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嬿婉传

作者:红药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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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剑拔弩张


      圣驾回銮时,紫禁城的角楼刚落了场薄雪,琉璃瓦上的白霜衬得朱红宫墙愈发沉郁。乾清宫前的铜鹤垂着颈,像尊失了魂的石像,檐角的风铃被寒气冻住似的,一声不响。明黄銮驾从神武门进来时,轿帘始终严严实实,只隐约漏出几声压抑的咳嗽,轿夫的脚步陷在薄雪里,比去时沉了数倍,仿佛抬着的不是帝王,是座浸了水的山。

      长街两侧的宫人跪在雪地里,膝盖陷进半寸深的冰碴里,没人敢抬头。直到旬月后,我随永璜入宫探病,才真正触到这宫里的寒意 —— 乾清宫内的药味浓得化不开,是黄连混着腐肉的苦,呛得人喉咙发紧。皇上躺在龙床上,脸色黄得像陈了十年的宣纸,脖颈间的疮疤被药膏糊成一片,边缘却翻着暗红的肉,像被虫蛀过的锦缎。太医用银簪挑药膏时,手一抖,药汁滴在明黄锦被上,洇出个深褐的圆点,像枚洗不掉的污渍。

      我眼角余光扫过嘉妃,她孔雀蓝的旗装下摆沾着雪粒,鬓边的东珠在殿内烛火下泛着冷光,指甲却在袖中掐得发白。

      养心殿内沉得能压碎人心肺。皇帝一声沙哑得如同砂砾摩擦的“都退下”,像钝刀子割断了紧绷的弦。我们屏息敛容,垂首倒退而出。殿门阖上的瞬间,一丝甜腻得发紧的嗓音便如毒藤般钻了出来,是嘉妃。

      “万岁爷,龙体最是要紧,您可万万不能再劳神了。”她声音压得低,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刻意的、仿佛被忧心浸透的柔软,“永珹那孩子,今儿一早去大觉寺进香祈福,回来时眼睛都是红的……只说恨不能以身代父,替您分担些微辛劳。他抄了整卷《药师经》,供在佛前,求的是佛祖慈悲,护佑皇阿玛圣体康宁。” 那“替您分担”几个字,轻飘飘的,却像淬了毒的银针,精准地刺向那悬而未决的至尊之位。她不是在说孝心,是在描摹一个储君应有的姿态——忧心如焚,孝感动天。

      按着宫规位分轮值侍疾的日子,低阶的妃嫔刚被引至殿外廊下,便被御前总管李玉那张惯常堆笑的脸拦住了。此刻那笑容冻成了冰,脸色泛着青灰,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容置疑的疲惫:“皇上刚服了药歇下,各位娘娘且在外间歇息片刻,静候传召吧。” 外间宽敞,紫檀圈椅空置着,无人敢坐。几个太医捧着厚厚的脉案缩在角落阴影里,脸色比窗外未化的积雪还要惨白几分。我的目光却似无意般掠过嘉妃。她用一方素白锦帕掩着口鼻,肩头微不可察地轻颤着——那不是恐惧的瑟缩,倒像是极力压抑着某种亢奋,如同暗夜里窥见猎物踏入陷阱的母兽,连呼吸都带着隐秘的灼热。

      不过三两日光景,这养心殿看似沉寂压抑的水面下,暗流已然湍急得足以吞噬巨舟。

      嘉妃借着“侍疾”这冠冕堂皇的由头,为四阿哥永珹铺设道路的举动,已然急切得近乎失了分寸,只差一层薄薄的窗户纸未曾捅破。

      昨日,是她“偶然”对侍药的太监提起:“永珹这孩子心细,听闻皇上嗓子不爽利,天不亮就巴巴儿地守在内膳房外头,求着大师傅指点,亲手盯着煨了川贝枇杷露,说这方子最是清润,盼着能解皇阿玛半分燥郁。” 言语间,将一个忧心父亲、谨守本分却又心细如发的皇子形象勾勒出来。

      今日,她又会在皇帝精神稍霁时,状似无意地进言:“皇上,永珹近日临帖,倒是愈发进益了。他极仰慕圣上笔意之雄浑开阔,私下里总说,若能习得皇阿玛字里行间那份吞吐山河的气魄万一,便是天大的福分了。这几日临摹欧阳询,熬得眼睛都红了,臣妾看着心疼,他却说练字亦是养心,不敢懈怠。”

      便是去慈宁宫给太后晨昏定省,她也总能寻到由头,将话头引到永珹身上。一次,她蹙着眉,忧心忡忡地叹息:“太后娘娘,您说永珹这孩子……近来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臣妾问他,他只摇头说无事。昨儿夜里,臣妾不放心,悄悄去他书房外瞧了一眼,竟见他对着案头一卷《贞观政要》怔怔出神,烛火映着半边脸,半晌也不动一下……后来还是臣妾再三追问,他才低低说了句:‘皇阿玛夙夜辛劳,儿臣……儿臣只恨自己不能立时为国分忧,替皇阿玛担待些许。’ 说罢眼圈就红了。唉,这孩子,心思太重……”

      纯贵妃终于忍不住,在偏殿拉住周太医追问:“皇上那疹子…… 到底是个什么来头?南巡前还好好的……”

      周太医的胡子抖得像风中的蛛网,头垂得更低:“龙体尊贵,这病来得蹊跷,只宜静养。” 说着眼角飞快地往嘉妃那边瞟,像怕被什么咬到。

      话音刚落,殿内突然爆发出瓷器碎裂的脆响,接着是皇上暴怒的嘶吼:“拿开!都给朕拿开!” 众人吓得齐刷刷站起,就见个小太监连滚带爬地冲出来,额头上青了块,哭着说:“皇上嫌药膏擦着疼,把药碗砸了……”

      纯贵妃往殿内瞟了眼,透过半掩的屏风,看见明黄帐子被掀开一角,露出皇上的一截胳膊 —— 紫黑的斑块连成了片,溃烂处的脓水浸透寝衣,像块被霉蛀过的绸缎。她 “呀” 地低呼一声,手里的茶盏差点摔了。

      嘉妃蹙着眉说:“这可如何是好?皇上病着,朝政总不能耽搁……” 说话间,眼神往宗室亲王的座位上溜,庄亲王捻着胡须,目光在殿外侍立的四阿哥身上打了个转。永珹穿着石青蟒袍,背挺得笔直,像株憋着劲要往上蹿的青竹。

      我去请安时,刚到殿门口,就听见嘉妃压低了声,语气里的得意快兜不住了:“王爷放心,皇上这病,太医说需得静养。朝政总得有老成的阿哥帮衬,永珹在户部这些年,哪样不是妥帖的?”

      我立在廊下,看着檐角的冰棱往下滴水,忽然觉得好笑。嘉妃急得像火烧眉毛,却忘了皇上虽病着,眼里的清明还没褪尽。这般露骨的算计,怕不是在给自己铺路,是在掘坑呢。

      待我回到王府,门房来报,说五阿哥府里的人求见,是雅娴身边的小丫鬟。那丫鬟进来时,脸冻得通红,跪在地上就哭:“婉福晋救命!我家主子说,五阿哥的药好像被人动了手脚,这几日腿上的附骨疽疼得更厉害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魏雅娴是我两年前送到五阿哥府里的族妹,性子温顺却有胆识,我用昔日调教胡芸角的法子助她得宠,如今已是侍妾里最得信任的。雅娴的丫鬟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这是主子偷偷留下的药渣,闻着有股怪味。”

      我捏着那油纸包的手指骤然收紧,油纸边缘的糙粒硌进肉里。附骨疽本就是顽疾,全靠汤药吊着,稍有差池便是废一条腿的事。五阿哥虽非嫡长,但在皇上和太后眼中是个极贤德孝顺的孩子。

      雅娴的丫鬟还在哭:“主子说,前儿太医院的刘太医换了方子,说是加了味‘透骨草’能拔毒,可喝了三剂,五阿哥夜里疼得直打滚,汗能把褥子浸透。”

      我让丫鬟先回去,叮嘱雅娴 “只说药不对症,请相熟的陈太医来看,千万别声张”。转身进了内室,将药渣倒在白瓷盘里。黄连、当归的碎屑清晰可辨,混在其中的几丝灰绿色草茎却格外扎眼 —— 这不是透骨草,是 “鬼针草”,专治跌打损伤的药里常见,可混在治疽的药里,就成了催命符,能把郁结的热毒全逼到骨缝里去。

      最阴的是,鬼针草性温,混在温补的方子中,寻常人闻不出异常,非得是深谙药理的人,才看得出这几丝草茎的蹊跷。刘太医是太医院的老人,断不会犯这种错。

      夜里,我让心腹去查刘太医的底细。三日后回话,说此人半年前给母亲迁坟,在京郊置了百亩良田,出手阔绰得不像个靠俸禄过活的太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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