
赵氏三代天子疯癫昏庸,子嗣反目,燕王虽不得天子喜爱,却戍卫边疆,手持兵马,尽忠守职,与江氏的联姻虽是出于政治考虑,却也夫妻相合,相敬如宾,真是……一段佳话啊。
阿姊素来喜欢聪明人,也难怪她那么多年难忘赵琼。
“燕王殿下可知阿姊领兵出燕州?”他慢吞吞问道。
“我离去前写信告知他了,”江念道,“燕北的胡人与柴桑郡守举兵为反,他无暇顾及中原战事。”
江柔笑了,“皇室宗族子弟,若论贤能,当属燕王殿下啊。”
江念盯着江柔,她问:“阿弟是什么意思?”
“阿姊,”江柔问她,“燕王可有称帝之心乎?”
江念无法应答。
来自雒阳的悲风终于呼啸吹过整片大陆。
半月以后,第五朗粮草耗尽退回敦州,他不敢拼死与江柔一博,也不敢赌燕王有没有继续发兵。
可天下心怀壮志者却并非他一人。
江柔养伤的半月里,竟陆陆续续收到了三四份书信,或是言辞诚恳,或是大义凛然。
他一笑而过,置于火盆之中,任由火舌吞噬那些文字。
傅闲添了把干柴,呼着手坐下,问道:“你惹恼了女君?”
江柔捂着唇咳了好一会儿。
前几日染了风寒,夜里咳嗽不断,每每咳起来就震得胸口伤口疼痛不已。
傅闲倒了斛热水。
“你是怕燕王有夺位之心,”他说道,“成人,总是不及稚子更好。”
他一语戳破了江柔的心思。
他不希望有个已经长成的,有完整思想的成人坐在那至高无上的皇位上,即使他相比先帝,或许更加贤明。
“呼……仲安呀……”江柔抑住了咳意,却没有反驳傅闲所言,“若真有那日,我该如何自处?”
江燕的联合如今还是牢不可破的,利益与亲缘将他们绑在一起,分道扬镳更是遥不可及的事情……起码在局势还未明朗的今日,实在遥远。
若是真有那日……
傅闲诚恳道:“你和女君卖个软,说不准她就把燕王给您绑了来呢?”
本是玩笑之言,却叫江柔愣住了。
他久违的去细细回想前世,只记得当时他们二人都不愿服软,他姐被叛军困于城中时宁死都不愿向他求援,他病得走都走不动时,也不愿和阿姊解释半句。
若叫仲安说来,大抵是没长嘴又死脾气的样子像极了亲姐弟。
他大笑,笑得胸前闷痛,又忙不敢笑了。
傅闲气结,摇了军医过来。
帐内军务簿子堆得高高,江柔随手一扫扫出一片空隙,自己单手脱了上衣,低头一看,嚯,果真血又透了出来。
“粮草不够了,再过两日,待斥候归来后我便要回军征讨后方的林干县。”
他说道。
后方开始频繁的叛乱了,即使孙榕乃士林之首,也难以长时间镇压一切反对声音。
正如一艘即将分崩离析的船只,即使有人试图将他拼凑在一块,也往往会觉得力不从心。
老张听后眉头一抖,他把被血染透的绷带一圈一圈解开,将养了半月,伤口处甚至犹可见白骨,边缘处甚至有溃烂的迹象。
他面色阴沉,抬头道:“将军伤势不宜再远行。”
傅闲皱着眉,面上再无玩笑之色。
他少年从军,见过太多太多因伤势溃烂而死的士兵与将领,当年江饶之死,也是因着腿伤溃烂,不治身亡。
“我再不回去,孙公也要不放心我了。”
江柔说道。
毕竟他连责问的诏书都收到一打了,都被他强压了下去,可若是再不回应,朝里的老儿也要疑心他了。
傅闲不干。
他不是宋轻,唯将军是从,他火了是真敢把江柔骂得狗血淋头。
“你若是想死,就尽管去。”他阴阳怪气的说道。
“我不会死,”江柔道,“不是现在。”
傅军师与他家将军吵了一架,没有吵赢。
江流光最近实在太难搞了,不如小时候好骗,傅闲这会儿也不急了,他嘿嘿一笑,唰的站了起来。
江柔换药时疼得脸色惨白,还分心与他吵了一架,这会儿也无力起身,只懒怠的掀了掀眼皮。
傅闲道:“流光既然已有所决,我便不再多言,你且在这儿等着。”
江柔依稀间嗅到了熟悉的、不安的气息。
傅闲笑吟吟道:“我这就去告诉女君。”
吵不过,我告家长总行吧。
我治不了你,总有人能治你。
江柔一双眼眸都睁圆了,差些气笑了。
他张了张嘴,竟是半天说不出话来。
他在军中说一不二这么多年,别说告姐姐了,就是告他大兄都没用!
他冷笑一声,不想理人。
傅闲不知与他姐说了什么,江念来后神色凝重,又扯了老张去外头聊了会儿,回来看他时那叫一个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养了半个月了,”江柔莫名缩了缩脖子,他镇定道,“你听仲安胡言呢!”
江念微笑了一下,她怜爱的把江柔的狗头按了下去。
“瓜儿大抵是伤糊涂了,你若敢下榻,我就敢抽你。”
她柔声道。
江柔莫名一个哆嗦。
那种藏在心底深处的,被支配的恐惧悄然浮上心头。
“我……”
江念垂眸道:“我先是江氏女,你的长姊,再是燕王妃,你不顾顾念什么。”
江柔抓着她的衣袖,撇过了头,半晌才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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