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吃糖
贺瞳第二次看见曲满已是三月之后。
曲满在深夜时被人抬进庄子,大夫被个大汉提溜着后颈一齐拎进来,他们一行人举着火把打眼得紧,被刚浣衣回来的贺瞳碰见。
贺瞳眼尖,瞧见随行的人里有陈婆,便猜到是曲满来了。
屋里混乱一片,没人注意到窗下的贺瞳,透着缝隙,贺瞳看见曲满浑身是血,衣服被人推上胸口,曲满面对床板趴着,露出了刀疤深深的后背,皮肉都已翻开,鲜血仍旧不停地涌出。
贺瞳捂住嘴,在纷乱嘈杂的人声里飞了半魂,痴也似地盯着大夫手中的那把刀。
锋利的薄刃刺进血肉,榻上的人顿时紧眉咬牙,汗滴与血水混在一起,被来往的人踩得溅起,又很快被清理干净,如此往复,半个时辰后曲满的伤口才彻底被包扎完。
一行人与大夫一起出了屋子抓药热水,贺瞳揪着衣角,见大夫点了头,心里的石头才放下。
蹲麻的腿早都没了知觉,她揉着腰起身,还没抬腿就踉跄栽到了地上。
“谁?!”
陈婆手里抄着扫帚冲了出来,看见是贺瞳才稳了神,蹙眉把人扶起,“你怎来了?”
贺瞳双腿仍然发麻,浅薄的痛意似万蚁噬咬,无孔不入。她站定,索性不再藏着,朝里张望,问:“曲将军受伤了?”
陈婆软了神情,将扫帚靠在墙上,“这哪是你该管的,快些回家去!”
贺瞳不答,却也不走,就听见里屋的曲满虚弱喊了声:“陈婆,谁在外面?”
贺瞳比陈婆更先说话,低低喊了声“将军”。
里面的人像是怔了一瞬,才听他说道:“那日的丫头?”
贺瞳进了屋子,陈婆去院里看药,曲满仍旧维持趴着的姿势,抬头冲贺瞳笑了下,“怎么来了?”
贺瞳瞧他脸色发白,说话都带些颤,一瞬带了哭腔,莫名委屈了起来,说:“我瞧见有人举着火把进来……”
“他们动静大,吵着你了。”曲满说:“对不住,对不住,你别哭啊。”
贺瞳摇头,又壮着胆子靠近了些,将他的脸看得更清晰,“将军,疼么?”
曲满笑道:“小丫头怎么还学我说话?不疼,这点伤哪算什么。”
见她不信,又咬着牙抬了抬胳膊,“你瞧,这都好了大半,待我养个几日保准痊愈。”
贺瞳仍旧不大放心地盯着曲满的伤口。
曲满这才注意到,已至十一月贺瞳还穿着那天他随手送她的那件薄衫裙,心中不免一涩,问道:“你近来过得如何?”
“我、我挺好的。”贺瞳局促地把手往后背。
曲满略微挪了位置,锐利发现她冻红的双手,心中便知晓这丫头定还是被那些婆子欺负。
“我这几日都不能下床,庄子里不是婆子就是庄稼汉,也没个儿能给我说话的。”曲满问,“你明日可有事,来我这玩,我怕我被那群老爷们闷坏了。”
***
那日后贺瞳再也没碰过冷水里的硬布衣服,曲满在床前支了张桌子,摆满了糖果蜜饯、烧鸡蒸鱼,后来都以太酸、太甜、太咸的理由进了贺瞳的肚子。
贺瞳将他蹩脚的掩盖看得一清二楚,心里觉得甜蜜又害怕,便总想着给曲满做些什么,可即便是递药,他也能找各种由头骗着贺瞳,他自己端了去,贺瞳每日在那儿唯一的事便是含着糖听他说些战场的趣事儿。
曲满是个亲缘浅薄的人,没出生多久,爹就死在了沙场上,娘靠卖些菜果把他拉扯大,他参了军,没日没夜地练,没白没昼地学,升得格外快,娘俩的日子才算好起来。
他瞧着贺瞳,像是瞧着小时候的自己,他把自己小时候没能完成的愿望重新记起来,笨拙地掩藏着明显的善意。
贺瞳在半月里跟着他吃了糖吞了蜜,放了天上的风筝也捉了塘里的鱼,曲满玩得高兴了就把她举着放肩膀上,坐得高高的看街上人群汹涌处的杂耍。
那人是贺瞳生辰,跟往年一样,阿娘给贺瞳煮了长寿面,贺瞳吃完时,外头便传来了陈婆的声音。
陈婆把贺瞳带到庄子外,曲满拿了盏丑陋的兔子花灯给她举,扛着人找到了处桥洞。
贺瞳雀跃,却不舍得把丑兔子灯放走,宝贝一样往怀里护。
曲满点了点她手里的灯,“这灯就是要放了才能许愿。”
“都是假的,我又不是三岁小孩,你骗不了我。”贺瞳说什么也不肯放,倔强说,“这灯好看,我要带回去。”
曲满瞧着斗鸡眼的兔子灯哭笑不得,“你这小孩,我哪会骗你。”
贺瞳心说你骗我的次数可多了,身子却老实,乖乖地把灯递了递,决心得寸进尺一次,说:“你再给我做一只我就放。”
曲满想了想,随手从河畔拔了根半枯的芦苇叶,两三下编了个蚱蜢,说:“行,这个先抵给你,回头我做了灯,你拿来换。”贺瞳这才接过草蚱蜢,满心欢喜放了灯。
曲满伸了只手护她身前,说:“许愿吧。”
贺瞳捧着兔子灯蹲在河边,却没许愿,眨眼问:“曲大哥,你几日能把兔子灯给我?”
曲满笑了笑,“做好了就给你。”
“哦,那我便不许这个愿了,”贺瞳双手合十,虔诚闭上双眼,“好了!”
曲满乐呵呵地把她提起来,说:“许的什么愿?”
贺瞳挣了下,指着花灯神秘说:“愿望只能说给兔子听,说给你就不灵了。”
“诶,你这小鬼!”曲满哈哈笑,说:“行,今天依着你。”
曲满又带着人在城里转了两圈才回家,路上又把啃着糖画的贺瞳举到了肩上。
贺瞳坐在他肩膀上远远看见庄子的灯,小小的,像是夜里的星,四遭安静,只有几只快入土的秋虫撕着嗓子叫几声。
“北边大漠里呀,就听不见这些虫叫,”曲满拐进树多的地方又把外套给她蒙上,“那里这个时候已经下了雪,雪大哦,一眼都望不到头。”
溪城少雪,贺瞳专注听着,问:“下雪冷吗?”
曲满说:“冷啊,最冷的时候出了营帐就能把胡子冻上。”
贺瞳“咯咯”笑了起来,“曲大哥都不刮胡子吗?”
“一群老爷们凑一起,谁讲究?”曲满也跟着她笑,“不像庄子里有媳妇等,有娘疼的,顾不得那些。”
贺瞳眨了眨眼,“曲大哥什么时候娶嫂嫂?”
曲满轻轻摇了摇头,“将军百战死,漠北不平定,我不好耽误人家姑娘。”
贺瞳又问:“那漠北要何时才能平定呢?”
“不好说啊,”曲满说,“少则三五年,多则……也不知道要多少年。”
贺瞳掰着手指头数了数,认真说:“那若是漠北过个七八年才平定,曲大哥你能不能先别娶亲啊。”
曲满被逗笑说:“怎么呢?你想帮曲大哥张罗吗?”
贺瞳不吱声了。
曲满无知无觉,继续说:“你放心,到时候我要娶媳妇呀,第一个给我娘看,第二个就给阿瞳看。”
许久没人应声,肩上那两条腿也没再晃荡,曲满神色变了变,把人放了下来,看见贺瞳一脸的眼泪。
“别哭啊。”
曲满伸手要给她擦眼泪,被贺瞳躲了过去。
贺瞳咬着唇看着他哭。
曲满无措,“那我第一个给你看,第二个再给我娘看?”
“谁稀罕,”贺瞳愤愤,“若是我不喜欢她,你还会娶她吗?”
曲满无奈哄说:“不娶不娶,阿瞳看不上的,曲大哥也看不上。”
“真的?”贺瞳透过泪眼说,“你和我拉钩。”
曲满好笑说,“啧,原来说我信将军,无需旁证,如今怎么又要拉钩了?你们小姑娘真是难懂。”
贺瞳不屑说:“日久见人心,这些天下来,我发觉你还是要留些凭证的。”
“行吧,”曲满拍拍她的头,推她往前走,说:“那小阿瞳,你跟曲大哥说说,什么样的姑娘才能过你这关。”
“没人能过,”贺瞳冷酷说,“你这样傻,才没有姑娘愿意嫁你。”
曲满被她说得一愣,瞧着那小小的背影,哭笑不得追了上去,“才吃了我的糖就咒我,真是个小没良心的!”
贺瞳不说话,走得飞快,捂住自己狂跳不止的心脏。
曲满跟在她身后喊着小孩她也不理,深深呼着气与自己说:“七年后我便及笄了,曲大哥。”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