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空破月

　　这场闹哄哄的酒局也没吃下什么正经东西，还没到封府就已经饿的不行了，进了府就转道先去厨房。
　　管厨房钥匙的张妈搬来板凳坐在门口，和几个婆子聚成一堆正在闲话。亦鸢与张妈打过招呼就进厨房找食物了。张妈跟着一起进了厨房，走到一个还有余温的灶台边揭开锅盖，锅里热腾腾的蒸汽涌了出来，张妈连忙招呼：“鸢侍卫这里给你留着呢。”
　　亦鸢连忙：“谢谢张妈。”
　　看着张妈给她留的大白馒头，亦鸢有点不好意思。
　　这段时间在廷尉府供职总是忙得吃不上饭，回到封府就已经半夜了，自己又饿得慌，半夜摸进厨房里找吃的。张妈就住在厨房旁边的小屋子里，时不时地就来厨房察看一圈，亦鸢半夜窸窸窣窣找吃的情景被张妈撞见几次，回回把人家吓得半死。次数一多张妈就知道晚上要给亦鸢留饭，于是搬个凳子坐门口，闲着没事跟着其他婆子闲话或者做女工，等着亦鸢来拿吃的。
　　亦鸢叼着馒头刚出厨房门，所有的婆子都停下了闲话，厨房门口出奇的安静。明显能感觉得到所有婆子们的眼风都在遮遮掩掩地往她这边瞟，瞟得亦鸢如芒在背。
　　亦鸢客气地道了谢，不敢多做停留，在众多婆子的注视下快步离开了。
　　几个婆子看着亦鸢远去的背影，啧啧道：“小伙子俊得很。”
　　“之前都不常见到他。”
　　一个婆子推了推说话的这个：“人家是主家身边的人，不常来咱下面。”
　　有一个婆子开口道：“这咱看着冷得很，不爱搭理人。”
　　张妈忍不住打抱不平：“这亦鸢侍卫看着面冷，其实心热着呢。”
　　婆子们当天的差事都干完后没什么娱乐活动，有时喜欢聚在一堆说闲话八卦，此番得了个现成的话题，热火朝天地讨论了起来。众人催促张妈继续讲下去。
　　张妈以不背后说人是非的由头端了半天的架子，最终还是没忍住，兴致勃勃地同众婆子讲了起来。
　　“这绝对不是我胡诌的，那一罐胡麻香油就放在我柜子里，我只用过一回，真真是好东西，又香又亮堂还不熏眼睛。亦鸢侍卫看我夜间点着灯做活儿等他，第二天就把这一罐胡麻香油送与我了，说是对眼睛好。”
　　“啊呀，我们都用的牛油点灯的。这胡麻香油都是大人们祭礼上才用的好东西呢。”众人不禁一阵艳羡。
　　张妈忍不住又感叹道：“本事又强，待人也好。我听雨芙丫头说了，这位虽在主家身边伺候却从来不拿架子，对下面的婢女丫鬟也都是极好的。哎，这样的一个小伙能做儿子多好，实在不成做女婿也好啊。”
　　讲到兴奋处，众人一个个眼睛发亮兴致盎然。众婆子七嘴八舌的笑话张妈，八字还没一撇就惦记给自己定女婿。张妈被大家逗着捂脸笑得合不拢嘴。

　　亦鸢从厨房处出来，路过公子院子被顾一离叫住，说是公子要找她。亦鸢心跳霎时漏了一拍，自从莞尔那个混不吝的说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她的想法就开始跑偏了。夜深人静时每每想到公子，心跳就开始不受控制。这段时间在廷尉府忙的昏天黑地，也是有意在躲避，她不想面对。
　　现在好了，你不想面对的东西自己找上门来了。
　　亦鸢面上仍做镇定，说自己要去换身衣服，心想：还要再洗把脸，今天下午弄得身上尽是酒味和脂粉味，实在不敢到公子跟前去。
　　顾叔却没让亦鸢走，他催促亦鸢这会儿就赶紧过去，早点说完早点让公子安寝，近日来事务繁多公子难得能早歇。
　　亦鸢无法，只能这个样子往公子的书房里去了。
　　看见书房里昏黄的橘色烛光，亦鸢很是紧张，走到门口轻声通报了声，就听见公子沙哑又疲惫的声音。
　　“进来吧。”
　　亦鸢应声而进，屋子里只有公子一人。他坐在书桌后，单手扶额闭目养神，看起来很是疲惫的样子。
　　公子瘦了，眼下乌青也挺重。他紧皱眉头，过了好一阵才舒缓开，亦鸢知道这是公子的头疼病又犯了。不自觉地想上去给公子揉揉头，但原地晃了两下还是定住了。
　　不能熏到公子。亦鸢这样想着，试着给自己找个恰当的理由。
　　公子先开口了：“阿鸢把门关上，过来。”
　　亦鸢心中扑通扑通乱跳，依言照办。关完门随即伸手扯起自己的衣襟低头闻了闻，仍是一股许久未散的混杂着脂粉味的酒气，心里有些窃喜又有些懊恼，五味杂陈竟让她一时间分辨不出来到底是什么滋味。在书桌前站定，仍旧稍微保持了些距离不敢靠得太近。
　　不知为何公子的脸色不太好，亦鸢心下惴惴，莫不是身上味道太大这个距离还是熏到公子了？
　　公子烜疲惫地招了招手：“过来，离我近些。”
　　亦鸢控住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小步挪到了公子的侧边，依然保持了些距离。
　　公子烜见状定定地盯着她没说话，沉默间亦鸢莫名感受了一阵极大的心虚，不由自主地又往前蹭了几步，终于是走到了公子烜的身边。
　　公子烜看出她的欲言又止，示意她但讲无妨。
　　亦鸢心虚得厉害，索性把心一横豁出去了：“公子，我下午同右监的同僚们吃饭喝酒去了。”
　　公子烜认真的看着她，等她继续说下去。
　　亦鸢舔了舔发干的嘴，接着说道：“我们去的是……”
　　眼看着公子停留在自己脸上的眼神变得幽深，亦鸢紧张不已。怎么说呢？窑子？妓院？这些词对着书生气质的公子实在说不出口，亦鸢搜肠刮肚选了个斯文人的词“秦楼楚馆”。接下来她豁出去，将酒局上的遭遇讲了一遍。
　　公子烜看着平时没几句话的亦鸢今晚竹筒倒豆子般絮絮叨叨的说个不停，都没发现一双手一直紧张地攥在身侧，不禁眼里笑意渐浓。
　　“阿鸢，”公子烜出言打断了亦鸢的话，“不用解释这么多，我相信你。”
　　亦鸢如释重负。
　　公子的笑容很温柔，看得亦鸢有些不好意思。
　　公子烜又说道：“还有今夜叫你来，是有关廷尉府的事想问你。”
　　知道公子要问正事了，亦鸢收敛了心思认真作答。
　　公子烜问得很详细，从廷尉府内部的所有机构、布局，到各个部门的管事、执行，全都问到了。亦鸢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将连日来观察所得详尽说明。公子烜在亦鸢讲述的时候拿过一本书册，不时地在上面勾圈简记。在听完所有内容后沉默了好一阵，屋内唯闻纸张翻动的声音，亦鸢就在一旁安静的守着。
　　过了一阵，公子烜开始询问成员的具体情况，这让亦鸢有些吃惊，不过也一一说明了。
　　“右监的头是李睿，他很厉害，不仅人情练达通晓世事，待人也是豪爽大气，全队上下没有不服气他的。”亦鸢提到李睿时话又多了，“这段时间李监帮了我很多，他教我刀法，还教我怎么应付那些难缠的人，如果没有李监我肯定不能这么快融进右监里……”言语间的赞赏之情压都压不住，还能隐隐听出一丝敬佩。
　　公子烜垂下眼睫，没有任何表示。
　　“其他人呢？”公子烜不着痕迹地将话题从李睿身上转移开了。
　　“叶岩是副队长，能力很强，也颇通人情世故，他本人很上进，看得出来他想再往上走博个好前程。”
　　“蒋正比较活泛爱说话，有他在的时候队里都不会沉闷，就是他有的时候嘴上没遮拦特别喜欢逗年纪比他小的鲁曲。鲁曲跟我一起进的廷尉府，是队里最年轻的，也最听话，挺乖的一个孩子。还有其他人……”
　　这会儿公子烜倒是没有再拿笔记录，兴致很浓的听着。
　　公子烜道：“看来这个队里的人都不错，他们都有家室吗？”
　　亦鸢讶异，不知道公子为何会关心这个，一般女孩子们闲话时会聊到家里，可公子看起来不像是个会探究别人家庭琐事的人。
　　亦鸢想了想，一一回答了，这下不免又提到李睿。
　　“李监还没成家，队里的人聊天的时候就总笑他是光棍没媳妇……”
　　公子烜点了头，盯着亦鸢若有所思的样子。忽然公子烜单手手抚上额头双眉紧皱，整个人委顿在椅子里，看起来很痛苦的样子。不消说定是又头疼了，亦鸢心中一紧，没顾得上其他，忙伸手轻按在公子烜的两侧太阳穴，学着上回的模样轻轻地揉着。公子是弯腰撑在椅子上，亦鸢站着不方便，索性就半蹲下了。
　　过了一阵公子烜的眉头才舒展开，亦鸢看着他的模样，轻言道：“公子就没找冯郎中看看吗？让他给您开点安神药吧，身体要紧。”
　　公子烜睁开眼睛，看着半蹲在自己面前的亦鸢虚弱地一笑：“好，我听阿鸢的。”
　　亦鸢心又不争气的乱跳起来。这个角度，公子烜那张英俊的笑脸就好似被捧在自己的手心里，他俯视着自己的目光温柔似水又带着点笑意，仿佛能直透过眼睛看进心里去。亦鸢像被烫了一下似的收回手，忙准备起身往后撤。
　　公子烜出手如电擒住了她的手腕，声音有些压抑与疲惫，缓缓道：“阿鸢，做事要有始有终，我头还疼呢。”
　　“哦。”亦鸢脑子里乱哄哄一团。怎么办，公子头还疼着呢，难道再像刚才一样面对面地给他揉吗，可是这对自己来说无异与上刑，自己是不敢再正视公子那样的眼神了。
　　公子烜看着亦鸢犹豫的模样，便转过身子，背对着亦鸢，亦鸢明白过来了，像上次一样站在公子身后给他揉揉就好。亦鸢伸手轻轻按着太阳穴按揉了起来。
　　公子烜笑道：“好久没见你了，今日就是想同你说说话，我怎么觉得你在躲着我呢？”
　　亦鸢心尖一颤，强做镇定地回答：“没有，怎么会呢。”
　　“那就好，阿鸢莫要躲我。”
　　这话说得让亦鸢心里又是一阵慌乱，更多的是茫然。连日来的忙碌让她忘记了这种感觉，当这种胸腔中的悸动再次来袭时，她茫然又恐慌，这种她一点都不熟悉的感觉席卷了她整颗心脏，让她失去控制无法思考，所以她本能地想要逃，逃远一点说不定自己就好了。可是现在公子拉住她、拽住她不让她逃。
　　桌上的烛火幽幽的燃烧，紫檀木香炉中青烟袅袅升起，在半空中舒展化为无形，桌边的两人也是异常的安静。书房内的空气仿佛被凝固了一般，让人有些喘不过来气，偏又是温热甜腻的，从四面八方包裹着缠绵着让人沦陷。
　　“好了，我好多了，阿鸢去休息吧。”
　　亦鸢不敢看公子温柔的笑容，夹着尾巴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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