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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夜
辞旧入新年,待到正月十五过后,檀远铭便该启程回西北了。
上元节,天已隐隐黑,灯笼接过沉落山头的太阳,托起连点成片的光明。檀远铭穿过街上涌动的人流,登上楼府。
宁儿将他引入府中,楼落时正站在长廊那处。
“今日上元,我闲来无事,又想着明日就要回西北了,楼大人可否带我去这昭京城里逛逛?”檀远铭也不含糊,开门见山。
“这昭京城里,王爷还有哪处没逛过?”楼落时问。
檀远铭斜靠在长廊柱子上,脸上神色如常,道:“哪处都没逛过。”
楼落时迎着他走来,经过他身边时也不停下。檀远铭轻轻一笑,跟了上去。二人走出府时,宁儿递给楼落时一柄灯笼,檀远铭问:“外头灯火这么亮,还要灯笼作甚么?”
一旁的宁儿瞪了他一眼,道:“讨个好兆头。”
檀远铭从楼落时手中拿过那灯笼,对宁儿说:“我替你家大人提着灯笼,愿你家大人前路明亮,无病无灾亦无忧。”说完,他又瞧了楼落时一眼。
宁儿掩嘴轻笑一声,心道这王爷一张嘴还真是会哄人。
他二人从小巷里穿过,没入明正大街中的人群里。来来往往的人中,多是像他们这样成双成对的男女。
“明日,我就要回西北了。”檀远铭小心替她开着路。
“嗯。”
“你,你在昭京城里要小心提防着张延庆那人。”檀远铭握着灯笼的那手渗出些汗,他一颗心有些焦灼,像是赤脚在炭火上蹦跳着,惊心动魄,不得安生。
“好。”楼落时又只应一声。
檀远铭有些懊恼,那层朦朦胧胧的纱布,就笼在他二人之间。他想去掀开这层纱,又怕一揭,身边的人就成了幻影。
“你我二人间的约定,我记得的。” 楼落时说。
檀远铭有些愕然,他提起张延庆一事,并不是想提醒楼落时守约。那夜,他二人做的约定如何,此刻他已不在意。他想,他改变心意了,西北,同楼落时,都是他要放在心尖上的。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檀远铭今夜格外嘴拙,原来,将一颗真心捧出来的他,是如此笨拙与胆怯,褪去所有花言巧语,只是用最质朴的话,小心翼翼试探着,默默紧张地期冀些什么。
楼落时侧身望着他,问:“那王爷是什么意思?”其实,紧张的何止是檀远铭。
月亮碎在大槐树浓密叶子里,一袭月华流在她的白色花鸟纹裙上,又往地上蔓开去,缠上檀远铭心间。
“你在这里等着,我,我有样东西要送给你。”檀远铭将灯笼递到楼落时手上,楼落时摸到了灯笼柄上的湿腻,点了点头:“好。”
檀远铭没入人流中,这场景何曾相似,十年前的这个夜晚,阿娘也是这么对她说的,一阵苦涩在楼落时心中跌宕开,楼落时想,他,不会不见的。
旁边过往人的嘻笑声入耳,楼落时忍不住去想,檀远铭要去买的是什么,她忍不住去想,日后,他二人该如何去谋这盘棋,一切都会变好的,有人陪在她身边,有人与她去共担未来。
“诶,时杰,你说王爷回西北后,他同楼大人该如何办啊?”历英喝得有些高了,圆脸通红。今夜,他拖着时杰去了昭京城中酒肆,说是就这离别时分,该尽情痛快饮一番,又借此将时杰也灌醉了。
夜间凉风吹不醒这两个醉汉,倒是将酒味酿得更香醇。
“怎么办?”时杰哂笑一声,一张阔脸下颌线紧绷,眼神带些迷离,“还能怎么办?”
“你这是什么意思?”历英推了他一掌。
“你小子还真当王爷对那女官上心了?”时杰脑子晕晕乎乎的,也不似平日那般稳重心思沉,将肚子里的话都倒出来了,“王爷年年回昭京,常往烟花巷子里钻,什么绝色没瞧过,可他却是片叶不沾身。你还真相信,他是会那见色起意一见钟情的人?”
“我?”历英浑身一激灵,他想开口辩驳时杰,却找不出理由。
“那次入狱,你以为,王爷是那甘愿束手等人来搭救的人?”时杰接着说。
他见历英那双瞪大的眼睛,摇摇脑袋,说:“你小子还是太稚嫩了,摸不透王爷心思。那女官抛了内阁次辅这身份,她同王爷,就是陌路人!”
“啊?”历英张大嘴,他想起了那日在城郊屋舍檀远铭对楼落时的一腔柔情,原来,那也是装出来的。历英觉得有些怅然。
“这人,可以是楼落时,也可以是李落时,只要她有着内阁次辅这层身份。”时杰望着历英那张呆愣的脸,有种一语道破天机让人茅塞顿开的快意感。
历英这个小傻子垂着脑袋,酒意也掩不了他心中的悲伤,原来是这样啊,他在心中暗道,有些替楼落时伤心,可又有些庆幸,幸好,他这姻缘线没替人拉成。
哦,原来她楼落时可以,她李落时也可以啊。楼落时站在槐树下,手却好像是脱了力,连一柄灯笼都要挑不住了。
“大人,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宁儿将楼落时迎入屋,有些惊讶问。
楼落时只将灯笼往她手中送,倦倦说了句:“今夜我有些乏了,宁儿,给我备好热水,我想洗个澡早些歇息。”
“好。”宁儿回答,又探头往外头瞧了瞧,没寻到檀远铭的影子,她瞥瞥嘴,暗骂檀远铭这个不知体贴的,都不晓得送她家大人回家。
檀远铭从银铺子里走出,将那银手镯小心包在手里,他一直想,楼落时那细细手腕戴上银手镯一定特别好看。
可是,等他来到槐树下,却没见到楼落时的身影,他又在附近找了几回,仍未寻到。待他到楼府去寻人时,府中奴仆却告诉他,楼落时已经歇下了,今日不再见客。他却在那处磨着,不肯离去。
月亮离了那棵槐树,在远处角楼上高高挂着。檀远铭低头看了看手中镯子,他不明白这丫头为何没在那处等着他,他不明白这丫头为何生气了。
愤懑、疑惑、不解,许多情绪压抑在心中,今夜,他一定要问个明白。檀远铭绕到宅子后翻墙而过。楼府后院梅丛被吞没在一片黑暗中,他摸着黑从梅林中穿过,见卧房灯还亮着。
见到黑暗中那一处的光亮,檀远铭突然泄了气,他也不晓得明明那答案就在前处,他却失了向前走的勇气。沉沉叹了一口气,檀远铭又转身到了对面屋檐上,他坐在上头,守着那一窗灯火。
冬夜寒,屋瓦冻得像是覆了层冰,檀远铭也成了冰像,保持原来模样,眼睛只盯着那光。楼落时坐在屋中,细细回想他二人过往,她明明晓得那人是另有所图,也告诫过自己要小心,却还是陷下去了。
其实也无所谓,他二人做的交易,本就无关情爱,楼落时抬头看了眼铜镜中的自己,一双眼睛空洞洞,连她自己都觉得冷冰。
本就无关情爱,可是动心了,还是会伤心的,她悲伤着想,起身将蜡烛吹灭,合衣坐到床上。
檀远铭见那处光暗了,将眼睛垂下,摸着手中镯子,镯子冰凉,放在掌中捂了这么久都没捂热。
墨黑夜晚褪了色,月亮还在天上挂着,更夫在下头走过,已是第二日熹微时分。檀远铭从屋檐上跳下,回了府。
时杰和历英二人昨夜喝大了,今日起得晚。檀远铭一脚踹开厢房的门,闻到浓烈酒味,阴沉着脸将二人从暖被窝里拉了出来。
“回西北!”他只撂下一句话,便去马厩里牵踏云。时杰和历英二人只穿着里衣,瑟缩在寒冷里。
“你说,王爷今早脾气怎么这么大?”历英打着寒颤说,“是不是又欲求不满了?”
时杰似乎还未从醉酒和梦乡里走出来,眼皮打着架,未答话。
“诶,时杰,你今日怎么也起这么晚?”历英这小子嬉皮笑脸,有些幸灾乐祸。他暗想,原来时杰这家伙酒量这般差,等下次,逮着机会,他还要狠狠灌他一回。
楼落时从屋里走出来,脸上疲色明显。宁儿听得动静,从厢房中出来,见她坐在梅林中一块石头上发呆,走上前,看见楼落时眼下落着的一片乌青,有些担忧,问:“大人昨夜没睡好?”
楼落时摇摇头,声音有些嘶哑:“宁儿,去备早饭吧。我过会儿要入宫。”
宁儿想到昨夜情形,约莫明白发生了什么,可也不好多说些什么。没成也好,没成也好,她想。
未多时,檀远铭一行人穿过明正街,出了昭京城,身影在绵绵官道尽头消失。在大内,楼落时正好走上内阁值房。值房位置高,是个凭栏眺望的好地方,能将远处城郊风光纳入眼底。她心中忽然动念,在踏步入房时,转身侧头往宣城门方向瞥了眼,只看得官道迢迢,和天边无尽沉色。今日,是个阴天。
“那燕九如何处置的?”楼落时问侍奉在一旁的太监。
“回大人,冯掌印将他遣去了直殿监。”
“直殿监。”楼落时在纸上落笔,直殿监是负责大内洒扫之事。她知道正旦冰床那事,不用她同冯正讲,这大内其他妒嫉燕九的人也会将这事在冯正面前提起。
她本以为,冯正会将这燕九遣出宫,没想到却还是将他留下来了。也罢,好歹是远了琪儿,楼落时想。能得冯正提点,这燕九与冯正关系匪浅,那便权当是送冯正一个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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