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南风

　　峪子娘娘庙正殿上供奉着的神像已褪漆掉色，周遭的台子也积灰不少，蒲团上撒着几块铜板，大约是哪位香客留下的香火钱。
　　“这地方改修一修了。”原奉摸了摸已有裂纹的门框，兀自说道。
　　玄冲眯起了眼睛，细细地打量了几眼原奉，点头道：“确实该修一修，不然城里的百姓都没处求媳妇了。”
　　原奉故意叹气道：“不过可惜，广宁府穷得很，没有闲钱来给这地方重建。”
　　玄冲听出了原奉的话外之音，他笑道：“将军啊，想要钱还不容易吗？南疆遍地都是金子，随手一抓便能抓到黄金万两。”
　　“南疆有没有黄金，我不清楚，但是我北境大约是没有的。”原奉轻轻一抬手。
　　瞬间，不远处的山腰上一声唳鸣。随后一道黑影驰来，落在了原奉的鹰首肩甲上。
　　“道长，这是我从白凉城寻回来的，你看它和我留在山上的鹰有什么区别吗？”原奉顺了顺苍鹰的羽毛，转头问道。
　　玄冲捋着胡须，晃了晃脑袋：“通体一般黑，飞天一般高，你觉得呢？”
　　原奉笑了：“道长，您哄小孩子呢？”
　　玄冲慢悠悠地向原奉走了两步：“将军，你在我眼中，不就是小孩子吗？”
　　原奉沉下了脸，冷淡地看了玄冲一眼，转过了头。
　　玄冲立于门槛这边，抬手摸向了苍鹰的羽翼，那苍鹰竟不似那日对吴锦行一般，反而乖顺得不得了，头向下一垂，居然任由玄冲抚摸。
　　“够了吗？”原奉语气不善。
　　玄冲一笑：“三十年前，原存山老将军与唐老将军一起西征巴延，被敌军斩断一只手，九鹰当即飞入敌阵，救老将军于水火，并啄食巴延大将的双眼。这苍鹰，真可谓是猛兽啊。”
　　原奉懒得听他讲故事，有些不耐烦道：“你想说什么？”
　　玄冲意味深长道：“将军，如果你被敌军砍下一手，苍鹰会去救你吗？”
　　原奉眉角一抽，咬紧了后槽牙。
　　“为将半生，破敌千万，立下万世武勋，可倘若连自己的部下都不愿与自己出生入死，那万世武勋又有何用？”玄冲拍了拍原奉的胳膊，越过他，向院子里走去。
　　原奉憋着一口气，盯着玄冲的后背，质问道：“为什么要教李司南学那些东西？”
　　玄冲走到院内的荷花缸前，若无其事地拨弄了一下缸中的残叶：“广宁山高皇帝远，将军手握大权，迟早有一天要把这北境攥在怀里，到那时，你是要割据成蕃吗？”
　　原奉一滞，张口就想辩解。
　　玄冲却接着道：“苍鹰是北境的象征，但不代表有了苍鹰就能拥有北境，这个道理你懂吗？”
　　“我……”
　　“还有，”原奉还没来得及把话说出口，玄冲便又一次打断了他，“郡主贵为金枝玉叶，乃是陛下的皇孙女，她的名讳也是你能随口将称呼的？”
　　原奉僵硬站在门边，脸色铁青。他忍而不发，克制道：“道长教训的是。”
　　“好自为之吧，小原将军。”玄冲刻意咬重了那个“小”字。
　　他不紧不慢地拨了拨缸中的浊水，将残叶推到一边。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将军，这个道理你总该明白。”玄冲缓缓说道。
　　这句话，五年前也有一人同原奉说过。

　　那日，他跪在原存山的床前，把头磕得鲜血直流，老将军双目紧闭，不肯看他。直到最后，才吐出一句这样的话来。
　　原存山道：“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
　　十五岁的原奉低着头，一双漆黑的眼睛藏在阴影中晦暗不明。他听到了这句话，但却没有听进心里。
　　何为水至清则无鱼？又何为人至察则无徒？少年人管不了这么多，他只想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奔向另一个是非之地。
　　被朝廷气得卧床不起的原存山在原奉起身后，用他仅有的一只手撑起身体，看向那个决绝不回头的身影。
　　原奉回想起那天，记忆之中所存的景象全是暗无天日的老宅，和宅中凄凄凉凉的凋敝风光。行色匆匆的家将、低头不语的老妇，还有蹲在草窠里捉蛐蛐的门童，他们是原家门楣行将坍塌的一角，在京华的富丽烟云下各行其是。
　　五年后，当这句话再从玄冲口中说出时，阴霾瞬间笼上原奉心头，他沉了口气，将自己那点虚妄的狂放扔到了一边。

　　“多谢这几日道长照顾郡主，我先行一步了。”原奉挥走苍鹰，抱拳道。
　　玄冲淡淡接道：“郡主和我很投脾气，以后有空，可以让她多来拜访。”
　　“郡主是广宁的主人，想去哪里她自己做主，想见什么人与我无关，倘若她乐意来，长住此处也无所谓。”原奉丢下一句话，又变回了原本那个孤高清冷的年轻将军。
　　他恭敬地在门外对着峪子娘娘像拱手鞠躬，随后又下巴一扬：“拜这个真能求到媳妇吗？”
　　玄冲大笑起来，他迈着四方步，念着《虚荒玄黄真经》飘飘欲仙地走了。

　　从小银山回广宁用不了多久，因带上了郡主，原奉特意嘱咐放慢行军速度。直至傍晚，方才见到广宁城门。
　　守城的小军士探出头，见来人是原奉，当即兴奋地喊道：“将军，有苍狼蓝标信！”
　　原奉吃了一惊，命人送走郡主和监军，自己则快马加鞭赶到校尉营。不出意外地见到了苍狼主帅白乙亭的传令兵，接到了陛下应允他告老还乡的旨意。

　　不到一周时间，苍狼的消息传遍四境友邻。又三周，邹玄如愿接任主帅，成了大俞第二年轻的戍边将军。
　　在他还没坐稳位置之时，便急不可耐地上表懿安帝，以提亲一事求娶原家养女、影卫司统领原怀宁。邹将军的奏折写了近千字，洋洋洒洒，文采斐然。
　　当日早朝便吵得不可开交，端懋长公主被破例准入朝听事。帘幕之后的公主拍桌子与群臣叫板，最后以懿安帝愤然离朝而结束。
　　第二日，刚刚回京的原怀宁被李肖传进飞霜殿，没出半个时辰，原大统领便由懿安帝请出殿外罚跪，直至夜色降临，才有小内侍前去下旨。
　　这事沸沸扬扬地闹了小半月，卡在了懿安帝宠妃王贵妃生辰这日。李肖难得高兴，终于肯大笔一挥，写下“容后再议”四个大字。邹玄的婚事算是告一段落了，京梁也勉强平静下来。
　　但邹玄并不死心，等到夏末秋初之时，又启奏提亲。可惜这回不巧，赶在了懿安帝卧病行宫的节骨眼上，代行国是的太子被自己的姑母连哄带骗，驳回了奏折。
　　这下，邹玄算是安生了。

　　这半年广宁还算稳定，毕竟自北幽一事后，高隆贵自觉安生，对长鹰军务一概不论。尽管原奉心知他留着眼睛盯自己，但到底没有大动作。
　　年初广宁征兵的批文刚下时，北境人心惶惶，能往南去的都往南去了。可半年没有动静，那些在南边谋不到生计的人又都陆陆续续回了北境。
　　但征兵不是儿戏，原奉的手下本就是一帮烂泥扶不上墙的老弱病残，倘若鞑克人再来一次偷袭，恐怕这千疮百孔的广宁就要坐地垮塌了。
　　万般不得已，拖到中秋将至，长鹰军又下达了征兵的命令。
　　而刚过了半年太平日子的广宁百姓如同当头挨了一棒，在见到告事的当天，出城的人便排起了长龙。

　　“军爷啊，我家女人马上就要产子，信都送到三天了，我不能不去啊！”城门外，一个布衣男子正在哭诉。
　　拦着他的是牧流亲卫三营的统领蔡昇，此人长得奇丑无比，一张饼脸被烧伤了一半，人送外号“鬼见愁”，本是个不折不扣的山匪。
　　出城的百姓见了他，腿肚子的筋能转三圈，额头上的冷汗直淌到下巴，生怕这位军爷哪口气没喘顺，就把人拦下送到牢里吃“皇粮”。
　　“你家女人生孩子，你去凑什么热闹？”蔡昇绷着脸，质问道。
　　这布衣男子哆嗦着回道：“军爷，我现年四十有六，家门还没有后人，我家女人好不容易有子，我这是心切啊。”
　　“是吗？”蔡昇眼珠子一转，抬手叫来三个军士，命令道，“去搜一搜他的身，看看此人身上有没有家信，小心他说谎！”
　　“不要啊！军爷，不要啊！”这男人登时惊慌大叫。
　　但蔡昇哪管这么多，他一努嘴，示意手下人赶紧上。
　　“慢着。”就在此时，旁边有一女子说话了。
　　蔡昇偏着头去看，就见一辆马车从城外驶来，不疾不徐地停在了路边。马车中走下一个高挑的年轻姑娘，冲蔡昇福了又福，说道：“这位军爷，既然他思妻心切，不如就放他离开吧。”
　　蔡昇那双小眼睛一瞪：“你算什么东西？来命令我？”
　　这姑娘并不恼，从袖笼中摸出了一张令牌，抬手一亮：“忆锦郡主就在车中，刚刚那是郡主的命令。”
　　蔡昇大字不识两个，盯着令牌看了半天，揪住自己的一个手下：“那是郡主令牌吗？”
　　手下点头如捣蒜：“是，写的确实是郡主的封号。”
　　蔡昇摸了摸胡子拉碴的下巴，顿时一变脸，大喝道：“你郡主算什么？老子只听长鹰将军的！”
　　广宁府这地方不是皇城脚下，口出狂言的人总是光明正大，蔡昇文盲一个，连书都没读过，见了郡主，跪也不知道跪。
　　此人本就记恨肃王，他是原傅隋还在时，主事剿匪后受降的头领养子，在亲卫营蹉跎了几载。若不是因“三营兵变”原奉斩了主谋黎步，不然也轮不到他来理事。
　　这兵痞把头一扬，念念有词：“郡主不过是个小丫头片子，在广宁就得听将军的话，哪里来这么多屁事？赶紧回你的王府待着去。”
　　“军爷这话说得就不对了，”马车的帘子掀开了一角，露出了里面的绰绰人影，“我确实年纪小，但论起尊卑，军爷也可是触了大俞的律法。”
　　“律法？”蔡昇吹胡子瞪眼，“哪门子律法？”
　　“大俞皇令一十九条，见主上不拜者，应酌杖责。”车内的人说道，“军爷，你的广宁难道不属我大俞国界之内吗？”
　　“你……”蔡昇破口就要骂。
　　“还有，”车内的人接着说道，“本郡主现住长鹰将军府，你家将军每日见了我，也是毕恭毕敬，怎么你是例外吗？”
　　蔡昇还不等车里的人说完，拔刀就要上前，谁知此时身后一阵哄乱，蔡昇回头一看，竟是那监军高隆贵来了。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