烬芳华

　　萧渊的相貌儒雅、俊朗，多年的奔波让他的鬓角染上了风霜，尽管如此，却也丝毫没有坠了那天生的贵气和仪态，让他似乎变得更像皇帝。

　　眼前的父皇是大周的天子，是萧明瑜的生身父亲，这一刻萧明瑜只觉得陌生。她为一方将领，南征北战是常有的事情，如儿时那般很少见到自己的父亲，直到天下初定封侯拜相之时，她才能和父亲同在京城，即便是这样，她也因为心结对于和父亲的见面能避则避，这一切相信父亲也是察觉到的。

　　萧明瑜只是沉默，她看着两鬓现出银丝的萧渊，心情也变得复杂起来。

　　“女儿一求父亲，不要立徐妃为后，不要让任何人顶替了母亲的位置。二求父亲不要把明月指给徐家。”
　　萧明瑜说完跪在地上，重重磕了一个头。

　　传闻中徐家幼子徐煜一次在出云寺偶然踏青，就见到桃花旁站着个小姐，不经意之间与她打了个照面，徐煜立刻对她一见钟情！后来多方打听，才知道那是纪家的女儿纪渺渺。
　　后来徐公子立马回家禀告父亲母亲上纪家提亲，更是把这件事告诉了宫中的徐贵妃。
　　徐贵妃更是求来了陛下的赐婚圣旨，明月郡主纪渺渺立刻接旨入宫备嫁，只等着欢欢喜喜嫁入徐家。

　　这不过是明面上好看的说法，撕开那层风流韵事的面纱，徐纪两家的联姻，在徐煜而言固然是皆大欢喜娶到纪渺渺，有了一个出身大家的正妻，可是纪渺渺呢？
　　徐家那个小儿子走马斗狗无一不精，日日游手好闲，更是秦楼楚馆里的常客，风流阵里的急先锋。
　　若只是个扶不起的风流阿斗倒也罢了，偏偏此子还成天的打架闹事，传闻他曾逼良为娼，玩腻了又把人家姑娘转手送到青楼，这样丧尽天良的家伙亏着徐家的权势护着，拿钱不知填平了多少事，拿钱摆不平的就靠权势强压。
　　这样的人为人且不配，有怎能算是良配。
　　其他官员看不惯徐家那个儿子，可无奈于人家有个当贵妃的大姐，在帝王耳边吹吹枕边风，奈何不得。

　　可是事已至此，纪渺渺在纪家长大，注定只能做出违心的选择，万般无奈之下进入宫中待嫁。

　　虽然萧明瑜和纪渺渺不对盘，一见面就是争锋相对，但是纪渺渺毕竟是萧明瑜舅舅的女儿，她不能看着好好一个姑娘家掉进这样的火坑里。
　　皇帝可以为了扶植徐家大肆封赏，但是不能害了一个年轻姑娘的姻缘。

　　萧渊看着跪在眼前的女儿，容貌俏丽，落落大方，像极了记忆中早逝的亡妻，可分明又不一样。
　　萧明瑜清丽的面孔一般沐浴在阳光里，显得耀目灿烂，一般隐没在阴影里，看不清神色。
　　在不知不觉中他怀里抱过的娇□□婴也成长为亭亭玉立的女子。
　　他心里是有些亏欠这个女儿的，没有给她一个安稳的环境长大，甚至在她生死一线的时候想要放弃。
　　可是那时女儿不曾言过一句怨恨，久而久之他也就淡忘了那些事情，毕竟和他的皇图霸业比起来都不值一提。

　　“瑜儿，这两件事朕心里已经有了决断，后宫的事情和前朝有千丝万缕的关系。现在门阀士族的事情已经足以让我头疼，你就不要再添乱了。而且赐婚的旨意已经天下皆知，明月已经入宫待嫁了，你是要朕收回自己的旨意吗？”

　　一开始还是我这样的自称，现在换成朕，这里面的意味不言而喻。

　　“大成七年，在你备受猜忌的时候是母亲执意留在京都做人质，你才能拿到虎符出征；大成二十一年，你在边关拥兵自重，成帝派兵冲进府邸捉拿母亲时，她还在给你写信；大成二十二年，你进京之前，母亲被绑在两军阵前，她不愿成为阻挡你问鼎天下的绊脚石，甘愿在阵前自刎。明明你说过的，得妻如此夫复何求，为什么短短两年，什么都变了？原本属于母亲的一切，你能轻易把这些送给另一个毫不相干的女人。甚至为了所谓的朝局还要害了一个年轻女子的一生？”
　　萧明瑜跪在地上，她不是没有埋怨过自己的父亲，可是她总是用千百种理由帮着父亲欺骗自己的心，她相信父亲也是无可奈何的，可是眼下要她眼睁睁看到徐慧登上后位，她是万万做不到的。

　　萧渊神色平静，像是一点也不在乎，在他看来原配妻子早已去世，曾经的一切也该如过眼云烟一般烟消云散，更何况纪妙云付出的所有，他登基以后已经给予了对方应有的尊容。
　　而今徐氏一族是平衡朝局的重要棋子，扶徐慧为后就是其中最重要的一步，他怎么可能为过去那些夫妻恩情放弃唾手可得的利益，他相信即使萧明瑜现在不能理解也只是妇人之见不必在意。

　　萧渊眉目陡然变得森冷，道：“朕登基之初，就封了你的母亲温景皇后之位，更是给纪氏一族无上的荣耀，你母亲为朕做的一切，朕心里有数，用不着你一而再再而三的提醒。而且朕扶植徐氏是为了朝局，岂能因为你三两句儿女私情就轻纵了。来日不管谁为继后，都不会改变你和太子嫡出的身份，你又何必如此咄咄逼人。现在给朕滚出御书房，朕可以不计较今天的你的失言。”

　　母亲为父皇殚精竭虑，甚至不惜以命相护，等来的就是无上荣耀四个字吗？
　　数十年的夫妻情分抵不上一个皇后的位子。
　　母亲换来的一切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被另一个女人窃取，为人子女，萧明瑜冷眼瞧着这一切都觉得寒凉如斯。
　　父亲的心太冷，太硬，往日瞧着这样对别人她只觉得无限唏嘘，现在这一切如同刀子一般狠狠的扎进萧明瑜的心，她才晓得有多疼。

　　萧明瑜轻嗤一声：“父皇，你不配提起母亲，你也不配做我的父亲。你自私冷漠，偏执阴冷，只想着利益权势。你身为人夫辜负妻子，甚至无法保全妻子的性命；身为皇帝，出卖后位谋求朝堂安稳，？”

　　“你闭嘴！城阳，你太放肆了。你母亲是怎样教导你的，就把你教成现在这个顶撞父亲的模样？”
　　萧渊平静的面具掉落，眼角眉梢都是怒意，像一只暴怒之中的野兽，露出了獠牙，倘是目光能够杀人，那萧明瑜早已被他凌迟了千遍万遍。
　　他气得不知如何是好，竟然把桌子上一方墨色砚台扔向萧明瑜的方向。

　　萧明瑜不闪不避，那方砚台直直砸在了她的额角，顿时血流如注，墨水都泅湿了她的衣服。
　　她只觉背后一股力道使在她的额角，一息之后便是铺天盖地的剧痛，自头顶火灼般蔓延开来。

　　说起那方砚台也是有来历的，是六年前她在外征战之时听闻当地有一位隐居山林的前朝大儒，最喜欢舞文弄墨，一方水墨砚台更是无双之宝。
　　萧明瑜率亲兵跋山涉水拜访三次，那位大儒体谅她的孝悌之心才肯割爱。

　　最初拿到手的时候，砚正背面雕刻一幅九龟戏荷塘图景，周边以重迭密布的荷叶将其融合成统一的造型整体。
　　在布局上，中间的大块空间既作为池塘，又是磨墨的砚堂，同时，空疏的池塘与砚边交相错杂的荷叶对比，显得疏密有致，虚实相间，构思十分巧妙。
　　在残荷败叶间有九龟出没，龟或从荷下出龟首:或潜至叶底，祇在水面露出细细的龟尾。
　　给静谧的荷塘带有无限的生机。更值得惊叹的是:瘿木砚盒。
　　砚盒极似乌龟，龟首、龟足内缩，龟背已琢出龟甲，某些龟甲已刻纹样在砚盒内部，那位大儒甚至还刻出了乌龟骨骼的形状。
　　萧明瑜费尽周折得到这方砚台之后就转手送给了萧渊作为贺寿之礼。

　　萧渊当时收到大喜，他少时博览群书也爱这样的舞文弄墨的风雅之事，为将之后人人皆赞他一声儒将风流，收到这样的礼物自然无比喜爱的。
　　在当时，他还想着自家这个女儿真的是不逊于儿子，处处能体察到自己的心意。后来登基为帝也没有舍弃这方砚台，摆在了御书房的御案之上。

　　可是现在这方砚台上染满了萧明瑜的鲜血，这一砸，砸碎了原本就伤痕累累的父女情分。
　　瞧见往日旧物，萧明瑜冷笑一声，只觉得无限讽刺。
　　她最后的那点孺慕之情被毁得荡然无存，往日父女之间温馨的画面一一从眼前飘过，甚至她还看到了徐慧那些人的影子都仿佛嗤笑着她的不自量力。
　　她在赌，在赌皇帝心中还有一丝父女之情，还有一丝夫妻恩情，可是她输了个彻底，这方染血的砚台仿佛也嘲弄着她的天真幼稚。
　　头上的伤口疼得她狠狠地吸了一口气，然而面上还得维持着坚强，可眼底却已是一片萧瑟。
　　她的笑容愈发放大，像是毫不在意额角留下的鲜血，紧接她的肩膀开始不可遏制的抽搐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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