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诡秘之主]并依靠废物存活至今

　　48
　　结束与“合作者”的交谈后，无法依靠灵界穿行的尤莱亚用自己的两条腿走出明斯克街15号。用以隔绝包括【黑暗】在内所有可能的伟大存在窥视的“白雾”遵从他的意志收拢，挟裹着他一同慢吞吞地离开街区。
　　地球外共有三层屏障，一层是【原初】遗留在现实中的，一层是【上帝】布置在星界的，还有一层是【诡秘之主】设立灵界的，堵死了来自星空的外神们所有进入地球的通道。三层结界中，以【诡秘之主】设立结界最为薄弱，也是外神们首选的突破口。在祂销声匿迹、疑似已经陨落的如今，即使是只抢到一部分【侵蚀者】源质的外神也能趁机让自身力量从灵界渗入地球内部。
　　但祂们进来后，就出不去了。
　　这就是【诡秘之主】最阴险的地方——除了明面上的结界外，祂利用自身权柄在灵界暗中留下了一个能够识别地球生灵的印记，任何从地球上进入灵界的存在如果没有这个印记就会在灵界迷失，再也找不到返回现实的路，且会被所有臣服于【诡秘之主】的灵界生物视为不死不休的敌人。
　　——谁也没想到，祂竟然把绞杀星空游荡者的陷阱设立在了地球屏障的内部。
　　在第一批渗入屏障的分身被悄无声息地切断了与本体之间的联系后，游荡者们便察觉到了【诡秘之主】的阴谋，可是已经晚了。旧日们聚拢在屏障之外，用最亵渎的语言诅咒着【诡秘之主】，癫狂的嘶吼声响彻星空，却无法挽回祂们的残缺。
　　那些陨落在地球的游荡者把自身的非凡特性和从【侵蚀者】那里抢来的一起遗留在了这颗星球上，这些年尤莱亚像给垃圾分类一样挑挑拣拣回收了不少自己的碎片。根据数量推断，当初闯入屏障内的外神已经差不多死完了。
　　只要抢到能自由穿行于灵界的【星之匙】，弥补这个致命的弱点，祂就可以跟地球神明正面对抗，无需再顾忌什么。但在毁约之前，祂可以先利用这个绝对优势猎杀那些仍然存活在地球上的外神分身，将自己的非凡特性夺回来……
　　尤莱亚脑中默默地思考着计划，表面一派平静地拉紧兜帽，准备返回格林墓园。
　　虽然目前他还被地球区域的灵界所排斥，但能在星空长久存活下来的旧日很少有严重的偏科，总能利用自身权柄应付各种情况——【瘟疫】途径序列4名为【污染源】，拥有使自身快速“蔓延”的能力，配合序列3【黑死领主】划定领域的能力，足以令他无需借助灵界便可以在现实中快速赶路——他正是利用这种方式才能在“明斯克街”与“格林墓园”这两个领域之间来回移动。
　　唯一不方便的是，他必须格外注意收敛灵性，以免在化身“污染源”移动的过程中令沿途的所有生物全部感染——这种行为与他自身的权柄截然相反，他在控制非凡特性方面花费的精力甚至远超出抑制自己的本能。
　　……本能？
　　尤莱亚一怔。
　　成为序列2的“天使”后，他的生命本质已经转变为序列神话生物形态，曾经作为普通生物的“本能”早已不存在，会选择拟态为熟悉的本体模样，只是一种习惯而已。
　　为什么会想起那些被遗忘的“本能”……
　　一阵微风忽然拂过他的袖口和袍角。
　　尤莱亚停止思考，望着空荡荡的街道，犹豫片刻，向风吹来的方向伸出一只手。
　　被风卷着的淡黄色雾霾从他苍白的指尖拂过，那些有毒害的微粒被滤去，留下微微的、湿润的凉意。
　　起风了……
　　曾经作为普通生物的“本能”告诉他，今晚贝克兰德将迎来一场细雨。
　　贝克兰德不是一座风城。这里的气候异常，风被困于凝固的琥珀之中，很少能突破雾霾的封锁。这缕新生的风不知来源于何处，但在它被这座城市吞没之前——
　　尤莱亚侧了一下头。
　　几缕灰发悄然钻出兜帽边缘，在微风中舒展开来，顺着风的轨迹轻微地晃动着，那感觉熟悉又陌生。他恍惚了一下，忽然想起一段久远到几乎已经被遗忘的记忆。
　　那是它尚未晋升为旧日、尚未离开星球成为星空游荡者的久远过去。弱小的水母菇从营养耗尽的土壤中抽出菌丝，张开伞缘，乘着狂风迅疾地自荒漠上空掠过，然后在风力减弱时轻飘飘地落在另一片丛林里一颗格外高大的巨木上。它散开的触须们轻缓地收拢，缠绕住粗壮的枝干固定住自己。但有几根有意无意地松弛垂下，随着余风在空中晃动，被吹拂成波浪般的形状。
　　它不急着攀下树干，而是静静地挂在树枝上，感受着那几根在风中不受控制地摇摆着的触须，直到风彻底停下，才慢慢地把它们卷起，藏回菌盖里，似乎这样就能藏住那一缕风，藏住那一缕让它感到……感到……
　　尤莱亚盯着自己的指尖，思索了很久，才想起那是什么情绪。
　　……让它感到‘快乐’和‘遗憾’的风。
　　‘快乐’和‘遗憾’是两种相反的情绪。他想。等他重新容纳了【疯狂】途径序列4的【欲望化身】特性，他就可以让这两种由欲望衍生出的情绪在目标身上共存却不发生冲突，这很容易。
　　可是，那只随风飘荡的小小水母菇只有序列9。
　　所以……那份让情绪共存的能力，是“人性”吗？

　　49
　　你必须摒弃“人性”，这是星空游荡者的常识之一。
　　那些违背常识保有“人性”的游荡者无法适应星空，祂们要么疯癫，要么陨落，很快就被星空吞噬。那样的场景【侵蚀者】见过不止一次。祂像其他被吸引来的游荡者一样瓜分了陨落者的遗留物，卷着尚带余温的残躯和非凡特性离去，把它们作为与其他游荡者交易或抢夺的物品，然后继续自己的旅途。无数次的见证就像无数次重复的警告，让祂牢牢记住“人性”对游荡者而言是最可怕的毒，绝不能沾染半分。
　　可为什么，总是有游荡者宁愿陨落也不愿摒弃“人性”，更甚者还会放弃一切去追寻“人性”？
　　就像那个权柄未知的【克莱恩·莫雷蒂】。
　　“人性”，究竟有什么意义……究竟要如何在不幸沾染后再次摒弃？
　　祂不记得了。
　　尤莱亚伸手放下兜帽。
　　淡黄色的雾霾忽然被向外侧挤开，就好像他周围张开了一层透明的伞。灰色的发钻出黑袍的束缚，拉长膨胀，迎着风的方向舒张，本能地调整着位置，等待乘风飘起的时机。
　　……但他没有等到。
　　地球上的风很弱，不会将他卷入半空，不会让他一瞬间就横跨过几百米。他也不必担心自己的触须被狂风刮断，因为这座城市不存在足以承托他躯体的风。
　　“……”
　　淡黄色的雾霾因为空中某种倏然缩回的透明物质搅动而形成巨大的旋涡，缓缓散开。他低头看着自己紧贴地面的靴底，脸上没什么变化，只有眉梢微微抽搐了一下，好像不知道该做出怎样的表情，于是又恢复了平静。
　　位于旋涡中心的人影无声地融化在白雾中，迅疾地向城市的西方蔓延而去，一眨眼就将那缕微风甩在了身后。

　　50
　　他在距离格林墓园两条街外的角落重聚。
　　晚归的守墓人慢吞吞地沿着街道前行。被雾气包裹的路灯形成一团团距离相等的氤氲，街上唯一在变化的影子有规律地拉长又缩短，在某一刻，忽然与另一道伛偻的影子重叠。
　　身着鲜亮的费内波特传统服饰的店员缩着肩膀靠在门边，嘴里叼着烟卷。她在从门前走过的路人看过来时慌忙放下烟，挺直了脊背，露出熟练的热情笑容招呼道：“先生，您要进来用餐吗？”
　　“……”尤莱亚眨了一下眼，点头，“好的。”
　　门铃叮当响了一声，他被小心掐灭了烟的店员领着坐在临窗的位子上，很巧合地与上次他进入这家店时坐的位置一样。于是他在店员略带震撼的眼神下重复了上次伦纳德的点餐话语，得到了三张堆满配料的费内波特饼。然后他亲自拿起滚轮刀，轻易复刻了伦纳德的动作，把好好的一张饼切得乱七八糟。
　　这些事情很容易模仿，他已经这样做了二十几年。
　　序列2之后，对于生命本质是神话生物的存在而言，进食就已经不是必要的事。更何况……
　　尤莱亚没有用餐具，徒手拿起一块配料过于丰富的费内波特饼。那块食物在他的手掌中迅速腐化，在腐烂的气味散发前已经被他所吸收，回馈给他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营养。
　　……更何况，这样的食物，即使吃掉这座餐馆、乃至整个贝克兰德城的所有储备，也不会让他产生‘吃饱了’的感觉——当然，他也不会感到‘饥饿’。
　　尤莱亚放下什么都没有残留下来的干净指尖，拿起刀叉，按照人类的习惯切下一块塞进嘴里咀嚼，让它在体内被彻底吸收，就如之前二十几年所做的一样，以恒定的速度将那张饼剩下的部分全部吃掉。
　　进食，或者说储备营养曾经也是他的“本能”，他从不会拒绝食物。但进入星空后，那份“本能”也变得毫无意义。
　　因为……
　　因为…………
　　因为星空中，是没有风的。
　　他看着剩余的两张费内波特饼，感到微弱的倦怠。
　　——摒弃“人性”，摒弃“本能”，摒弃一切没有意义的东西，最终成为【侵蚀者】，作为一个在星空中游荡的权柄，长久地存在下去。
　　这是祂仅剩的意义。
　　一直关注着店里唯一顾客的店员见他放下刀叉，立刻走过来，早有预料地询问道：“先生，需要我为您将剩下的食物打包吗？”
　　尤莱亚没有反对。
　　他看着店员手脚麻利地将费内波特饼盛入特制的纸盒，突然问道：“你怎么处理剩余的食物？”
　　店员一愣。
　　她有点尴尬地笑了笑，目光扫过那两张没有动过的饼，手指微微颤抖，快速地将纸盒仔细扣好递给他，小声答道：“先生，我会把省下的食物给我的女儿吃。”
　　她说完，嘴唇动了动，似乎还想说什么，但那张被浓妆修饰得偏向费内波特人、细看还是能看出鲁恩血统的脸上只勾起了一个娴熟的、标准的热情笑容。
　　尤莱亚点头。
　　——人类会把剩余的食物投喂给小人类吃。他知道了。
　　他问：“你的女儿在哪里？”
　　店员眉宇舒展，毫无戒心地答道：“她就坐在店外的长椅上，等我下班。”
　　尤莱亚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餐厅正对着的街边长椅上蜷缩着一个小小的身影。她抱膝坐在贝克兰德冬日夜晚的寒风中，身上裹着宽大厚实的外套，拉紧的衣领遮住了她下半张脸，而她的头上扣着一顶破旧的男士软帽，把她的眼睛都盖住了，几乎没有皮肤裸露在外，不注意看的话还以为是一团堆积在长椅上的旧衣服。
　　他拿起打包好的纸盒，在店员训练有素的道别声中走出餐馆，目标明确地穿过街道，笔直地走到长椅面前，把两个巨大的纸盒递到那团旧衣服面前。
　　“晚上好，今年的雨季如期而至。我喜欢聆听雨水敲打窗户的声音，那让我感到平静。这是你可以吃的食物。”尤莱亚对着衣服堆里的小人类说道。
　　“现在，吃吧。”

　　51
　　纸盒里的费内波特饼尚且温热，散发着肉类、酱料、面饼和蔬菜烘烤过的香气，让人能想象到厚实的饼皮上堆满配料的样子，在这个寒凉的夜晚显得无比诱人。
　　蜷缩在长椅上的小女孩抬起头，用同样从衣领里伸出来的手扶了一下头顶过大的帽子，露出一双因为瘦弱而显得格外大的碧绿眼睛。
　　“我不喜欢下雨。”她说，“雨水会从屋顶漏进来，把衣服打湿，我和妈妈就没有地方睡觉了。”
　　尤莱亚看着她。
　　“你说话好像那些贵族小姐。”小女孩继续说道。
　　她的手收回衣领里，在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后，从衣服右边的袖子里重新伸出一条细瘦的胳膊，接住纸盒，单手打开，抓起一块切得很完美的三角形费内波特饼，一口就咬掉了三分之一。她鼓着腮帮子奋力又快速地嚼动，把饼咽下，又说道：“你和她们一样喜欢下雨。”
　　喜欢……吗？
　　尤莱亚没有回答。
　　雨水会促进食物生长，雨水会加快食物腐化，雨水会带来适宜他生存的阴凉湿润环境，是有利的，他需要雨水。所以被人类把这种需求称为‘喜欢’，也没关系吧。
　　——三分钟后，这里就要下雨了。
　　他没有在完成‘将剩余食物投喂给小人类’的行为后返回小木屋，而是在长椅空置的另外半边坐下，符合礼仪规范地挺直脊背，双手平放在自己的膝盖上，静静地等待雨水落下。
　　小女孩也不在乎他的答案。她很快吃完那块饼，把被寒风吹得发红的右手藏回袖子里取暖，又从另一侧衣袖中伸出左手抓起一块饼塞进嘴里咀嚼。这样的动作重复了一轮之后，她的两只手一起探出袖口，把还剩下大半张饼的纸盒仔细扣好，然后第一次拉开衣领，一边哆嗦着，一边把两个巨大的纸盒抱进怀里，迅速地再次将衣服合拢拉紧。
　　藏好食物后，她才抬起头，看向坐在旁边的人：“谢谢您，先生。”
　　两根细长的触须弯起，彼此摩挲，发出略带嘶哑的声音：“嗯。”
　　小女孩惊愕地睁大了眼睛。
　　坐在长椅另一侧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怪物！他脖子以下的部分被黑袍包裹，看不分明，从他平放在膝上的双手来判断应该还保持着人形。但是他的脖子被拉长了起码两米，最顶端的不是头颅，是一个……一个无法形容的、巨大的、柔软的、透明的……伞一样的东西！
　　那东西的内部垂下密密麻麻的白色触须，令人看不清“伞”的中心是如何与纤细的脖子衔接的。最细长的那些触须垂落在长椅和地面上，更多收缩得粗短的触须则簇拥在伞盖下方，像是无数倒悬生长的海草。
　　“哇……”她发出无意义的感慨声。
　　雨水已经浸润了地面，但因为怪物脖子上支起的不成比例的巨伞阻隔，长椅近五米范围内都是干燥的。小女孩把头向后仰到极限，左右转动，才能看全伞盖的轮廓。那巨大的伞状软体被风雨吹出柔软的褶皱，连带着下方的触须也跟着密集地摇摆，看起来恶心又……弹性很好的样子。
　　“我知道了！”她欢快地说，“你是大蘑菇，所以你喜欢下雨！”
　　这次触须没有彼此摩挲。它们被风吹拂着，轻微地荡起微小的弧度，发出细小的簌簌声。
　　——戴莉匆匆赶到时，看到的就是小女孩从衣领里伸出一只手，试图去抓一根长长的白色触须的画面。
　　她瞳孔紧缩，高喊道：“别碰它！”
　　小女孩被突然响起的尖锐声音吓了一跳，手一抖，反而一把攥住了触须！
　　数个被戴莉召唤出的死灵在她的意念下暴起，带着可怖的啸声冲向长椅。地面顺着它们行进的路线结了一层薄冰，但在进入长椅五米范围内时，一层无形的波纹荡开，冰霜轨迹戛然而止——几根细长的触须以比死灵更快的速度伸出，精准地、轻描淡写地刺穿了它们。
　　死灵齐齐发出痛苦的尖啸，契约突然断裂。戴莉的身体摇晃了一下，痛得倒吸一口气——这意味着那几只死灵一瞬间就被杀死了！
　　虽然只是临时召唤的死灵，但一次失去这么多还是令她的灵性遭到重创。身体上的不适被对方的非凡能力成倍增强，她头痛欲裂，踉跄地扑倒在地上，强撑着抬起头，昏沉地对一手抓着触须的小女孩喊出微弱的警告：“跑……快……”
　　倒映在她涣散瞳孔里的小女孩转头看向她。
　　那个小小的人困倦地打了个呵欠，用空余的那只手揉了揉眼睛。
　　然后，她放下手。
　　白色的菌丝在她的眼眶中生长，覆盖了碧绿的眼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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