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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民(二)
第二十四章:流民(二)
这日,李令仪一如往常的打开了春山阁的大门,孔妈妈带着几位女工好的绣娘去了三楼赶制衣料。朱华和银珠在梅花桌前接待女眷,陈方立在门口看着外面的情况。
可忽然,他的神色变得疑惑了起来。
李令仪察觉到,立刻走向了陈方:“怎么了?”
陈方指指外面:“你看,那里有一家人。”
李令仪看过去,才知道陈方为什么会好奇。
那家人是刚刚从河里爬上来的,一位中年男子扶着他的妻子,身旁的小儿子正在不停咳水。他们衣衫尽湿,在初冬时节显得格外萧瑟。
“快去让他们进来烤烤火!”李令仪此时已经穿上了冬衣,看到那一家人站在河边瑟瑟发抖,她十分不落忍。
陈方赶紧小跑过去,对那男人说了几句话,又指了指春山阁。
李令仪见那家人迈出了脚步,赶紧唤朱华和银珠过来:“快,拿几件冬衣来。”
“银珠,你给炉子添些炭火。”
说着,那家人已经慢慢走到了春山阁门口。
女子怯生生地看了看李令仪,抬起的脚有些迟疑。
“快进来烤烤火吧!”李令仪上前扶着女子进来。
男人有些不好意思,冻得发紫的嘴唇上下颤抖着,还是迈进了门里。
李令仪和银珠把炉火抬到了正中间,桃枝搬来了几个绣凳。朱华抱着冬衣过来后,那女子吓得直接站了起来:“可使不得!这衣服看着就贵,我们买不起。”
李令仪坚持为女子披上了衣服:“冬衣本就是用来御寒的,若因为价格吓得人宁可冻着也不穿,岂不是它的罪过了?”
女子低下了头:“可我们真的没钱买。”
“不收你们的钱,先披上暖暖,我看你这手都冻得发抖了。”
今年的秋汛来得这样晚,却又这样急,这是吴郡人怎么都想不到的。这家人本是太湖旁边村庄里的渔户,这场秋汛不仅冲了他们的家,还将一家人都卷入了水中。男人抓住了一块浮木,又从水里捞起了妻子和小儿子,在水上飘了两日这才勉强上了岸。此时三人又冷又饿,坐在炉火前没多久,小儿子就打起了瞌睡。
孔妈妈听到消息,从厨房拿了三个包子来,男人三两口就吃下了肚子,小儿子也一股脑将包子全塞进了嘴里。
女人怕儿子不够吃,只吃了一半,将另一半递给儿子。
儿子看着女人手里的半个包子咽了咽口水,可还是将包子推了回去:“娘,我吃饱了。”
孔妈妈看着心疼,去厨房又拿了三个出来。
小儿子又将包子吃完了。
女人这才放心地去吃自己的包子。
吃完后,小儿子靠在女人怀里睡着了。李令仪坐在炉火旁边问女人道:“大娘,你们村其他人呢?”
这话问出来后,女人眼里有了泪光:“一整个村子,都被大水冲垮了。我们一家三口幸运,被冲进了城里。其余那些人......还活着没有都不知道了。”
众人都沉默了。
此时,那男子忽然气愤道:“卞道良这个狗官,大水来了,他连通知也不通知一下,直接下令把水引到我们村子里。是,我们村人不多,但我们这些人的命就不是命吗?说什么舍小保大,他明明可以提前通知我们转移,却一声不吭直接舍弃我们。我们凭什么就要当这牺牲品?”
他口中的卞道良,是吴郡的郡守,也是这次抗灾的指挥者。
他不知道的是,他的村子太小,并不足够拦住洪水,之后的三个村子也都遭了殃,现下流民聚集在城外无地无粮,饿死者甚重。但卞道良怕流民进城后抢劫偷盗,所以干脆封锁了城门,不让任何流民入内。男人一家算是幸运,顺着水流被冲了进来。却也还是没有着落。
舍小保大,什么算小?什么又算大?男人的村子因为人少所以被舍弃,流民因为人少所以不允许入城,这些人并没有做错什么,却平白成为了牺牲品。
而李令仪他们作为幸存者,实则是踩在这些人的尸骨上苟且偷生。
她不禁感到悲凉。
男人见李令仪眼中露出了悲戚,知道她心软了。便赶紧摇醒小儿子,一家人跪在了李令仪面前:“女郎,我知道女郎心地善良,不然不会让我们进来取暖。但我们现下实在无处可去了,还请女郎收留我们一家。”
说着,他磕了一个头:“我有力气,我家那口子会做饭,我们不会白吃白喝您的。”
李令仪赶忙扶起了他:“我既然收留你们进来,便不会再将你们赶出去。”
男人听到后大喜,忙对小儿子道:“快,再给女郎磕一个。”
李令仪赶忙将孩子扶起来:“不用不用。”
“女郎您放心,我学过点功夫,看家护院不成问题,我这儿子吃得少,不会给女郎添麻烦的。”男人笑起来憨厚老实,女人虽然温顺,却眉眼清明。他们的小儿子大概四五岁,还不懂为什么自己爹爹这样激动,可是看到爹爹说话,他会主动在旁边拍手叫好。
这么小就当上气氛组了,以后一定是个可造之才。
安顿那家人很容易,但李令仪想到城外那些流离失所的百姓,不免有些担忧。
晚些时候,李令仪关闭了店门,走到后院喊住了正在劈柴的男人:“我听说这次受灾的共有四个村子,除了您的桃源村,还有三里沟、前湖村和后湖村,这几个村子加起来,大概会有多少人?”
男人想了想:“大概得有五百人。”
“五百。”这并不是个小数目。若一夏子涌入吴郡城中,是会给城中百姓带来安全隐患。
可是任由他们在城外自生自灭,又对他们太过残忍。
男人看出了李令仪的想法,眼中透出了期许:“女郎您是不是想救他们?”
说着,他又要跪下。
李令仪这次有准备了,立刻拦住了他:“不要随便对人下跪。”
“您是我的救命恩人。”
“那也不必跪。感恩的方式有很多种,下跪是最无用的一种。”李令仪看着他站好后,陷入了思考。
“女郎,求您救救他们。”男人站在原地道。
李令仪点点头:“我很想救他们,可是这样多的灾民,不是靠随便一家就能补救的。我可以救他们一时,可若他们仍然没有着落,还是免不了一死。”
“我知道,都是卞道良那个狗官!他只想着保自己的乌纱帽,放任我们这些人不管。就是我们全部死在城外了,想必他连一滴眼泪都不会掉。”男人一说起这个名字,就气愤异常。
李令仪虽然来吴郡这些时日,可对这个卞道良印象并不深刻。她决定,亲自去看看男人口中的“狗官”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次日一早,李令仪带着桃枝和朱华去了吴郡的衙门。
才走到门口,她就看到前方聚集了一大群人,一阵捶打物体的声音从人群中央传了过来。
“狗杂碎,你们这些狗东西,在其位不谋其政!早晚国家要亡在你们手里!”
声音有些耳熟,李令仪她们走近了些,依稀看到被打的人就是那日扮鬼潜入春山阁的男子。
他真的来报官了!可从结果来看,他并不满意官员的处置结果。
眼看那人被打得脸上都没一块好肉了,朱华终于看不下去了:“别打了!”
打人的官吏瞥了她一眼,当没听见一样继续打着。
而站在一旁的桃枝却是一惊。她看到刚刚回头的官吏里,有一位的眉眼那么得熟悉。
她不可置信地又看了他几眼,在确定了心中的答案后,桃枝迟疑着开了口:“祈安哥?”
官吏之中,一人的手顿了顿。
他顺着声音望过来,看到桃枝正含着眼泪看向他。
他下意识停了手,向桃枝走了两步:“桃枝?是你吗?”
剩下的官吏听见这边的动静,纷纷停了手。只见桃枝点了点头:“是我。”
“原来是熟人啊!祈安老弟,这是你哪位相好啊?”官吏们有了新的热闹看,都忘记了刚刚被打的那个人。
朱华便趁机跑过去,扶着那人起来:“还能站起来吗?”
那人咬着牙,左脸被打得肿了一大块。
他撑着地艰难地站了起来,可走起路来还是一瘸一拐的。
朱华便扶着他的手臂带他走出了看热闹的人群之中。
而这边,祈安看到桃枝后,连说话的语气都温和了不少:“好几年没你的消息了,你如今过得好不好?”
桃枝点点头,看向李令仪:“女郎收留了我,现下我已经脱了奴籍了。”
李令仪关注到祈安听到这句话时,眼睛亮了亮。
他很在意桃枝的奴籍吗?李令仪打量着那个男人想道。
因着桃枝的关系,那些官吏也不再追究被打的人了。此时陈方将羊车驾了过来,朱华扶着那男子上车,陈方则抬头看到了桃枝对面官吏服饰的男人。
他心下觉得不好,可此时却只能远远地看着。
“那人是谁?”见朱华上车,陈方指着桃枝对面的人问道。
朱华瞥了一眼,随口道:“桃枝姐的旧识,听说叫祈安。”
此时李令仪也走了过来,看到陈方的目光,她笑着道:“怎么,吃醋了?”
陈方被说得老脸一红,忙低头否认道:“没有。”
李令仪笑得更狠了:“还没有,我都根本没问你吃谁的醋,你倒好,自己承认了。”
陈方这才察觉自己入了李令仪的套。
“行了,吃醋了还不赶紧过去。”李令仪见他还待在原地,忍不住催促道。
“我......我过去干嘛?”陈方有些局促地拽着缰绳。
李令仪给他想了个理由:“叫桃枝回家吃午饭。”
“那她那个相好的怎么办?”陈方傻乎乎地追问道。
李令仪无奈:“谁跟你说那是桃枝相好的了?”
“你要愿意,就叫他一起回去吃午饭。坐你对面,你看看自己的眼神能不能把他杀了!”李令仪说罢,径直上了羊车。
然而一会儿,她和那个祈安面面相对时,她真想把陈方的脑子撬开看看里面到底都装了什么?!
桃枝和祈安并排坐在对面,朱华帮那位被打的鼻青脸肿的男人上药,李令仪深呼吸了好几口才压制住了自己不怕陈方从车门外面踹下去地冲动。
此时她咬着牙问道:“那个,陈方怎么跟你说的啊?”
祈安看了看桃枝,回答李令仪道:“陈方兄说您邀请我一同去吃午饭。”
李令仪苦笑了一下,此时她的脚有些发痒,需要踹下去一个陈方才能缓解。
桃枝则露出了尴尬的笑容来:“祈安哥是我家原先的邻居,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后来我被卖去了建康,一晃我们也有五年没见了。”
她正说着,一旁朱华上药的男人忽然倒吸了一口冷气。
“对不住,我手劲太大了。”朱华忙轻了些。
男人睁开眼睛,看向朱华的双眼:“不怪你。若不是这些黑心官吏下手太重,我何至于如此。”
这话说得祈安有些尴尬。可此时见这男子是桃枝认识的人,他只好道:“抱歉老兄,当时不知你与桃枝相识。”
“相识又如何?难不成你们都是靠攀关系才给人办事的?”男子冷言冷语道。
祈安面上有些挂不住,李令仪见状赶忙接过话道:“你妹妹的事情怎么样了?”
受伤的男子怒发冲冠,眼看着就要站起来。朱华忙抓住他的手臂,道:“你坐好,这是在车里。”
男子悻悻地坐下来,对李令仪道:“卞道良这个狗官,吃了张老板的好处,说我诬告,差点命人将我打死!可恨我妹妹一条人命,竟被他们如此轻贱。”
这话说罢,祈安也有些尴尬地低下了头。
李令仪这两日听到卞道良这个名字的次数太多了,对这位百姓口中的“狗官”越加的好奇。
“这位卞道良,究竟是什么来头?”李令仪问道。
“能有什么来头,不过是济阴卞氏一个庶出子弟,受荫蔽得了个郡官,成日就知道敛财,百姓的事情一概不管。谁给的钱多谁就是对的,钱少的就活该自生自灭!”受伤的男子愤愤道。
“那城外的流民他放任不管,郡县里的案子黑白颠倒。这样的官员,竟然能在吴郡安稳度日?”李令仪道。
祈安叹了一口气:“吴郡人生性温吞,得过且过而已,没人会想着去反抗。所以他也就在这里称王称霸了这些年。”
受伤的男子见他开口,惊讶道:“你既然知道他什么德行,还甘愿做他的走狗?”
祈安惭愧不已:“都是谋生而已,前年我服役成了衙门的小吏,之后役期满了,接下来服役的人不愿意来,都愿意给我钱让我继续留在这里。我家中有母亲要养活,替人服役的钱比种地要多,我为了讨生活,自然只能留在衙门。”
(注:古代服役,一人有一定的期限,若有该服役的人不愿服役,想留在家中种地或实行别的生产,就可出钱让他前一个服役者替他继续服役。久而久之,这位服役者就成了专门的小吏,靠他之后那些服役者出钱供养。)
受伤的男子叹了一口气:“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都是这乱世害的!”
李令仪有些惊讶地看着他道:“你读过书?”
受伤的男子轻蔑地哼了一声:“我们这些人,哪里配读书?这是我小时候在酒楼打工,听那些世家郎君说得!”
“对了,还没请教郎君大名?”李令仪对那位受伤的郎君说道。
“贱命一条,哪里有名字。因为我是在淮水旁边出生的,村里人都叫我淮生。”
朱华自己默念了一遍这名字。
此时羊车已停在了春山阁门口。
祈安和桃枝先走了下去,李令仪随后,朱华则留在后面准备扶淮生。
“不必,我自己可以。”淮生扶着车壁走下去,还是陈方扶了他一把,让他下了车。
孔妈妈看到众人回来,忙摆上饭菜。李令仪洗过手后,招呼着大家上桌。
祈安坐在桃枝旁边,朱华则坐在了淮生旁边,陈方、银珠和孔妈妈坐在对面,今日的菜色很是丰盛。
只是众人各怀心思,饭桌上没人主动开口说话。
祈安环视了一周,率先举杯对众人道:“多谢各位对桃枝妹妹的照顾,祈安在此敬各位!”
说着,他一饮而尽,俨然自己是桃枝什么人一样。
这让知道陈方心思的李令仪有些不爽。虽然她明白陈方身体有缺陷,桃枝恐怕不会愿意跟他。可是看到凭空出来的这么一个青梅竹马,李令仪是带有敌意的。
若桃枝不喜欢陈方,那李令仪自然不会多说什么。可陈方毕竟是李令仪旧识,看到他失落,李令仪心里不好受。
此时她望了一眼陈方,看到后者低头吃菜,没有回应祈安的敬酒。
她心里很不落忍。
而这边,淮生因为手臂受了伤,面前被朱华夹了整整一盘子的菜。
“朱华,够吃了。”淮生轻声说道。
但有一种饿叫朱华觉得他饿,所以朱华并没听进去,又给淮生夹了一筷子鸡肉。
如果说这桌上有谁是真心实意在吃饭的,那恐怕非银珠莫属了。就在大家各怀心思的时候,银珠吃了整整半盘子的水晶肘子。
李令仪才准备去夹肘子,就看到属于肘子的盘子只剩下了一块骨头。
银珠擦擦嘴角,打了一个嗝。
吃完午饭后,祈安对众人告辞。临走时他看了一眼桃枝,走到她面前道:“我如今就住在衙门,你若有事,可随时去找我。”
桃枝点点头,送了祈安两步。
他走后,李令仪将目光转向了淮生身上。此时他手臂上缠着绷带,脸上肿得快认不出来他本人的样子了。他坐在炉火旁,昨日李令仪收留的那男人为他端了一碗药。
“这是我媳妇熬得,快喝吧!”那男人憨厚地说道。
也是在昨日,李令仪得知了男人名柳大壮,他的妻子本姓陈,村里人都唤她二娘。他们的小儿子还没取名,成日狗蛋狗蛋地喊着,昨日让李令仪给起了个名字,叫柳浚宁。
“你因这场大水遭难,只盼这个名字能让你今后无灾无难,所到之处,河山浚宁。”李令仪教他写下了那三个字。
此时,李令仪则在淮生的对面坐下来,看着他满身的伤痕,问道:“报官这条路走不通了,下一步你准备怎么办?”
“那我就自己动手杀了那狗贼,再杀了那狗官!”淮生眼里透出地狠辣,似旁边炭火爆出的火花。
“那你的父母呢?谁又来为他们养老送终?”
听到这句话后,淮生终于忍不住了。他抱着头,慢慢在炭火旁边蹲了下来:“可我妹妹一条人命,不能白白死了!”
“在这个世道里,只有强者才有抉择权。但强者曾经是弱者,今后也会成为弱者。他们之所以不能一直强下去,就是因为在他们成为强者时,总没想着为自己留个后路。”李令仪在他面前站起来,看着门外熙攘的人群,她掷地铿锵,如同一位英姿飒爽的女将军。
“可如今这世道是士族当家作主,我们这些人,怎么可能变成强者?”男子抬起头来,满是疑问地看向李令仪。
李令仪无法给他一个确切的答案:“但只要活着,就还有希望,不是吗?如今你是可以一时意气去报仇,可能不能杀了他们你也不能确定。可我知道,一旦你动手,你必死无疑。这样徒劳地送命,值得吗?”
“人活在世上,不能为亲人报仇是很难受。但在自己无能为力时,以卵击石是最愚蠢的做法。你一个人的死亡不会改变什么,还会让仇人更加得意洋洋。”
“所以我们唯有变得强大,而在变强的过程中,你会遇见其他绝望的,需要帮助的人。在那时候,不要做那个旁观者,就已经是你能做的所有了。”
李令仪在对淮生说,也是在说她自己。
孟氏的仇、李氏一族的仇恨都在她一个人身上,可到如今,桓温和南康长公主都活得好好的,她没能为家族报仇。
她无法忘却桓家带给自己地苦难,可在自己尚不能撼动他们时,她只能明哲保身。
这是他们每个人无奈地妥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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