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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裴渊
裴渊即位的第三年,大臣终于不再执着于往他名存实亡的后宫中引荐人选。
接连有人面如死灰地同他请愿,“陛下且就将宫中的那位抬正罢。”
这一场不见硝烟的战熬了小三年,最终还是他胜了。
裴渊下朝时,林青阮正在御花园里逗猫。
他走过去,随口道:“明日让你当皇后。”
该准备的东西三年前就尽数备好在了司礼监,他等这一天,等了也已有三年之久。
林青阮眼皮子也没抬,专心致志揉着小猫的肚皮顺毛,“哦。”
裴渊看向地上那只正一脸挑衅看着他的猫,略微挑了挑眉,轻飘飘道:“林青阮,朕记得你和陆临偷偷见面那晚,这只猫也在吧。”
刚刚还对他爱搭不理的人闻言僵了短短一瞬,随即不假思索地起身,一脸心疼道:“陛下来了怎么也不说一声,上了一整日朝累坏了吧。”
“今晚想吃什么,妾身亲自下厨。”
“国宴怎么样?妾身现在就去!”
裴渊看她抿着唇在前面走得飞快的背影,缓缓挑起个笑。
一层层宫墙包围下,她影子被拉的很长。
朱红的高墙,青绿的衣裙,她步伐轻快,脚下裙摆蹁跹,像一阵随风而起的清波,漾在他心头。
···
自记事起,他就住在这一层层高墙里。
那时,宫中还是个矛盾的地方,里面的人总在追逐捉不到的东西。
困在里面的人日日想出去,该出去的人拼命想留下。
他学会的第一件事,不是读书,不是写字。
而是透过人的眼睛,去看人心里真正的情绪。
已逝的故后曾告诉他,说这宫里的人身上都套了无数层皮囊。
动作可以装出来,表情可以装出来,嘴里说的话也可以装出来。
只有眼睛,才是一个人无论如何也无法伪装的地方。
也只有看透了他们的眼睛,才能在这宫中活下去。
他从小学到了大,学着学着,他觉得这宫里的人真有意思,也真没意思。
笑着给他奉茶的嬷嬷眼里在担心他会不会发现里面的毒,一脸谦恭同他行礼的兄弟眼中在盘算狩猎时领他踏入布置好的陷阱,母后身边殷切无比的妃嫔眼里在筹划有朝一日能取而代之。
人人眼里都像藏了伸手不见五指的深洞,往里面拼命填着直勾勾的欲望。
裴渊见过的人成百上千,看不懂的,唯有故后一人。
她有那样善洞悉人心的本领,却丝毫看不出枕边人眼里对她逐渐而深的忌惮与厌恶。
每每她醉时对着空荡荡的宫殿呢喃少年夫妻,情深义重时,他又觉得她大约是因为某些已经消逝了的东西,并不想去看清那个人。
她在等,等帝王座上的人能幡然醒悟。
可她不懂,眼前人非彼时人。
她心中痴痴念念的那个少年郎不会在贵妃对她处处陷害时冷眼旁观,不会在朝堂上扶持奸佞对温家作对刁难,不会设计让她的两个兄长接连殒身战场。
她记忆里的人早已死在了时间的磋磨中,尸骨无存。
故后脱去凤袍的那一天,她在台阶上静静坐了一夜。
天边朝阳映出薄雾的时候,她才站起了身,一字一顿对他说:“渊儿,不要做他这样的人。”
其实老皇帝并不是个难对付的人。
他身边的那位贵妃年轻貌美,却只生了一副好高骛远的蠢脑子,经人挑拨几句便像一柄被人握在手里的剑,顺着人的心思横冲直撞。
他急于铲除温家的心思成了一把双刃剑,他将温家一步步越逼越紧,却忽略了他手下开始后怕终有一日祸临己身的臣民,也不曾看到身下开始裂纹横生的龙椅。
裴渊一直很清楚他该做什么。
自故后脱去凤冠的那日,他便已知悉日后所要走的路。
启程后蜀的那一天,他知道,那个隔着一整座山的遥不可及的一眼,会是他同故后所见的最后一面。
脚下这一片将温家逼到穷途末路的山河,他也终会再重新踏回。
既然他早已知道会发生什么,便没什么好长吁短叹的。
···
裴渊第一次在清秋坊中见到林青阮时,他觉得可笑。
这样的酒色之地里,她露出来的一双眼睛称得上极美。
可惜那双极漂亮的眼,几乎同一潭死水没什么两样。
也不知是什么样的人,会蠢到拿这种人来做手中刀。
宴后他方踏上回程的马车,青楼里随手扔下的玉簪便被人冷不丁钉了回来。
他掀起帘,眼前一片遮面的薄纱飘飘摇摇落下来,
方才献舞的人懒懒地倚在窗边朝他挑了个眉。
寻常人皆不愿被人探知心中所想,眼神也大都是躲闪隐藏的。
那夜窗边的少女却毫不掩饰地直勾勾看着他,根本在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她来这清秋坊只为接近他。
他没想过后蜀这样俗气的地方,竟也有这种不寻常的疯子。
或许是出于无聊,鬼使神差的,他差人递去了拜帖。
林青阮这个人,胆子大的好像不知道人一辈子只能死一回。
他要她弹个曲,她便直接弹了故后在他儿时常吟的摇篮曲,干脆了当地告诉他她后面的人已经将北凉内宫都摸透了。
虽说也有些意思,不过他并不打算收她这样能当反间计的棋子。
疯子只需看个乐子罢了,靠的太近,不是什么好事。
他本已动了离开的心思,说话间忽然窗外下起雨来,她转头去看。
那一双从头到尾没有过情绪的眼睛忽然动了动,垂下来的眼底逐渐萌出一点茫然和几不可察的瑟缩。
她在怕。
怕看雨。
他觉得荒唐。
她一副连死都毫无所谓的模样,现下竟会害怕窗外的雨。
他看着她平静中带着怔怔的眼神,忽然开口问了她的名字。
他想,或许同她周旋几下也算不上什么坏事。
···
林中遇见北凉来人刺杀时,裴渊并不意外。
北凉的皇帝于他而言,是君臣,而非父子。
老皇帝每每看他的眼神多有芥蒂,他也懒得同他装什么父子情深。
只是站在那些尸体前擦剑时,他忽然说不上来心头萦绕的是什么情绪。
林青阮是个聪明的人,知道她的安慰于他不过镜花水月,反倒是笑着说了两句风凉话,将事情避而不谈。
回程的路上,她挤进他的氅衣中,一言不发的靠在他身前。
她的手绕在他背后交错,小小的身躯像一阵若即若离的风,将他包拢在里面。
裴渊以为他既早已知悉这一天的到来,便不需要任何人的陪伴排解。
可她那样不带一丝温度的拥抱,竟也会让他察觉到不知从何而起的寥寥慰藉。
他莫名想起许多年以前。
许多已经变得很是模糊的记忆,忽然没来由的又在他眼前重现。
那时他尚年幼,老皇帝与故后并未闹到最后无以复加的地步时,他也曾在夏日下笑看裴渊笨拙拿剑的姿势。
裴渊总不懂故后为何会被全无意义的记忆困入牢笼。
但或许他的心中,也曾有过一个小小的,他看不见边界的牢笼。
那里困住了一小部分的他。
那一小部分的他,也像故后一样,默默在原处画地为牢。
记忆中的人悄无声息顺着山路消弥成烟。
他有些想笑。
原来人当真会因权势变成截然不同的模样。
他莫名庆幸。
那一段路,他其实不想孤身一人。
···
从宫中长大的这些年,裴渊很清楚如何看透一个人。
许多时候想要知道一个人的感情,不是看渴望,而是看克制。
渴望可以装出来,克制却只能抑下去。
在那个嘈杂的大殿上,他看到只有一个人对林青阮从未投过一抹目光时,他隐隐约约觉得,这颗半路捡来的棋子比他想象中,似乎要有用的多。
他握着酒杯垂眸一笑,
本以为不过一次无聊之行,是他错了。
后蜀行事从无差错的太子,竟也藏着这样见不得人的心思。
···
同林青阮说话向来很省心思,没有旁人的弯弯绕绕。
所以他第一次看到林青阮慌张躲开他的眼神时,心中觉得很有趣。
不过随口一问,她竟破天荒尖锐起来。
他不由好奇,让她这样百般遮掩的人,是不是那个不肯抬头看她一眼的陆临。
那日之后林青阮将自己锁在书房闭门不出,一连许多日连饭也不肯张口要。
他原以为她不知从哪长出来了几分骨气,结果临泽来报她每晚会老早守在一旁,等厨娘落了锁后就去厨房偷偷搜刮余粮。
他闲来无事去看了几晚。
今日炖鱼,明日蒸虾,里头的人日子过得风生水起,看不出半点伤心失意的影子。
自幼时起他便不大喜欢用晚膳,每每被故后抓到便是一顿数落。
看着林青阮在饭气中时不时尝上几口的餍足模样,他才想起已经许久没人冲他唠叨晚间一定要吃些东西了。
离开凉州城前,故后曾托人给他带去一封信,空荡荡的一张纸上,只有一句好好用膳。
他一直未曾放在心上,直至启封后很久的那一瞬,他才后知后觉出一阵被晚风放大的凉意。
出神时他一时忘了屏息,再回神来的时候林青阮已经趴在灶台边上歇神了。
桌上摆放的菜比平日里多了很多,她似乎默不作声地多做出了他的那份。
听临泽说她这两日一时不落地抄那些训言,应当是累了。
她脸侧挂着不知从哪蹭的黑印,发丝被灯影映出一层绒绒的光,像午阳下歇神的花猫,恬淡又倦懒。
他看了一眼,忽然觉得她这样的睡颜有些碍眼,直接揪着领子将她叫了起来。
林青阮倒也不意外,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揉了揉眼睛,乖乖行了个礼。
用膳时她也不肯消停半分,顶着张大花脸口若悬河,什么虎狼之词都敢往外蹦。
莫名的,他并不厌恶。
大约是因为勾引他的人从来数不胜数,只有林青阮的眼神空空,像在寺庙里待了几辈子的人。
说来奇怪。
那一餐算不上什么山珍海味,他吃的却比平日里要多些。
就像林青阮在饭桌上着实聒噪,他却隐约开始期于每晚的到来。
···
开门见山的法子用厌了,林青阮便又开始琢磨歪门邪道。
他懒懒瞧着,没想到她也真能管住自己那张嘴。
连去买钗首的路上也不肯多说一个字。
林青阮如何作妖,他本不该在意。
可她绕着他去同临泽碎嘴的时候,他忽然觉得街边一草一木都碍眼得很。
他想让她早些闭嘴,便随手扯住她,往街边一个看起来还算体面的地方一指。
她顿了顿,不知想到了些什么,应了下来。
最后她挑的那支青簪的确很衬她,像水映清荷,亭亭清展。
他想,林青阮不说话时,还挺有些人样。
去付账时掌柜同他攀闲,笑眯眯夸他们二人看起来实在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这样的奉承话,他本不必回些什么。
簪子拿在手上,他想起林青阮挑东西时圆溜溜的眼,淡淡应了一声。
出门时碰上了与太子妃同行的陆临。
他不咸不淡地打了个招呼,忽然想起那日书房中反常的林青阮。
他转眼去看她,她稀松平常地行了个礼。
垂下眼的一瞬间,他看到她向来没有波澜的眼底,溢出一抹遮不住的恨。
翻腾着,像不灭的火,比平日的荒凉更刺目。
她心底的人并非陆临,看来眼光还不算差劲。
···
街边灯火熹微的那晚,他们这对假夫妻才算是有了第一回的肌肤之亲。
许久之后,他仍记得当时少女的侧脸像溢着香气的桃子,柔软而细腻。
那是林青阮为数不多占了上风的一件事。
直到后来她每每想起这件事,都很有几分自豪的意味。
平心而论,林青阮踮起脚前,裴渊大约也能躲开,大约也猜出了她欲盖弥彰的意图。
但最后为何由着她去了,他也说不太清。
或许他也并非唯一一个反常的人。
就像林青阮平日里装的像是得了登徒子百分真传,其实那晚亦是顿了短短一瞬才假惺惺跑开。
常人都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他那晚停在原地时,也曾问过临泽,“你今日为何不骂她放肆。”
临泽沉默了许久,同他道:“殿下心中,大约已不觉得她放肆。”
一针见血。
他无从反驳,也无意反驳。
···
回到府里,看到书房里裹得严严实实的一个大包时,他一时不知该嗤该笑。
他原本没打算拿她如何,毕竟他并未心觉冒犯。
但看林青阮战战兢兢的模样,他又觉得此番拿捏她几下也不是坏事。
他想起初次说话,林青阮报名字时。
他知道她在说谎,她也没掩藏。
他不想再叫她陆七了。
第一次叫出林青阮这个名字时,面前的她有一瞬失神。
对上他的眼睛微微一闪,神色第一次开始生涩鲜活起来。
她对记忆中的人有愧,对陆临有恨。
对他裴渊,却始终是木讷的。
那是第一次,林青阮对他真真正正展露出除开麻木外的情绪。
她的眼睛的确生得很美,像映着烟雨的春湖,楚楚生波。
···
在孙府亭中看到被罚跪的林青阮时,他虽看出她是故意卖惨,还是心下郁结渐起。
待他走近了,发现地上蜿蜿蜒蜒的血来自她膝下时,又觉得只是将那三人丢进湖里还是轻了些。
她在地上跪了不知多久,唇际已失尽了血色。
看到他来,偏偏还要强撑着一笑。
当真是蠢极了。
为了要他一句认输,为了在陆临面前装个样子,把自己折腾成这个模样,任谁看了也要摇头叹一句脑子不好。
既然如此,他称了她的心便是。
他认输。
···
人生在世不过短短数十载,岁月如马,匆匆不归。
执着于已逝之事全无意义,裴渊也从未瞻前顾后过。
若说他唯一件后悔之事,大约是故后殒命的消息传来时的那晚,他一时伤过林青阮。
自小在深宫中长大,他学的最明白的一件事,便是不得将脆弱示于人前。
一时彷徨的无措,在旁人手中会被淬成一把刺向自己的刀,招招见骨。
他学会的第二件事,是不得放任自身耽溺于失落之中。
深陷于过去之事,无异于自沉入流沙之中,自寻死路。
层层宫墙,于他而言,是活下去的条条戒律。
所以每每失去不想丢弃之物时,他只会找个地方,自己静静地待上一个时辰。
那一个时辰,是他留给失去之物的最后的时间。
一个时辰过后,无论是曾经多珍视之物,都不能再占用他一丝一毫记忆。
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失去之物,永别之人数不胜数,也好好过来了。
他不需要慰藉。
所以林青阮固执地不肯离开时,他一时失了理智。
不知者无畏,未见者无期。
从小到大,他总是一个人承受离别。
可内心深处的他,比谁都清楚,他并不喜欢这样的理智。
他压抑着落下的闸,挡住汹涌巨浪般的情绪,其实离冲破屏障,只有微毫之差。
倘若此次有人同他一起,那日后的千千万万次,他必无法再孤身以对。
指节扣住的是林青阮的喉管,亦是他未泯的七情。
所幸,他未能狠下心。
···
自重回储君之位,裴渊所遇之人皆竭力劝他趁早将林青阮早些除掉,甚至于连林青阮自己都做好了他会背弃于她的准备。
待他找到外祖直言他不会另娶他人时,他头一回见到人的脸可以变成同锅底一样的颜色。
一开始所有人都以为他不过冲动之言,不过一年半载必会对林青阮起厌弃之心。
裴渊也并不想同旁人解释什么,他向来不惧人言。
所有人真正开始觉察出不对,是他登基两年始终不肯往后宫中再添一人时。
这事其实并不难办。
朝臣每每引荐自己家女眷,心中多半是持了借此沾光的歪心思。
他只需召刑部上上下下将这家查上一遍,便能抖出些能让这朝臣少在眼前晃的料。
一来二去的,倒也省了他再去查贪官的差事。
如此来了几回,往他这引荐女眷的便多半都成了官场上的仇家。
温岁安对他半点不手软的模样看了许久的乐子,有一日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的来问他,
世间女子如过江之鲫,比林青阮姿貌更胜之人亦非凤毛麟角,为何偏偏选定是她。
裴渊垂眼看向腰际林青阮给他绣的丑绝人寰的荷包,弯唇笑了笑。
世道凉薄,他生来清醒,其实从未对任何人抱有过期待。
他曾坦然预设过孤身至暮的结局。
在他算不得短的二十多年里,他只有过寥寥几个瞬间厌烦孤身一人。
偏偏每个这样的瞬间,林青阮都未曾缺席。
其实那些个单独的瞬间里,他并非非林青阮不可。
只是被所有这些瞬间补全的他,构成了如今完完整整的裴渊。
这个完整的裴渊,非林青阮不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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