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东风云录

　　她被跟踪了。

　　影子暴露了那个人。

　　这一次足够近，她迅速转身过去，两人撞了个正着。

　　“腓特烈博士！”在她惊呼出声后对方举起双手：“嗨！安琪拉！”

　　“你怎么会在这里？这么巧我们偶遇吗？”

　　“不！安琪拉，阿瑟告诉我，他每天把丹尼尔寄给你的每日战况送到小巴黎酒楼，有一天晚上我正好看到你很晚从那里回去，我就暗中跟着你。别误会，我不是想跟踪你，我只是觉得你这样一个人在夜晚行走，会很不安全。”

　　“所以这两天晚上跟在我身后的那个人是你？”

　　陆嫣然出了一身冷汗，她大意了，她其实前两晚早就察觉到被跟踪，只不过，一则她误以为这是特务处例行安排的盯梢，二则距离太远，便没在意。

　　如果这个人不是腓特烈博士的话，那她就可能置身危险之中。

　　腓特烈博士英俊的脸上，那双深邃的蓝眼睛不赞同地看了她一眼，然后道：

　　“安琪拉！你知道像你这样年轻漂亮的女士没有男士的陪伴，夜晚一个人在外面行走是一件多么危险的事吗？我尊重你拥有自由的权利，但请允许我护送你回家，也请接受我的一个小小的礼物。”

　　他递给陆嫣然一个盒子，并打开了盒盖。

　　银色的月光下，里面静静地躺着两把手枪。

　　德国人以理性严谨著称，在这位朋友身上毫无疑问显示得淋漓尽致。

　　陆嫣然想起收到的另一位男士光源昭仁送她的礼物：珍贵的珠宝、名香和花朵。

　　她的神情很快从惊愕转为兴趣盎然，她拿起一把银色枪口雕花纹的手枪，在手上掂了掂如数家珍道：

　　“勃朗宁M1910半自动手枪，口径7.65mm/9mm，长152 mm，枪管长89mm，线膛6条右旋，初速：295m/s，重量580g，弹容：7发(7.65mm)/6发（9mm）射程50m。采用简单的药筒座力反冲式设计，后座力很小，击锤不凸出，便于隐藏在衣袋内执行近距离刺杀任务。

　　最著名的刺杀行动是1914年6月28日，塞尔维亚青年普林西普在萨拉热窝街头刺杀了奥匈帝国皇储弗兰茨斐迪南大公和王妃索菲亚，这便是著名的萨拉热窝事件，一战由此开端，到1918年战争结束，总计有1200万人死于战争。这场人类浩劫，就是由这支小巧的半自动手枪点燃的。”

　　又拿起另一把更精巧的袖珍手枪：

　　“勃朗宁M1906袖珍型手枪，在1904年以勃朗宁M1903手枪为基础研制，最后在1906年定型，被命名为勃朗宁M1906型袖珍手枪，发射6.35×15.5毫米半底缘自动手枪弹，弹匣容量为6发，有效射程仅30米，全枪长度114毫米，全枪重量350克。因为小巧精致，便于隐藏，深受女士喜欢。当然情报和侦察人员也喜欢使用。”

　　她没有说的是，她的包里正有一把德制□□PPK手枪，是她在伪满从德国商人克莱夫手中买下的。而当她三个多月前决定为姐复仇时，便已几乎把所有的武器研究了一遍。更不用说这几天的特工训练，她把特务处的枪支都摸了一遍。

　　腓特烈博士惊奇地看向她，安琪拉真的如她自己所说的只是一个爱国的普通学生？

　　陆嫣然似是知道他的疑问，把枪放到盒子里，在月光下沿着青石板小路一边走，一边用带着忧伤的语调缓缓道：

　　“博士！您认为吾国为什么一直饱受西方列强欺凌？贵国德国又为什么是除美国外军事最强大的国家？”

　　腓特烈博士厌恶政治和军事，不欲对政治发表见解，不过这并不妨碍他很有风度地伸出弯曲的手臂便于陆嫣然扶着走路，同时绅士地做出愿意洗耳恭听的神态。

　　好在陆嫣然并没有要他回答，只听她悦耳动听的声音慢慢道：

　　“据我这些年游历美欧各国的浅见：

　　那是因为德国拥有非常强大的工业体系与产能。

　　而工业与产能更是决定战争胜负的极其重要的因素。

　　当今世界，各国工业实力排序分别是：美苏德英法日意。

　　我曾经在我的美国导师给白宫的研究报告中看到：

　　德国占世界工业生产的13.2%，日本占世界工业生产的3.8%，中国占世界工业生产的0.3%，也就是说，中国连日本的十分之一都不到。

　　日本去年的工业总产值近60亿美元，占国民经济总产值的80%，武器装备的生产能力达到了年产飞机1580架、大口径火炮744门、坦克330辆、汽车9500余辆的水平，造船能力为40余万吨，造舰能力为5万余吨。

　　而吾国工业基础极为薄弱，工业实力无比孱弱，有限的工厂大多数纺织工业、手工业，重工业几乎为零，从小到铁钉，大到飞机、坦克、战舰基本依赖进口。没有自己的工业体系和国防工业，既无力保障国家安全，又无法支持国民经济的持续发展。在弱肉强食的国际关系法则下，吾国如何能不饱受西方列强之欺凌？

　　这场战争实际上就是一场武器消耗战，倘若我们的武器够多够精良，比如战斗机够多，日军的飞机还敢飞到南京上空空袭吗？上海战事也不至于陷入如此被动的境地吧？

　　我真的很羡慕贵国军事工业强大、拥有众多的军工厂啊，仅贵国所拥有的机床数量就高达170万台，为全世界机床数量最多的国家。产能不逊于美国，只产值略低于美国。

　　对比之下，日本拥有的机床数量只有22.3万台，产能和质量也逊于德制，难怪日本一定要拉德国做盟友了。

　　也难怪国民政府要聘请那么多德国军事顾问，以及我们的中央军采用德械师装备了。”

　　陆嫣然越说越沮丧，她的语调变得沉重而悲凉，因为按照她说的推断，中日战争显然要变成持久战了，而她是那么的渴望战争早日结束。这也是她那么迫不及待地从伪满奔赴这里的原因不是吗？

　　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她还真是有先见之明呐，为自己取了个化名都能一语中的。那扑朔迷离的战争阴霾“浮云”似乎也正在渐渐消散，她似乎窥见了快速结束这场战争的本质性的东西——一种杀伤力极强威力极大的武器，尽管她此刻还没有意识到这种武器会是什么。

　　月夜的小巷里，腓特烈静静地倾听着少女的苦恼，在他的家乡柏林，年轻漂亮的小姐譬如他的那位家族联姻的交际花未婚妻，大概成日里苦恼的只有裙子够不够时髦漂亮，舞会是不是热闹好玩，追求者是不是够多以及英俊多金有趣。从《圣经》伊甸园始，夏娃们只关心她的无花果裙系的漂不漂亮，这也是他下定决心绝不结婚的原因之一。

　　月光下的少女仿佛爱琴海上“高贵的单纯静穆的伟大”的希腊女神像。而少女美丽容颜上的脆弱感毫无疑问可以轻易激起男人的保护欲。

　　陆嫣然依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喃喃低语：“如此说来，唯有研制出更厉害的武器才能尽快结束战争了？那么，我之前的方向错了吗？我应该留在美国或德国，去参与武器的研发制造？”

　　她的眼中交织着迷茫、困惑、无助、惊慌、绝望等各种情绪，腓特烈虽听不懂她说什么，可是感受到她的强烈情绪，再也忍不住，上前轻拥住她安慰：“我的angel！可怜的宝贝！不要怕！我会一直陪伴在你身边的！”

　　陆嫣然的情绪很快平复下来，她难为情地从腓特烈的怀里钻出来：“对不起！博士！让您担忧了，我没事的，我只是太忧虑我的祖国了。谢谢您这几天晚上一直以日耳曼民族高贵的骑士风度，一路默默的守护我，也谢谢您的礼物，我很喜欢。”

　　对送礼物的人最大的尊重莫过于表达对礼物的喜欢，她接过装手枪的盒子。

　　腓特烈把她送到小白楼门口，深深地凝视了她一眼，然后彬彬有礼地告辞。

　　陆嫣然刚进门，就看到吴貂婵描眉画眼穿着无肩半透明旗袍，倚在门边，摇着一柄湘妃竹古代仕女团扇：“吆！我说陆小姐啊！你有这么帅的外国护花使者，怎么也不请进来坐坐？”

　　“陆小姐这么漂亮，追求的人自然多了，不像某些人人老珠黄，倚门卖笑怕也是没有人看的。”

　　陆嫣然还未搭话，屋内的史雨竹替她呛声说道。

　　客厅沙发上，剪着齐耳短发学生头的史雨竹靠在罗成身上，捧着礼拜六周刊看上面的鸳鸯蝴蝶派小说连载，小茶几上摆满了酸奶锅巴、开口松子、杏仁、蜜饯果脯等零食，她的24孝好男友罗成正在一旁用小夹子夹了蜜饯放到她嘴里，一面还帮她轻捶着腿。

　　看见陆嫣然，她连忙起身，端了一碗酸梅汤殷勤地到陆嫣然跟前：“陆姐姐！累了吧！来！先喝碗酸梅汤解解乏！你吃过晚饭了吧？没吃的话我让成哥喊毛妈给你热热饭菜。”

　　那边吴貂婵气的“啪”地扔下团扇，扭着屁股到史雨竹跟前：“小丫头，你说谁人老珠黄、倚门卖笑呢？” 这两样可都戳中了吴貂婵的心病。

　　史雨竹翻了个大白眼：“谁应谁是！”

　　吴貂婵尖利的嗓门突然拔高道：“陆小姐！罗先生！你们可都听到了，可要给我做主啊！她史雨竹凭什么骂人污蔑人？”

　　史雨竹不理会她，拉着陆嫣然到沙发坐下：“陆姐姐！咱们来吃东西！”

　　陆嫣然笑着婉拒，表示吃过了。不过消食的酸梅汤她倒是笑纳了。

　　她每日早出晚归，这几人白天不到日上三竿快中午时分不会起床，晚上喜好打牌睡得晚，因此他们晚上倒是能碰一下面。

　　没想到前几天还挺客气凑一块儿研究化妆穿衣，昨晚还一块儿打麻将的两人现在竟剑拔弩张了，这女孩子翻脸可比翻书还快啊！

　　吴貂婵捏着手绢儿挤到陆嫣然身旁：“陆小姐！你是留过洋有大学问的人，不像那些个半调子的大学生，你给我评评理，好好的，她怎么就拿话挤兑人？”

　　史雨竹狠狠地瞪了一眼一旁给她削苹果的罗成，讽刺道：“也不知道是谁，半夜不睡，守在洗手间外面，想勾引别人男朋友！”

　　这话一出，客厅里顿时安静下来。

　　罗成满脸通红手足无措。

　　吴貂婵恼羞成怒：“你把话说清楚，谁勾引你男朋友了？不过半夜去洗手间的时候碰到说了几句话，你就嫉妒成这样？再说了，你自己没本事留不住男人，还有脸怪别人？”说着得意地挺了挺傲人的丰胸，轻蔑地扫了下史雨竹平如飞机场的太平公主身材。

　　这下捅了马蜂窝，两人针尖儿对麦芒，吵成一团。

　　陆嫣然扶额，头疼。

　　这景象多少令她回想起小时候在陆家大宅里那些婶婶姨娘掐架宅斗的场景，多少女性的一生就葬送在争夺男人的琐屑无聊的后宅中。纵是写下伟大爱情喜剧悲剧作品的莎翁，其真实的婚姻生活也是非常不幸的。

　　此时，她是多么佩服阿姐离开那个家的明智选择，同时，越发觉得古希腊的那句哲言：智者不入爱河。颇为有理。

　　看看面前这两位：初见时，一个是风骚的艳丽舞女，一个是清纯的女大学生，一个来自大上海，一个来自古都北平。可此刻，她们钗横鬓乱扭打在一起，一副泼妇模样，只是为了一个男子？多么可笑又荒唐？

　　陆嫣然审视地看了一眼躲在角落里想劝架又不敢上前的罗成，他倒是长得挺清秀的，那双会说话的大眼睛泫然若泣，看到陆嫣然时仿佛在哀求她帮忙劝劝。

　　陆嫣然没瞧出他有什么特别之处，很快不感兴趣地收回视线，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起身上楼回房关门休息。

　　坐在明月窗前，抚摸着腓特烈送给她的那两把手枪，她还在为选择什么道路而苦恼：如木兰从军？特工？（武器）科研？工业/经济强国？教育（开民智）强国？

　　简直头痛欲裂，这一刻，她感到无比的孤独，若是阿姐还在，定可以同她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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