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样子

　　老妈在假期到来的第一天，就迫不及待的给我来了电话，在确定我已买好车票，便已在回家的路上后，她才高兴的挂了电话，不再像从前一样担忧我路上是否安全的问题，总觉得我有三头六臂，会穿越这个世界一切阴暗和苦难，完好无损的站在她的面前。亦或是，我终于在她面前长大成人，成为一名甚至可以为她遮风避雨的合格的大人。
　　当我出现在车站时，她第一次云淡风轻的对我笑了笑：“芸芸，你回来啦？”
　　我站定在离她不远处，轻声问她：“你确信不要过来给我一个拥抱？”
　　她只把脸撇过去，用老年人特有的娇羞对我说：“咱们都这么大的人了，当着这么多人，不要了！”
　　她终于从过去的阴霾中完全走了出来，脸上充满老年人特有的阳光和安闲。我走过去勾起她的臂弯，问她：“妈，你确信你这两年来没有吃过什么特效保健品？或者说，家里真的没有别的喜事？为何我看着你脸上的笑，总觉得你不会是一个在家里闲着没人陪的老太太？”
　　哪知我妈一口回绝说：“家里能有的亲戚邻居，你一个个也都见着了，他们谁不比我忙，能有空陪我么？”
　　“这么说，你是今天才有喜事了？”
　　“你回来我高兴是高兴，但也担忧得紧，唉！”她长长叹了口气，把后面的话都收了回去。
　　“怎么？”我问她，“是我哪里又让你不开心了？”
　　“要是你和小陈那事能成，我就更开心了！”
　　“陈医生？”我回头看她，“我两年来总共只和他通过一次电话，还是托医院回访病人的福，要这都能成事，人类还需要语言做什么？”
　　“他真的，总共就只给你去过一次电话么？”
　　“对啊，他说了，主要是给我道个歉，当时我好像还打电话给你了，不论怎样，那也算是他对我们的尊重。”
　　“这孩子，也忒内敛了些！”
　　我妈说着，人自顾往前走，将我的手臂拉出去半步有余，好像嘴里在自言自语着些什么。
　　“不管不管，她虽没有主动联系你，但我这两年的病，都是上他那儿治好的，妈跟得紧，他身边一个女孩子也没有，他既对我好，就是在打我女儿的主意，横竖我是把他当成自己未过门的女婿！”她突然在车站炸开了。
　　“呃，妈，你注意点形象，我现在好歹是一名人民教师。”
　　经我一提醒，她才四处张望，将自己的音量调小，不好意思的在我前面带路。
　　回家后我细细盘问她，她把这两年跟陈医生有过大大小小的接染都跟我盘点了一遍，这些交接和一叠账单连在一起，有些是老妈无事硬要跑去医院买些无用的药回来，有些确实是她身体出了毛病，得到医院去看看。
　　她随手拿起一张，都能说出她跟陈医生的一个故事来。我时常怀疑她出现了幻觉，这些东西只是她胡乱编出来安慰自己的，不然谁会那么周到体贴的适时参与到一个老年人的病患生活中来，但我妈说的每一个细节，小到陈医生只是随口跟她打了一声招呼，叫了她一声“阿姨”，大到他亲自将她胃炎发作期间输液住的病房都安顿好，甚至替她处理好一日三餐，不时进病房里去看望，都那么真实的展现在我的面前。
　　我自诩老妈年纪大了需要安慰和陪伴，她年轻时候也算一个小有知识的文青，但要将这些东西编得如此生动，她大概是做不到的。尤其是，每当她说起来，脸上就溢满谁也挡不住的自信和骄傲，连带着她整个人都温暖起来。
　　“喂，妈，你不要一个人待在家没事干，我爸去世时受了点打击，就一个人在家异想天开好不好，陈医生陈医生，自打我进屋来，你都唠叨了半小时了！”我没好气的喝了她一句，一边看她脸上的神情。
　　“你这孩子，怎么能跟妈这么说话呢？人家陈医生是好人！”
　　她才说完，手机就响了起来。我妈只白了我一眼，就接通了电话，为了向我炫耀，她索性开通了免提。
　　“阿姨，我刚下班，您不是说芸芸她今天就到了，有接到她了吗？”
　　熟悉的声音传来，使我相信，老妈前述种种神经质的表现，都是真相，我憋着气没有弄出一丁点响动，怕传到免提里去。
　　“到了到了，刚到家跟我吵了一架。你这孩子，我问你喜不喜欢她，你说喜欢，怎么我刚刚问她，她却说长达两年你只给她打过一个电话，还是病人回访。我就盼着你把这糟心货给我顺走，看你俩这状况，怕是又要放我鸽子了。”老妈中气十足的责问陈医生。
　　“我答应芸芸等她回来再跟她解释，您也知道她那脾气，我若跟得紧了，万一她心中厌恶，不愿意再从那边回来也不一定，这些话，还是私下里好好跟她说，她也好将从前对我的误会都肃清。阿姨不要太担心，这些事我会处理好的。”
　　“小陈啊，万一芸芸她，在那边有了别人呢，你这两年对我的照顾就白付出了？阿姨可不是贪婪的人，一心想着芸芸嫁给你的，芸芸回来得急，这件事我还没来得及问她……”老妈说到这里，也不等陈医生回话，将手机扔到沙发上去。
　　“芸芸，你在学校那边有重新恋爱了吗？”她不顾我心里的抗拒，直接问出了口。
　　“都叫我芸芸了，你跟陈医生已经聊得这么亲近了？”我没有回她的问题，而是对她跟陈医生过度亲密的行径带着怀疑的态度。“芸芸、芸芸，这样叫出去多不成体统，我又还没嫁过去。”
　　“这事你先不管，你告诉我，你有没有在学校里有其他人了？”
　　“哎呦，我一个大忙人，把自己的整个心思都压在孩子们身上了，哪还有闲心恋爱？”
　　我没好气的跟她说。
　　她走过去悠闲的捡起沙发上的手机，得意的说道：“小陈啊，芸芸还没有恋爱！”
　　我听到从免提里传来陈医生尴尬的咳嗽声。
　　“阿姨，您这免提，一定是故意的！”
　　“怎么，对‘芸芸、芸芸’不满意？”
　　“按齐小姐的意思，这称呼确实不大庄重，我会在见到齐小姐时改过来。”
　　“那后面就靠你自己喽！”
　　老妈这才挂了电话，她满意的朝我走来，围着我原地转了三圈，将眼睛眯成一条缝看向我，脸上洋溢着欣慰和幸福，仿佛陈医生是她早就物色好的一名土财主，她终于可以用昂贵的价钱将我转手出去，我明天就会嫁到陈医生那里去。
　　我只好用寥落数语将她从我的房间打发出去，告诉她陈医生我一定会见。
　　陈医生没有周末，医生不是什么神职，何况作为一名心理医生，他得时不时被线下问诊。我在一个陈医生好不容易才挤出来的下午如约见到了他，照他约见我时说的，他等了我两年还能等，我一个在家没事干的人，等他挤出一个下午来有什么不好。
　　“约见你比在医院挂号还难，要不是看在你从前帮我做心理辅导时还有些实力，像这种空旷的日子，让我在这么一家小店跟傻子似的干等两个多小时，我还真不愿意。”
　　我一见了陈医生就埋怨他。
　　“齐小姐果然是一点都没变，每次见到我就急眼，也不知阿姨是怎么教养你的，面对你从前的救命恩人，你竟一点面子也不愿给。我若不是做心理辅导的，还真有点吃不消。”
　　他大咧咧的坐到我的对面，随手喝了一口我帮他点好的果汁，将身子放松的靠到后背椅上。
　　“你这样一天下来，面对的都是精神过度焦虑和抑郁症患者，长期如此，会疲惫么？”我理了理话题，捡了一个自己最感兴趣的抛向他。
　　“这倒没有，作为一名心理医生，将那些正处于精神苦厄期的病人拯救出来，就是一种幸福。这种成就感旁人无法体会，毕竟你也亲自体验过，整个心理辅导的过程，医生还挺变态的，或者患者的情绪，一直都处于变态期，不够坚强的，自己也得抑郁。”
　　他这么一说，医生又变得神圣起来，我没忍住仔细端详了他一会儿，见他下巴上的胡须被刮得干干净净，脸上的线条比他上次见我时和顺自然了许多，身上还散发着清淡的药水味儿。
　　他对我有一股不可抗拒的亲近感，似乎存了势在必得的心，一点也不担忧我还会跑到其他地儿去。
　　“上次上你们家去，是因为我想顺着你的个性来，当心理医生的嘛，心理学研究多了，倒在你面前丑态必现了，因此给你造成困扰，在这里慎重的跟你说一声对不起，还望齐小姐宽宏大量，以后多给我留些路儿。”
　　我笑着看向他，早就知道他想借职务之便套路我，整这么一出幺蛾子出来，也就他还有脸再走回头路，心里虽对城府男小有不快，但也得适时给他一个台阶下。
　　“陈医生，你跟我妈私下里连我的小名都叫上了，还怕这点尴尬。话说，我妈是怎么跟你又勾搭上的，她也不记……”
　　说到这里，陈医生立马就滔滔不绝了。
　　“就给你做病人回访那会，突然想起来你一个北大毕业的，历经坎坷，差点抑郁而死，又侥幸遇到我，从精神病厄中挣扎回来，不想点好的，跑大老远到山区支教去，支教着支教着，就把那儿当成自己的家了，还对山区的孩子们入了心，把自己折腾成编制老师，心无旁骛，对我们这种告知不为所动，越想越觉得你伟大，跟我这个心理医生似的，于是就……”
　　他啰七八嗦的说了一大串，细想起来，还是套路，但比上一次受用动听多了。
　　“你是哪种高知？”我问他。
　　“我也是北大毕业的，为了拯救世间精神苦厄的人，特意修了心理学博士。齐小姐这么光顾我的学历，是想跟我恋爱么？”
　　他笑着回问我。
　　“本来是不想的，但眼下见你把自己说得这么优秀，忍不住越来越心动！”我向他坦诚。
　　“哦，那我可以直接叫你小名啦？”
　　“可以！”
　　“芸芸？”他开始得寸进尺，想试探试探我在近距离听到这两个字的适应性。
　　我察觉出他的目的，只顺口“嗯”了一声，算是最平凡的回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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