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野的男孩们

　　石子玉这边有个传统，说是为了让小时候体弱多病的婴儿能够平稳度过孩提时期，会给他脖子上挂一把锁，来锁住他的命不被黑白无常钩走。
　　这习俗一再变化，从必须一直佩戴着锁到可以换成手链脚链，再到现在只需要在孩子刚出生时在枕头旁边放一把金锁就可以。
　　当然这锁是需要解的，小孩儿长到十二岁时，怕这锁影响了他的福禄，就会举行一场盛大的仪式来开锁。这场典礼叫做开锁子。
　　石子玉自然有一个锁子。那是石奶奶亲手放到石子玉枕头旁边的。
　　开锁子的仪式十分繁琐，第一步需要凑齐三房亲戚，可多不可少，最好男婴男宾多，女婴女宾多，这样阴阳顺遂，逆不了神气。第二步得让开锁子的小孩在一个簸萁里坐上半个小时，意为重入烟火，向黑白无常请罪。第三步得被爷爷辈的打一笤帚，打的越狠越好，可以荡涤十二年沾惹的不详。第四步，这小孩得快些跑，跑过大厅还得跑出屋门，跨过一条长板凳然后还得扑进舅舅的怀抱。第五步需要一个父家的亲戚来压床，毫无疑问，石子玉肯定选了京川来跟他一起睡。
　　开锁子这天石奶奶大摆宴席，宾朋满座。甚至比石奶奶的母亲去世时摆的都隆重——那时候的石子玉大概五六岁，还没懂死亡的含义，看着那个从来只是坐着给他们讲故事的老太太躺进棺材里，甚至还能跟京川笑着出去玩。
　　一座木头棺材就能承载人的一生。他的喜怒，他的悲欢，他一辈子的阴晴离合、暮鼓晨钟全隐藏在木头的阴影里，献给神明是一本可以细细品读的书本。
　　外面的人坐了一桌有一桌，言笑晏晏，觥筹交错，石子玉必须得在里屋一个人坐在簸萁上，觉得开锁子实在没意思。
　　虽然是个新的簸萁，但石子玉一想到他像个垃圾一样要被人丢来丢去，还被那么多人看到，简直就是要了他的命。
　　屋里没有光线，只有错落进来的一束光，石子玉借着这个细数表上的走针。
　　一分一秒，一时一刻。只有在无聊的环境下时间才会变得漫长。石子玉撑着下巴，整个身子蜷缩在簸萁里，连脚面也放在了簸萁边缘，膝盖高高扬起，宽松的短裤滑落一半，露出细腻的大腿。
　　时间到了。
　　石子玉刚想大喊一声，门外的人却好像比他还不耐烦。
　　“快出来子玉，”石爷爷跟他的弟弟关系不太好，亲自担当了这个重任，他手拿着笤帚，“呆会我打你一笤帚你就往外跑，扎到你舅舅怀里就算完了。”
　　石子玉点点头：“好。”
　　外面的人叽里咕噜地又说了一堆石子玉听不懂的话，好像还有好几个不需要他知道的复杂步骤，他看见有人端了一盘铜钱来回走了好几趟，又看见有人点了火在烧些黄色的纸屑，他瞬间觉得自己进入了一个虚妄的空间，众人迷信又糊涂。
　　忽然石爷爷用笤帚打了石子玉屁股一下，重重的带着划破空气的声音，这一下看的出来石爷爷留了劲，但又不想太轻。可惜石子玉是小孩，皮肤嫩，立刻呲牙咧嘴起来，被石爷爷提醒了一句才忍住没揉屁股一溜烟儿的跑出去。
　　刚跑出门石子玉就看到一条长凳，木头的看着就很结实，石子玉淹了一口吐沫，仗着助跑自信地跳了起来。
　　他只觉得自己跟飞起来一样，但没想到脚还是碰到了长凳，他栽进长凳后面舅舅的怀里，长凳亲吻了地面发出沉闷的响声。
　　在大人的交代里，开锁子这一活动就结束了，石子玉也觉得自己功成名就该隐退山林了，只可惜下面一堆大男人拍着手叫好，让石子玉给他们翻个跟头。
　　石子玉是会翻跟头的，但底下桌子都摆满了，石子玉一点兴致也没有。他大款似的摆了摆手，笑着跑到京川旁边坐下，桌上一个男人立刻举起了酒杯递到石子玉嘴边。
　　石子玉疑惑地看过去。
　　“他不能喝酒。”京川替他拒绝。
　　“对啊，”石子玉也把酒杯放远了，“我还小，喝酒会长胡子。”
　　邻桌的大人又开始起哄，他们高一声低一声地吹嘘着自己与石父石爷爷的关系，说他们是石子玉的大舅叔大叔舅什么的。
　　石子玉看向站在台阶上的石爷爷，好吧石爷爷没看他，正跟自己的老战友聊的痛快呢。他又扭头看向石秀和石明，两个人也都在忙着应酬，还是胡莹和石奶奶及时出现，跟这些人周旋着，不过到最后石子玉还是喝了一两杯。
　　啤酒进肚的时候石子玉就想吐了，他吐着舌头不知道大人为什么喜欢这样长的又丑有难喝的饮料，还会**自己的神经，让他们表现的幼稚可笑。
　　京川适时地在石子玉手里塞了一块糖。
　　石子玉垂头一看，又仰头一笑。俯仰之间却是已经把糖塞进了嘴里。
　　黄昏终究是来了，却又不慌不忙地将银金色的光撒在院子里，磨灭了所有的生机，好像射穿了大地的心脏。
　　今晚石子玉和京川睡里屋，按照传统大人是不能出现在这房子里面的。但石奶奶不放心，留了石爷爷睡在热的朝天的东屋，并嘱咐石子玉一有事一定要去喊石爷爷。
　　石爷爷一脸埋怨地抱着被子，举着一架小小的落满灰尘的风扇走去了东屋，临走前把里屋的空调关上了，连句“早点睡”都说的匆匆忙忙，愤愤不平的。
　　石爷爷刚走，京川就放开了，脱了鞋上床，示意石子玉打开电视。
　　石子玉也早就迫不及待，这还是他人生中第一次离大人那么远睡觉，隔了两三堵墙，估计大吵大闹都不会被发现。
　　此时还不到七点，夏日的夜晚总是踩着蝉鸣声姗姗来迟，石子玉想庆祝一番，他终于在老家的七点抢到了电视的所有权——往常的石爷爷都是要看新闻联播和天气预报的。
　　石子玉没解鞋带，两只脚把鞋子蹭掉也爬上了床，把枕头放在靠墙的那一侧，自己率先爬过去，拍了拍身边空着的位置，对已经躺下的京川喊到：“来呀！”
　　石子玉已经十二岁了。身体完全就是小时候的伸长版，不过此时半个身子窝在枕头里，倒显得腿长了起来。石子玉是被娇养过来的，十指不沾阳春水，手指也显得又嫩又长，像葱尖一样。
　　京川本来想拒绝的，但还是爬出去窝在石子玉旁边，看着小孩儿翘着二郎腿，不停地摆弄遥控器的样子，京川感觉到这才是生机腾腾的场景，比那些春回大地，百草萌芽所蕴含的生机活跃了不少。
　　那时候的七点是什么节目呢？京川只模糊记得什么月亮姐姐，什么小叮咚，后面跟上来的是小鲤鱼或者哪吒。并没有比七点半过后的节目精彩多少，但就是神秘的勾人心魄。
　　当时京川最喜欢看的是一个叫闪天下的节目，里面有许多的原创短篇动画，画风或者唯美或者夸张，在当时一众三头身动漫里显得格外出挑。
　　“子玉，去看闪天下嘛，快到八点了。”
　　石子玉对电视并不上瘾，他把遥控器丢给京川，一边起身一边说：“你自己找嘛，我去拿两个雪糕去。”
　　京川接过遥控器，点开那个熟悉的频道，果不其然，正播放着昨天的重播，是一个画风极其抽象的死神去医院的故事。京川看过一遍了，深知这是一个披着恐怖动漫衣服的温情小故事，虽然有几个一惊一乍的画面故意地吓人，但还是改不了他并不可怕的事实。
　　京川是这么想的。
　　但石子玉不是。他刚拿着两块雪糕从外屋走来，刚关上门眼睛撇了一眼电视就看见一个没有脸的怪物忽然扭头转身，画面定格了几秒那个怪物又忽然猛地冲了过来。
　　虽然只是电视里的，但石子玉还是吓了一跳，不过他没叫出来，只是脚有点发软，跟个没事人一样上了床把雪糕递给京川。
　　“在床上吃？不好吧。”京川没注意石子玉，反而更关心这个问题。
　　“放心，他们又不知道，别弄床上就行。”
　　石子玉这时候也缓过来了，身体慢慢有了力气，心里不停地骂这动画片缺德，非弄些引人耳目的东西哗众取宠。
　　不过好在今天播放的是一个画风很萌的动漫，动漫是3D的，石子玉看着也不太习惯，那时候他还不知道这个概念，只觉得动画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怪异，但这不影响他的剧情。
　　老家睡得都早，要是以往石子玉是看不到结尾的，在九点睡觉那已经算是熬夜了。今天虽然看完了，但习惯使然石子玉也已经揉眼睛了，正好出门小解的石爷爷喊了一句“快点睡觉”，石子玉和京川顺从地关了灯。
　　里屋里射不进来月光，伸手一片漆黑，石子玉睁开眼，虽然啥也看不见，但他总感觉床头和天花板上有东西在动。
　　他不禁又想起那个忽然出现的怪物，当时朝他奔来的时候他连跑的动作都没反应出来，心里满满的无力感。
　　“京川，你离我太远了。”
　　小风扇吱吱悠悠的，衬得声音反而更清晰了。
　　京川没理人，石子玉以为他睡了，伸手过去扯了扯京川的被子。
　　京川立刻窸窸窣窣地动了起来，裹着小薄被子挪了枕头向石子玉这边靠了一点。
　　石子玉还是不满意：“再过来点。”
　　“你过来呀，正好电扇能吹到。”京川反驳着，但还是靠近了一点点。
　　石子玉一想也是，答应了一声也裹着被子往中间靠，直到碰到了京川，就好像两座大海里漂流的岛屿，飘洋万里轻轻地碰在一起。
　　“太近了！会热的。”京川小声抗议。
　　石子玉把手伸进京川的被窝，把他的手拉了出来：“你把手伸出来就不热了。”
　　他牵着京川的手，举起来感受着电扇持续的风力。那股带着夏日限定款的风呀，就这么勾留住了少年的心思。
　　京川任他玩弄自己的手，不做声响。石子玉觉得无聊了，悄悄把京川的手放下，自顾自说了一句睡觉，扭了个身子，半边脸朝着京川凑过去，左手去探京川的手，摸到了确定京川还在这儿才又收回手缓缓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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