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筹

　　庚申年夏，甘州遭遇了多年难遇的蝗灾。

　　时至大寒，城内已再无一粒粟米，大雪过后，遍地饿殍。

　　一个约莫十岁左右的小乞丐蜷缩在破败屋棚下，他身上肮脏陈旧的单薄外衣抵挡不了天寒地冻的侵蚀。

　　此刻他正掰着手指倒数自己死的日子，就像屋棚旁那棵奄奄一息的树，来年再也看不到它开出红艳娇嫩的花儿了。

　　他没有正经名字，附近的人都叫他狗子。

　　因为他是个出生就被父母遗弃的弃婴，被好心的老乞丐抚养长大，老乞丐叫他狗子，盼贱名得好命。

　　现在这个好心的老乞丐就躺在狗子身旁，悄无声息，死了。

　　狗子深夜拖着他的尸体出了城，挖坑将他掩埋。

　　没有棺材没有墓碑，连个象征性的木牌都不竖一个，甚至他都不敢垒土。

　　——不能让人知道这是个坟，否则尸体会被挖出来吃掉。

　　今日终于不再下雪，日头高照，看这样子可能要融雪了，到时候，更冷。

　　有消息传来说山上的寺庙开粮赈灾，乌泱泱一大片人早早等在那里，粥里看不到米，不过是一碗薄得不能再薄的米汤。

　　但这也是救命的一餐。

　　狗子捧着已经冷掉的米汤直接灌进喉咙，他已经很久没有闻到过米香了。

　　下山的时候，狗子起了贼心，偷走了别人的粮袋，结果被人追出去十里地，揍得鼻青脸肿，那人气冲冲地道：“这是我舅舅的东西，你怎敢偷盗！”

　　他抬头，看见了冬日阳光下一张漂亮出尘的脸蛋，棉衣锦袍的富家小公子，看来是外地来的，年岁不大，力气倒不小。

　　狗子自认倒霉，颤巍巍从地上爬起，捂着疼痛的胸口一瘸一拐地离开。

　　谁知走到半道，那富家小公子又追了上来：“喂，你是甘州出来的吧？”他举起手中粮袋：“我分你一半！”

　　他打开袋子，从里掏出好几块馕饼塞到他手里：“我的份儿都给你，其他是我舅舅和小伏紫的。”他挠挠头，又道：“不过我是不会给你道歉的，毕竟你偷了我东西，我虽打了你，也未用全力。你回去拿热水泡泡吃，这饼是我舅娘做的，可香了。”

　　狗子攥紧已经冻得硬邦邦的馕饼，抬头看见少年眼里的笑意，如四月春阳，令人难忘。

　　可惜狗子刚回自己的屋棚，馕饼就被其他乞丐发现，他拼了命把饼护在身下，不过那时候，谁不是为了口吃的以命相搏？

　　他们欺负狗子年纪小，就拖着他在结了冰的河面上打他，看着结实的冰面经不起这番折腾，碎了。

　　狗子掉了下去，没人救他。

　　刺骨的冰冷像能穿透骨髓的铁针，狗子看着渐渐沉入水底的馕饼，可惜...咬都没咬上一口...听那人说的...应该很香，他很想尝一尝。

　　再醒来的时候，居然又见到了那位富家小公子，肺里快要爆炸的疼痛提醒他，这不是幻觉也不是做梦，他没死。

　　富家小公子身旁还有个小丫头，长得粉嫩可爱，她凑过来看着狗子：“哇，你醒了呀！要不是我阳哥认得你，你就死啦。”

　　他茫茫看过去，小公子俊秀的眉眼晃在眼前：“你若为了那几块饼赴死，那岂不是我的罪过？”

　　“......”

　　“舅舅说你如果愿意就跟着我们走吧。”

　　“你为什么不说话，你是哑巴么？”

　　“小伏紫，你快去喊舅舅来啦。”

　　“我不去，阳哥你去！喂小乞丐，你叫什么啊？”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狗子忽然想到老乞丐说的，盼贱名得好命...他张了张苍白的唇：“我没有名字。”

　　富家小公子很是吃惊，不过他很快道：“那不如你认我当哥哥，你就随我姓吧！我叫宁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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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壬申年春，惠杭宁家，距离他改名宁怀，来到宁家已过了七个年头，此刻他正在花园里帮宁阳种树。

　　“这是什么花？”

　　“川红。”宁阳压实新土，笑回：“很美的花。也叫海棠。”

　　“你喜欢？”

　　“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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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年秋天，宁阳踩着一地落叶，兴冲冲来找他：“裴才裴才！舅舅回来了，他送了我们这个！”

　　少年还似小时候那般，急急将东西塞到他手中：“你打开看看！”

　　宁怀解开布包，是一块玉。握在掌心温润微凉，就像他...

　　宁怀抬眸，将玉递给他：“舅舅有心了。”

　　少年却推过来：“你拿着。”他笑意融融：“这是舅舅在海外仙山寻来的，他特地做了两块准备送给我们，谁知小伏紫吵着要，我便将我那块给她了，这本就是你的。”

　　“那你呢？”

　　“虽是稀罕物，可我也并不缺玉饰。”宁阳再推两分，几乎要将他的手握住：“再说，你拿着不就和我拿着一样么？”

　　宁怀喉头一窒，视线凝在玉上：“...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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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开那年，宁阳喊他来花下喝酒：“上好的汾酒，裴才你尝尝。”

　　“好酒。”他小酌两杯：“只是还不够醇厚。”

　　“这是去岁咱们游历出发前我酿的，看来酿得时间不够。”宁阳跃跃欲试：“下次等这花结果了，拿果子酿酒，据说奇香无比。”

　　宁怀抬头看那红艳娇美簇簇绽放的花儿，才想起，当年那个破败屋棚旁的树原来就是川红。

　　“裴才。”宁阳也随着他的视线，望着随风轻晃的花枝：“我决定向伏紫提亲了。”

　　他一愣，缓缓收回目光，停放在宁阳握着骨瓷酒盏的修长白皙的手指上，手指沾染了汾酒的香气，就像川红花那般惹人注意。

　　“恭喜你。”

　　他觉得自己应该说得并不违心，但是喉咙里却像灌了烧刀子一样灼心焚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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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年春天，宁家张灯结彩，宁阳大婚。

　　他自然帮前忙后，劳碌了整整半月有余，写庚帖、购新装、置婚宅，川红树下的灯笼都是他挂的，屋外大红的喜字也是他贴的.

　　旁人笑称：裴才比自己成亲还上心。

　　那日他却醉得厉害，居然倒在川红花下浑睡了一整晚，吹了一夜冷风愣是给吹得发了急病。

　　伺候的小厮年纪小，急得直哭：“我分明亲眼看怀哥回屋了，早知如此，我就守在门口不去吃酒了！”

　　宁阳也不好责怪人家，毕竟那晚是他大婚，特地吩咐所有人都去吃酒的。

　　他只好请了一拨又一拨大夫，每天守在他床榻边，生怕宁怀有个意外。

　　等宁怀终于病愈的时候，宁阳却与表哥大吵了一架，吵得很厉害，连舅舅都劝不下来。

　　宁怀听小厮说：“宁大少爷让阳少爷滚出去...说他成家了还赖在老宅不走...大抵还是因为宁大少爷觉着老爷偏心....”

　　宁阳跑来见他：“裴才，我和小伏紫商量好了，我们准备去甘州，你还记得丹鹤山下那奇观么？我仿那样子造个山庄出来。”

　　“舅舅同意了？”

　　他深深拧眉，眼尾微红：“我不想让舅舅为难...”

　　宁怀轻笑了下：“我去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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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庄初建那年，他种下了许多川红花，想着来年开春，应是艳红一片，美不胜收。

　　回到屋里，却看见自己的玉佩碎在了地上，而伏紫一脸慌张。

　　他面色难看，仍十分克制地请她离开。

　　自己拾起碎成两半的玉，紧紧握在手中，尖锐的边缘如针，刺在掌心。

　　宁阳还是每日都来找他商量一应琐事，却一直未提及此事，看来伏紫没有告诉他。

　　某日宁阳眉开眼笑，站在那片新种下的树旁：“裴才！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小伏紫有身孕了！”

　　他想，他可能需要离开了。

　　.........
　　往年旧事涌上心头，潜入梦中，宁怀一人坐在山庄院内独酌，看着天边明月喟叹一声。

　　他从怀中掏出那封信，小心翼翼将杯盏放下推远，才缓缓展开信纸，这不孝宁小德，差点害他错失此信。

　　他碎碎呢喃，再次举高信纸，就着月光抚过陈年笔墨...那疏朗的字迹，一如当年...

　　吾弟裴才：

　　见字如晤。

　　自去岁春别至今，已近两载，闻问不易，不知你可仍在健康城？

　　前日与小紫儿再游丹鹤仙山，见云山一色，风烟渺渺，忽忆你我当年游历，行至于此，作诗舞剑、佐酒祭天，好不快哉。

　　可江湖之大终需一隅安家，山庄初建，诸事繁杂，若不是你日夜辛劳，只怕更是难有闲暇，如今山庄渐稳，羁傲潇洒如你，自是不愿再留。

　　我知你与小伏紫心有隔阂，玉碎并非她故意为之，我已请涯州金手戈龙先生细细雕琢修复，完好一如当初。

　　小德喜欢此玉，常向我来讨，我只得将紫丨阳佩赠他把玩，他方才断念，这亦是小伏紫的意思。

　　将来等你回家见着小德，还得仰仗你这做叔叔的多教教他、多帮帮他...

　　今岁院中川红初绽，有如彼年，海天在望，不尽依迟。

　　惜书不尽意，盼早日归家。

　　宁阳

　　庚寅年惊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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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盼早日归家.....

　　可惜你却没有等到我回来...自今意思谁能说，一片春心付海棠。

　　无妨，你既等我多年，我便把时间还给你罢，你那不孝儿就由我替你照看着，你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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