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

　　二十四
　　在这个世界上，唯有永远得不到和永远失去的才是最令人无法释怀的。你去追跑了的东西，就跟用手去抓水中的月光、镜中的娇花是一样的，你以为用手抓住了，可仔细一看，却仍是两手空空，徒劳一回，大梦一场。
　　初见离开了。我知道，这一次他是真的要离开我了。不，其实五年前我们分手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我们以后将退出彼此的生命，只是，我们那时候的分手太过仓促，连一个正式的告别都没有。都说，成年人的离开是悄无声息的，可是，没有告别的我们却总是存了一丝幻想，期冀着那丝微乎其微可以再次相遇的可能。然而，其实我也知道，就算我们再见面，也只能是给彼此一个过去的交代，而无法描绘未来的蓝图。现在，我们把话都说清楚了，也已经正式的告别过了，自然到了我们应该说再见的时候了。
　　阿若，让我再抱抱你好吗？临走之前，初见向我提出了这样的请求。我没有拒绝，因为，我也在渴望着他。我没有回答，却朝他走近了两步，一个动作，胜过千言万语。在看到我走向他的那一刻，初见那漆黑如墨的眼睛瞬间变亮了几分，让他本就幽深的眼睛更加幽深，仿佛立刻就要把我吸进去似的。看到这样的眼睛，我有些恍惚，仿佛我们此刻是坐在教室里，在老师“人生若只如初见”的感叹中，在同学暧昧的打量中心有灵犀地对上了彼此的视线，那一刻，一切的话语都显得过于苍白。可下一刻，他的眼睛又立刻黯淡下来，我知道，这是因为他知道，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应该是我们之间最后的一个拥抱了。
　　得到了我的默许后，初见走上前小心地、轻轻地把我拥入怀中，像是怕我推开他一样。察觉到他的动作，我心底微涩，曾经，我们拥抱、亲吻，每晚交颈而卧，耳鬓厮磨，做尽了爱人间所有亲密的事情，可现在，连拥抱都变得这样奢侈，这样小心翼翼，我忍不住鼻间一酸。我主动环上了初见的腰背，几乎是立刻的，他收紧了怀抱，紧到我无法呼吸。他的手臂勒得我有些疼，可我却无比贪恋此刻的疼痛，毕竟，这样的疼痛，以后都不会再感觉到了，这样的拥抱，哪怕是这样让人心碎的拥抱，以后也不会再有了。我同样用尽全身的力气，去回抱他。
　　我感觉到有一滴滚烫滴在我的肩头，直滴在我的心里，烫得我体无完肤。我觉得自己都要被他嵌刻进身体里、血肉里、骨头里，他舍不得和我分离，我亦然。我跟着哭，却不肯回头。因为，在陨石撞击在地球表面的时候，我就不再是我了。
　　良久，他松开我。我知道这个动作他做得有多艰难，也知道他此时的煎熬，我也一样，因为我们都知道，这一松手，便是永远，这一转身，便是一生。
　　“阿若，你要好好的。”初见温柔地拭去我脸颊上的泪水，却怎么也拭不干净。
　　“你也是。”我哽咽着说。
　　初见走了。
　　初见终于走了。
　　初见最后还是走了。
　　他脚步沉重，一如我们此刻的心情。他走得很慢，短短几步路，却好似要走出一生的长度。他时不时回头看，我知道，他在期冀着我能奔下楼去，扑进他的怀里，开口挽留。尽管，以他对我的了解，他深深明白，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可他依旧在心里残留着一丝期盼。
　　我在楼上望着他的背影，泪如雨下。
　　怎么可能不痛呢？这是我相恋七年，爱了十二年，占据了我人生中大半光阴的男孩啊！这是我曾全心信赖、视作我爱情的信仰的男孩啊！这是我曾想托付终身、共度一生的男孩啊！这是时至今日依然爱着我，我也依然爱着他的男孩啊！书中说，爱情嘛，爱对了是爱情，爱错了就是青春。如果这是爱情的定义，那么，初见就是我的爱情！他走了，带走了我人生中名为爱情的那一部分，也带走了一部分的我。他走了，我不再完整。
　　可即便如此，我和他也没有办法在一起了。尽管，我知道他真的真的真的是很爱我。他确实是很爱我啊，这一点，从他父母家人对我的态度中就能看出。他们之所以对我多有亲近，视之如亲生女儿，并不是因为我在他们心里有多好，也不是因为他们有多喜欢我，而是因为，初见爱我。一个男人的家人对你的态度，就是这个男人对你的态度，如果这个男人真的爱护你、敬重你、不肯让你受丝毫的委屈，那么，他的家人才不会对你有半分轻慢，反之亦然。如果这个男人的家人没有把你当回事，处处薄待，那么即使这个男人表面对你再好、再言听计从，也不会从心里真的爱你、敬你。或许，初见的父母当初对我未必处处满意，面对我们的婚事也曾踟蹰，但我从不知道，因为初见解决了一切问题。爱与不爱全在细节。有人说，爱情里不能太在意细节，每个人爱人的方式都不一样，被细节打动的必定是缺爱的人。的确，被细节打动的是缺爱的人，每个人爱人的方式也确实是不一样。或张扬热烈、或沉默内敛、或烈火烹油、或细水长流，但无论哪一种，都会让对方感受到爱意，那些需要在不爱的种种里找寻被爱的痕迹的，无需多言，必定是不爱的。毫不夸张地说，我跟初见在一起七年，我做家务的次数不超过五次，还都是趁着初见不在的时候做的。他回家知道之后，必定会心疼地数落我，而且后来的那段时间，无论工作多忙，都会先把家务做好。初见喜欢吃我做的饭，可他从来不要求我做，也不肯让我多做，只在我兴致上来的时候，点几道家常的、做法简单的菜。而且，我做菜的时候，他必定是在一旁帮我洗菜切菜的，吃过饭后的碗盘，我也从来没有洗过。我的手脚常年冰冷，到了冬天尤甚，连带着全身都冷冰冰的，暖和不起来。可自从跟初见住在一起，我已经很久都不知道寒冷是怎样的滋味了，以至于分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仍很不适应。甚至，没有他在，再厚的衣服、再厚的被子、再多，再烫的热水袋，对我来说，也不过是聊胜于无。跟初见在一起，我从来没有提出过过任何节日、纪念日，因为，初见从不落下一个，他总是提前许久就准备好了送我的礼物。有时是贵重的首饰，有时是价廉却不廉价的小东西，有时是买的，有时是自己做的，礼物不在于贵重与否，只在于送礼物的人的心意。这些年来，但凡初见在我身边，我吃的水果都是洗干净、切成块、插上叉子递到我面前的。他怕我拿叉子的时候不小心扎到嘴，就买了叉尖被磨平的一次性的叉子。因为担心木制的一次性叉子不能久放，所以，他每次买的都很少，因此便需要经常买。可是，家里从来没有过没有叉子的时候。家里的卫生湿巾、卫生纸，我从来不知道多久用完一次，因为这些都是初见在买的。都说，情侣住在一起之后尽是生活的琐碎，可我却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些琐碎。相恋七年，同居六年，我从来不知道七年之痒是如何的模样。我和初见每天都有说不完的话，做不完的事，面对生活，我们总是有用不尽的热情。
　　其实，我知道换成其他人，或许也不会也不一定会一辈子专一，一辈子忠诚，不一定会对我好一辈子。我知道的，不是或许，而是一定。他们或许不会出轨，但，他们绝对不会一辈子对我好，即便是在新婚燕尔的那段时间，他们也不会有初见对我的半分。他确实会对我很好很好啊，他所有赚的钱都会花在我身上，他的所有亲戚都很喜欢我，他也会一直把我捧在手心里当小女孩，甚至，是他帮我定义了爱情。是定义了爱情，不是满足了我对爱情的想象。可那又怎样？正是因为这些曾经太美好、太真挚了，所以，我才无法容忍一丝一毫的瑕疵。
　　人这一生，是靠着某些瞬间活着的，爱情也一样。它像是绚烂却短暂的烟花，只盛开那一刹那，就会消散在空中。它不是一个永恒的状态。而我，得到了长达七年的爱情，相较于那些从未得到过爱情或只得到过一瞬间爱情的人，我已经很幸运了。即使，和初见分手以后，每一天都在悲伤与孤独中度过，可我从不后悔和他相遇，和他在一起，因为，和他一起的那些时光，足以让所有的哀怨烟消云散，足以支撑我度过余下的岁月。
　　是完全的寂静了
　　昨日遂纷至沓来
　　去噤声不语不怀好意地等待
　　那泪水的迟迟出席

　　多年前写下的诗句
　　如今都成了隐晦的梦境
　　恍如梦中的深海
　　细雨里的连绵山脉

　　只记得几句——

　　即使是再怎样悠长的一生啊
　　其实也只能容下 非常非常
　　有限的爱
　　曾经谁都不可以，唯有你可以。以后是谁都可以，但是是你不可以。再见了，我的男孩。再见了，我的爱人。再见了，我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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