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时节

　　悦历六年

　　成为皇后的日子，并未与之前有翻天覆地的变化，若硬要说，便是这长乐宫太空，太静，也太冷了，但是这里又妲嫣住过的痕迹。

　　即使殿内燃着上好的银骨炭，暖意似乎也只在表面流淌，无法渗透进四肢百骸。

　　我每日按品大妆，接受嫔妃晨昏定省，处理六宫琐事，一切井井有条，仿佛我天生就该坐在这凤座上。

　　别冬总是想方设法让这宫殿显得热闹些，插上新开的腊梅，换上鲜亮的帘帐，轻声细语地与我说话，讲些宫里的趣闻。我知道她的心意，只是听着，偶尔弯一弯嘴角，心底却像一口枯井，激不起半点涟漪。

　　楚穗偶尔会来。有时是白日，过来坐坐，问几句宫务，饮一盏茶便离开。有时是夜晚，他带着一身疲惫与寒露气息，拥着我入眠，却也只是相拥而眠。

　　他待我，比以往更尊重，更体贴，赏赐如流水般送入长乐宫。他会在宫宴上，当着众人的面，为我布菜，温言细语，俨然一对恩爱帝后。

　　可我知道，那眼神深处，依旧是权衡，是审视，是帝王对“合适”皇后的满意。那点东宫时期或许有过的、微薄的温情，早已被冰冷的权术吞噬殆尽。我配合着他，扮演着贤良淑德、温婉大度的皇后，心却一日日沉下去，沉在那口枯井的最深处，连回声都听不见。

　　直到那日午后。

　　他难得这个时辰过来，眉宇间似乎比平日松快些。我正临摹着一幅字帖，见他进来，便搁下笔，起身迎驾。

　　“不必多礼”

　　他虚扶了我一把，目光落在案上的字帖，“皇后的字，越发进益了。”

　　“陛下谬赞。”我垂眸应道。

　　他在窗边的榻上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敲着紫檀小几，似乎在想些什么。殿内一时静默，只闻炭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我静立一旁，心中并无多少波澜，左右不过又是些朝堂之事或后宫琐务，需要我这位“合适”的皇后来配合。

　　忽然，他开口道：“朕记得，姜老将军镇守北疆，已有十余年未曾回京了吧？”

　　我猛地一怔，指尖下意识地蜷缩起来，捏住了袖口。阿爹……陛下为何突然提起阿爹，阿爹自我入东宫后就被先帝派去镇守北疆

　　“回陛下，”我稳住心神，声音尽量平稳，“阿爹蒙受皇恩，戍边卫国，不敢有负圣望，确已十一年未曾归家。”

　　“十一年……”楚穗轻轻重复了一句，目光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探究，“时间真是不短。朕听闻，姜老夫人身体似乎不大好？”

　　我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阿娘……阿娘身体不适的消息，我是通过极其隐秘的渠道才得知的，一直深埋心底，不敢对外人言，生怕被有心人利用，构陷父亲一个“眷顾家室、疏于职守”的罪名。他……他怎么会知道？是关心，还是……

　　一股寒意夹杂着难以抑制的担忧瞬间攫住了我。我低下头，掩去眼底的情绪：“劳陛下挂心，母亲只是些微陈年旧疾，并无大碍。”

　　楚穗沉默了片刻，忽然道：“北疆近来安稳，暂无战事。姜老将军劳苦功高，朕心甚慰。”他顿了顿，语气变得随意，却字字千钧，“皇后入主中宫已久，想必也思念家人。明日，便宣姜老将军与夫人入宫觐见吧，也好让皇后一解思亲之苦。”

　　我霍然抬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宣……宣父母入宫觐见？

　　十余年了。自从我入选东宫，离家那日，母亲强忍着泪为我整理衣襟，父亲穿着戎装，在校场点兵未能来送，只托人带给我一把他亲手打磨的小小匕首，说“宫中深似海，我儿当自强”。

　　一别经年，音信艰难。我只能从偶尔传来的只言片语中，想象阿爹鬓边是否添了白发，阿娘眼角又刻下了多少皱纹。北疆苦寒，他们的身子可还硬朗？阿娘的寒腿，冬日里可还疼得厉害？

　　无数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我连日来维持的平静假面。眼眶猛地一热，视线迅速模糊起来。我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发不出一点声音。

　　我能见他们了？就在这皇宫里，不再是梦里模糊的轮廓？

　　楚穗看着我的反应，眼神似乎微微动了一下，那深邃的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或许是满意的情绪？他喜欢看到我失态，喜欢看到我这副感恩戴德的模样吗？

　　但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立刻被巨大的、汹涌的喜悦和酸楚淹没了。我顾不上揣测圣意，猛地跪伏下去，额头抵在冰凉的地板上，声音哽咽，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臣妾……臣妾谢陛下隆恩！陛下……陛下……”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重复的感激，“谢陛下！”

　　他起身，走到我面前，弯腰将我扶起。他的手握在我的手臂上，力道沉稳。

　　“起来吧。”他的声音听不出太多情绪，“明日朕已吩咐下去，你们好好团聚。莫要失了体统。”

　　“是……是……”我借着他的力道站起身，泪水却控制不住地滚落下来，慌忙用手去擦，狼狈不堪。

　　他似乎极轻地叹了一下，伸手，用指腹略显粗糙地揩去我脸颊的泪痕

　　“瞧瞧，已是皇后了，还这般孩子气。”

　　那动作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温柔的意味，却像针一样，轻轻刺了我一下。我立刻垂下眼睫，收敛了失态，低声道：“臣妾失仪了。”

　　他收回手，又恢复了那般深不可测的模样：“朕还有政务，晚些再来看你。”

　　他离开了。我独自站在殿中，久久无法回神。脸上被他碰过的地方，还残留着一丝陌生的触感。心底却像煮开的水，翻滚着，沸腾着，喜悦、酸楚、惶恐、期待……种种情绪交织碰撞，几乎要将我淹没。

　　明天。明天就能见到阿爹阿娘了！

　　“别冬！别冬！”我猛地转身，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雀跃和慌乱，“快！快去准备！明日……明日阿爹阿娘要来了！”

　　别冬闻声急匆匆进来，看到我满脸泪痕却又眼泛光彩的样子，先是吓了一跳，随即明白过来，也跟着红了眼眶，激动得语无伦次：“真……真的吗？老天爷！将军和夫人要来了？奴婢这就去！这就去收拾偏殿！备上最好的茶点！夫人喜欢软糯的糕点，将军爱饮浓茶……还有，娘娘，您明日穿哪身衣裳？得庄重些，也得让将军夫人看着欢喜……”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手脚却利落地开始张罗。整个凤仪宫仿佛被注入了生机，连空气都变得暖融起来。

　　我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冷风拂面，却吹不散心头的火热。望着宫墙外那片被切割得四四方方的天空，第一次觉得，这冰冷的宫闱，似乎也有了那么一点点值得期盼的温度。

　　阿爹，阿娘……女儿，终于能再见你们一面了

　　只是这恩典，是君恩，也是悬在头顶的利剑。我比谁都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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