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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碎宫倾赴劫灰(下)
雨从戌时开始下,时停时续,未到亥时便彻底停了。此时周围万籁俱寂,令人心烦的夏虫已经沉睡,雨后檐下的宫灯被笼罩着一层薄薄的水雾。湿润的地面不多时便露出一块一块的白色,低洼处的积水中疏影横斜。
雨后的皇城,陷入了一种难得的宁静,还没有人发现昭阳殿内发生的一切。今夜注定是个漫长的夜晚,戏一出接着一出。
九曲环廊上,一盏九微灯若隐若现。尚轩右手提着灯,左手挽着离音的手,离音手上提着一壶上好的胭脂醉。两人缓缓行走在幽深的回廊里。
尚轩一袭青衣,头发只用一个简单的玉冠束起,嘴角含着淡淡的笑。
“为何我们要去萱华殿?”
离音完全不懂,为何今晚尚轩要带她去萱华殿。
“音音,今晚,我说个故事给你听。”
旧地重游,离音心中另有一番惆怅。两人推开萱华殿的门,厚厚的灰尘便从屋檐上抖落下来,想来不知道又多久没有宫人打扫了。墙上的那幅画依旧静静地挂着,仿佛屋子的主人还在一样。
尚轩把九微灯放在案上,没有了风,灯火忽然变得更加明亮,屋子里也有了几分人气。他缓缓从袖子里拿出一管箫,薄唇轻启,箫声呜咽。
那晚天上并没有月光,可后来当离音回想起那个晚上,尚轩双眼微闭的神情时,她仿佛看到满天的月华洒在他的青衣上,冰冷的月光和他整个人融为一体,像一座冰冷的孤峰,让人难以靠近,再火热的心也会被他的悲凉浇灭一般。
那是她第一次懂得“落寞”二字的含义,后来,他在另一个男子身上也恍惚看到同样的神情。
她看到他的双肩在微微颤抖,忍不住从后面环住他的腰。那是他贪恋的杜若兰香,清冷而忧郁。
箫声忽然停了。尚轩并没有回头,他双手无力地垂在两腿上,像个被人丢弃的孩子。
“我从来没有见过她的样子,幼时一次不经意走到这萱华殿,看到墙上她的画,惊为天人,心中暗想,那样绝世风华的人,父皇确实有宠爱她的理由。”
离音最初不解为什么他要带她来萱华殿,如今又听他讲萱夫人的故事,且言语中不胜悲戚,心中更是迷惑。
“我小时候也听年老的宫人讲过萱夫人的故事,不过都太零碎。后来实在好奇,缠着娘亲给我讲,她却一个字也不提,还告诫我,在姑姑面前万万不可提萱夫人只言片语。”
姑姑心里到底有多恨?她和娘亲,一个怀着满心的恨,一个怀着满心的怨,今时今日,都不愿意放开自己,求得自我的解脱。
尚轩转过身,拉着离音的手,痴痴地望着墙上的画。
“后来,有一年冬天,父皇难得到仙华殿看母妃,那夜,父皇喝了好多的酒,便留了下来。我那时已经懂事,从窗外经过时,不经意听到睡梦中的父皇和母妃的谈话,那时候我才知道,我的母妃,原来就是被这萱华殿锁了一生的女子。”
他的语气平淡,千般沉重最终化为淡淡的几句话,仿佛在诉说了别人的故事。
离音的双手在颤抖,尚轩把她抱在怀里,她抖得比他还厉害。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若你不知道,难道他们就打算瞒你一世吗?”
尚轩一阵苦笑,继续说道:“我想,他们都有各自的无可奈何,最初我心底确实恨过父皇,可后来年岁渐长,逐渐理解他们的难处,便再也提不起恨了,只是悲伤。原本好好的一对英雄美人,为何最后只能相忘于江湖。”
离音忽然能理解,为何他会落寞,剥丝抽茧后,真像竟是如此不堪和残忍。
好在,如今,一切总有了可说之人,从此,他不再一人独自背负,这令人耿耿于怀十余年的身世。
离音总想说些什么,却不知道怎么开口。尚轩看出了她的为难,径直走到案上,端起那壶胭脂醉,倒了满满的一杯,递到她手上,一脸释然地说:“音音,我从来没有怨恨过任何人,更何况是我的父皇和母妃,若没有他们,怎么能让我今生与你相遇,结为夫妇。这杯酒,就当是我们祭奠他们的。”
离音听他这番话,心中亦觉得宽慰了许多,长袖掩面,饮下了整杯酒。
等她喝完,却忽然觉得头晕脑胀,眼前的事物已经模糊,面前的人也变成了重重叠叠的影子,就快倒下的时候,尚轩一把抱住了她。
她用尽最后的力气问到:“我怎么会这样?”
直到这一刻,她也从没想过,他会在她酒里放了迷药。
尚轩见她已经神志不清,无比痛惜地说:“音音,我生来就是不祥之人,不能误了你一生。今晚过后,南唐再无皇后,从此,你只是你自己。‘篱落桑麻’,就当是今生你欠我的,来世我定会找你要回,那时候,你定要等着我。”
他身后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太监,正是乾元殿总管王福顺。他把离音交到他手上,无比郑重地叮嘱着:“一定要把她安全地送出宫,你也从此隐姓埋名,去过该过的日子。若有一天她问起今日种种,定要守口如瓶,只字不提。从此以后,海阔天空,后会无期。”
王福顺含着泪双腿跪地:“皇上,奴才以后再也不能服侍您了,您放心,我就算拼了这条老命,也一定会把皇后安全送走!”,说完,他又叩了三个响头,背着沉睡的离音,从萱华殿后的密道出去。最后,他见尚轩拿火点燃了早就浇了油的宫殿。
熊熊烈火照亮了整个夜空,火势蔓延,萱华殿的那上千株海棠缓缓倒下,尚轩站在火光之中,发丝凌乱,脸上却露出了最舒心的笑容。
前尘种种,譬如昨日死,今夜之后,南唐皇后已葬身火海。尚轩此时已理好衣冠,端坐在乾元殿内,外面铺天盖地的救火声嘶声裂肺,他无暇听闻。他从书架的格子间取出一份早起拟好的投降诏书,最后,在上面郑重地盖上了皇帝的玉玺。
命已至此,又何苦让苍生再受苦楚。他就是这样善良的人,对别人仁慈,对自己残忍,所以从不适合做皇帝,直到江山将亡,他最后所想,依旧是民生疾苦。
而也正是此时,昭阳殿的宫女进去换茶时发现了倒在地上的两宫太后,一时之间,前朝和□□均大乱。
南唐两位太后和一位皇后,一夜之间薨逝,任谁都看得出,南唐气数已尽。
永徵元年的秋天,南唐皇帝像北周呈上了投降书,愿于九月初七开城投降,惟愿北周皇帝怜悯南唐子民,不伤南唐无辜百姓。南唐皇帝接受了降书,承诺只要南唐践行约定,定不伤南唐一兵一民,南豫王大军于九月初七进城,宣北周皇帝谕旨。
后来,据北周士兵讲,开城那天,南唐皇帝率后宫大臣和内命妇在城楼下迎接南豫王大军,南豫王手持北周皇帝谕旨,封南唐皇帝为淮阴侯,迁漪澜殿。那人虽是阶下囚,却依旧有着不可侵犯的孤傲之气。他的命运,也令北周众人扼腕。
那年秋天,内庭的菊花开得极好,黄的白的紫的竞相开放,满城尽燃。北周士兵第一次领略到南国繁华,竟是这般妖娆。
一曲繁华终逝水,死的死,伤的伤,有的人命运已经结束,而有的人,又一个崭新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尚轩以为,从此他和离音便是天人一方,再无相见之日,终究有一日,她会忘了他,重新拥有平凡人的幸福。而离音,在熊熊大火中闭上双眼的那一刻,也不会想到,那把火,烧掉了一个亡国皇后的人生,却开启了又一个全新的生命。
冥冥之中,他们为了双方而舍弃,而付出,最终,兜兜转转还是要走回原本的尘世之路,只是,没有想到,那时候竟是那般无奈和委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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