捞月

　　婆子见两个姑娘一齐朝冬花看来，伸手拿去了她嘴中塞着的破布条。

　　冬花被押回来前正找了一处避雨地与苍苔干瞪眼，直到一群五大三粗的婆子寻来，她才知晓事情败露。

　　见大姑娘和表小姐面色似冰，冬花连滚带爬地上前重重磕头，嘴中不住地求两人绕自己一命。

　　香室里不知说了什么，昭蓉也嚎啕大哭起来，接着苏青萝走出香室，面上怒意稍减，对着两个姑娘道：“你们先带着昭昭下山，马车上等我。”

　　“是，母亲/舅母。”谢姝和昭玉福身，苏青萝甩了袖袍往大佛殿方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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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脚马车里，昭玉细细同谢姝说了一遍自己与霍青的所见，听得谢姝眉头紧紧拧起。

　　“先前只道昭蓉与我疏离，未曾想她竟是恨我。”昭玉戚然，谢姝拍了拍她的手，轻声安慰。

　　车外哗然，两人撩起帘子，原是苏青萝下山了，身后的婆子一半拖着昭蓉冬花，一半推搡着一个五花大绑的醉酒僧人。

　　谢姝叹了口气，放下车帘，待苏夫人上了马车，队伍徐徐往来路归去。

　　路上，昭玉还是心中难安，紧握着谢姝的手，道：“没想到来时欢声笑语，归时竟……妹妹，昭蓉这般厌我，是我哪里做的不对吗？”

　　宋昭玉心肠软，到底是一起长大的姐妹，她打心底里希望宋家女子幸福，横生这样的变故，即便对方已经将剑锋直指向她，她身为嫡长女，难免还是有些自责。

　　谢姝抿唇，从腰上解下一块随身携带的羊脂玉佩，玉佩上刻着一只兔儿，那是兰姨给女儿的满月礼，原身一直带在身边，现下她也养成了这个习惯。

　　谢姝抬起手，将玉佩的背面放在昭玉面前，道：“姐姐你看，这玉佩两面，挂在身上的时候，我们都看不见另一面。现下在我们眼前的那一面是果，另一面则是因，因为何我们都不得而知。”

　　话一顿，谢姝将兔儿那面转了过来给昭玉看，接着说：“但总有一天，我们会看清另一面。

　　世上百事如此，百人亦然，人如激流中的浮萍，无法提前得知因也预知不了果，如果仅仅是因为他人自食恶果，那就去怪罪那个不知因由为何、没有劝阻她的自己，未免也太苛刻了。”

　　“姐姐，你不是圣人，不必为她的行为自责。”

　　昭玉望着那兔儿玉佩，似乎是被谢姝的话震动，她垂下眼点了点头，归时一路无话。

　　事发突然，宋家人连午膳都没在寒山寺用，苏青萝让婆子先将那还醉着的僧人扔进柴房，接着将宋昭蓉与冬花带了上来。

　　一路上怕两人哭喊，婆子们又是蒙眼又是塞嘴，现下将二者面上的布条都撤去，满身凌乱的宋昭蓉本还想哭喊求饶，睁眼惊觉自己正跪在怡燕堂中央，堂上满人，黑压压一片，她默默闭上了嘴。

　　昭昭被张妈妈带了下去，苏青萝坐在上首，手中端着一杯茶，下首坐着昭玉、谢姝，众人一言不发。

　　过了几刻，一身风尘的宋竹步履匆匆走进怡燕堂。

　　原先宋竹在雄州附近的城镇做买卖，这几日正是忙上加忙的时候，但听闻庶女的荒唐事还是快马加鞭赶了回来。

　　“父亲/舅舅。”

　　昭玉与谢姝起身福礼，宋竹望了一眼谢姝，知晓这是妹妹宋兰的女儿，点头算是回应。

　　谢姝来雄州这么些天第一次见到宋竹，即便宋竹年长，容颜老去了许多，但长相轮廓间也与兰姨年轻的小像分外相似。

　　“老爷，事发突然，我也不好做主，只能差人去请你。”苏青萝放下茶盏，也起身迎他。宋竹先是应了一声发妻，随后站在披头散发的宋昭蓉面前，居高临下看她。

　　良久，他撩起袍角，坐上上座，漫不经心道：“说说吧，怎么回事。”

　　冬花见老爷归来，抢占先机哭喊起来：“老爷！老爷，姑娘定是被那僧人欺负了，老爷一定要为二姑娘做主啊……”

　　宋竹看向涕泗横流的冬花，目光冷漠，“什么时候主子说话，轮得到你个下人置喙？吴管家，拉下去，乱棍打死。”

　　吴管家应声，几个小厮上前不顾冬花挣扎哭喊，将人拖了下去。

　　屋外，木棍落在皮肉上的闷声伴随着冬花痛苦的喊叫传进怡燕堂，宋府众人皆是第一次见向来温文尔雅的老爷露出这般凶狠的目光，一时几闻针落。

　　苏青萝亲手为宋竹斟茶，宋竹接过轻啜一口，“昭蓉，你来说。”

　　宋昭蓉匍匐跪倒在地，浑身战栗。

　　她初经人事，合欢粉末与酒意作用下，那僧人不会怜香惜玉只顾索取，宋昭蓉本就已经浑身疼痛，加之外头冬花的声音，无一不折磨着她的神经。

　　身心俱疲的宋昭蓉崩溃了。

　　“凭什么！凭什么昭玉与昭昭样样都是好的，我只配吃拿她们剩下的！都是人，凭什么她们是嫡，我是庶？”

　　“我就是要争，将所有属于我的夺回来！”宋昭蓉一边哭，一边冲着上座的宋竹与苏青萝怒吼。

　　女孩发髻散乱，双目通红，声嘶力竭，看着着实可怜，可吐出的话却又那样恶毒。

　　昭玉听着心生疼，她颤巍巍扶着椅把站起，冲着胡言乱语的宋昭蓉，道：“昭蓉，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宋昭蓉也站起身蹒跚走向昭玉，双眸可怖地盯着她的杏眸，近乎咆哮道：“别摆出你那高高在上的态度来施舍我！”

　　“宋昭玉，你若是真当我为姐妹，又怎会在这个贱‖人来后眼巴巴地邀她喝茶赏花！”

　　话罢，宋昭蓉转头，跌跌撞撞地走向谢姝，双手摁在座椅两边的把手上，将她圈在椅里，露出一个惨笑：“还有你，你这个贱‖人！”

　　谢姝听见她咬牙切齿地怒骂，非但没露出任何在意，唯有那好看的柳眉微微上挑，事不关己地望着面前这个癫狂的女人。

　　宋昭蓉不知怎的从谢姝波澜不惊的眸中解读出不屑，气得高抬手掌就要落下。

　　一旁看着的宋竹高声道：“总管，将她拦下！”

　　千钧一发间，身后突然伸出一只手扣住了宋昭蓉，男人将她甩到另一侧，宋昭蓉被这力道甩倒在地，怒目瞪去竟是自己的弟弟，宋仲宁。

　　宋昭蓉似乎没想到弟弟竟也不向着自己，呆呆呢喃了一声他的名字便匍匐在地啜泣起来。

　　宋伯远与宋仲宁被管家从学堂喊了回来，两人齐声向父亲与母亲问了安，随后看向一旁的几个女儿家，互相作了礼。

　　苏青萝见着乱糟糟的大堂，头痛不已，她摆了摆手道：“你们回来做什么？秋闱在即，你们都去读圣贤书罢，这里交给我和你们父亲便够了。”

　　宋仲宁先是看了一眼谢姝，确认她毫发无损后，又看向毫无形象可言的昭蓉，片刻后他撩起袍角跪下，“母亲，姐姐已失了心智，请您务必饶她一命。”

　　到底是一母同胞，苏青萝听庶子为她求饶，揉着太阳穴应下了：“昭蓉也是我的女儿，我又怎会害她？你们且下去吧，后宅之事莫要沾染。”

　　宋家两兄弟也是第一次近距离看到谢姝，先前只是远远打过照面，三人彼此打了句招呼。宋仲宁上前一步，替昭蓉向她赔了个不是，谢姝忙避开，道：“既无碍，表哥不必挂怀。”

　　一句表哥让宋仲宁眼皮跳了跳，即便家里有个昭昭，他也从未听见过这个称呼，不免多看了几眼面前容貌姣好的姑娘。

　　而宋伯远会回来纯粹是为了见许久未见的父亲一面，见他一切安好便也退下了。两兄弟被苏夫人赶出大堂，堂内安静，只余下昭蓉断断续续的哭声。

　　谢姝欲意上前，昭玉拉住她手腕，生怕昭蓉再发狂伤到她。谢姝冲着昭玉安抚一笑，昭玉抬头看了眼默不作声的爹娘，松开了手。

　　谢姝走近将宋昭蓉拉起，许是宋仲宁方才的行为令她太过震惊，现下还处于半痴半呆的模样。

　　“宋昭蓉。”谢姝摇了摇她，宋昭蓉回过神看着眼前清丽漂亮却惹她厌恨的脸，一把挣开了谢姝的手。

　　“不需要你假惺惺，贱‖人。”

　　“打从你一开始进宋府就没安好心，巴结完大的又巴结小的，怎么？上京混不下去了？呵，也是，你这般货色，除了讨好的手段外，谁愿意与你为友。”

　　昭玉与宋昭蓉朝夕相处，未曾想那张秀美的脸上，竟吐出如此多污言秽语，宋昭蓉若只是说她便罢了，这般说谢姝她是万万不许的，上前就要与她理论一二。

　　谢姝望向昭玉摇了摇头，示意她让自己来，昭玉知晓她主见大，便憋回了满腔怒意。

　　半晌，待宋昭蓉那些脏污话语都似倒豆子般细数干净，谢姝平淡地听着，到最后宋昭蓉声小了下去，她那好听的声音才娓娓道来：“有理不在声高，我不愿与你争。”

　　“无论你信与不信，我都没有恶意算计你。你对我的百般注解与声讨都不能说明我是一个怎样的人，恰恰相反，你的所作所为，一览无余地呈现了你自己。”

　　说完想说的，谢姝起身冲着长辈们福礼，脊骨挺直地走出了大堂。

　　一室寂静，与此同时屋外廊下，有位老者将手负于身后，他声音苍老，随口道：“……回吧。”

　　昭玉看着谢姝背影款款离去，侧首看回昭蓉：“昭蓉，姐姐便实话同你说了，若是你了解过丁点宋家庶务便会知晓每年新衣都是由长幼顺序发放的。”

　　“按理来说，昭昭才是吃拿我们剩下的，但是昭昭不在乎这些也不顾影自怜，所以她穿什么都看起来光鲜亮丽。”

　　“其次，表妹给我们三个送的都是榴花样式的驱蚊香囊，虽针脚平平，可若是你未曾让她吃闭门羹，她也会同你说那是她第一次绣花，香草配方也是从古籍中寻到。姝儿亲手所制的心意，独一无二。”

　　“我和昭昭愿意同她接触是因为我们不从流言蜚语中认识她，她诚意所至，我们才以礼相待。”

　　宋昭玉话罢也转身欲走，走出三步，她顿了顿，接道：“姐姐原以为你只是少于交际，但心底善良，未曾想你看他人的目光如此狭隘。”

　　“宋昭蓉，从现在开始，我真的开始可怜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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