铭白

　　离市区有些距离的一条街上，行人三三两两、稀稀拉拉，并不热闹，但街道的装饰却十分精致，连路灯都是纯铜铸就的民国复古造型。

　　街的最东侧，一栋气势恢宏的三层建筑散发着古朴的气息，门牌上行书写就的[天涯海阁]四个大字使整体看起来又多了几分肃穆。

　　感应式玻璃大门紧闭着，两个穿着考究的门童一左一右笔挺地站在侧面，他们注视着正面的喷泉，用余光观察着从坡道上来的迈巴赫。

　　小万将车稳稳停在门口，将车钥匙熟练地递给一个门童。

　　另一个门童走向后座，为沈家父子开了车门，随即引他们走向三楼的VIP大包厢。

　　包厢大约四百平方，并列着三张硕大的木质二十座圆桌，言副董和一些提前从仪式离场的宾客已经入了座。

　　见到小万领着的人，他快速起身迎了上来，挂着商业化的笑容边弯腰边朝对方伸出手，语气不卑不亢：“这位就是沈书记吧，您好，我是这边的副董，我姓言。”

　　“言副董，你好。”沈书记打量了一下眼前的人，淡淡地伸出手握了握对方的右手，又朝四周扫了一眼，摇着头说，“我这是来了你们公司的聚会啊，不合适，不合适。”

　　“哪有公司聚会？您说笑了，瑾铭的弟弟过生日，这是家宴。”言副董感觉自己的脖子上冒出了一颗汗珠。

　　他在心里快速地筹划着现在要不要将对方带入隔断开的小包厢，但想到宴会的主角还没来，不禁有些犹豫。

　　言副董对黄瑾铭几乎是知根知底，他非常清楚对方并没有什么弟弟，估摸着是想发展亲信，顺便试探一下什么人，要么就是做个什么局。

　　共事多年，自己太了解他的性格，这种程度的疑神疑鬼，实属常态。

　　但用这个幌子去请□□吃饭到底是个什么想法，难道不怕画蛇添足，徒增误会。

　　想到这，他又忍不住在心里腹诽：这次的幌子也当得太不敬业了。

　　正在他举棋不定之时，服务员领着白洛寻走进了包厢，白洛寻看着服务员的穿着，暗自庆幸自己没有打黑色的领带，否则肯定会有人叫他上菜。

　　“小寻，堵车了么？”小万一脸紧张地将白洛寻引入包厢内部，心里祈祷着在老板来之前千万别把事情搞砸。

　　白洛寻故作镇定地缓步走向沈书记：“各位叔叔，不好意思，来迟了。”

　　“没事，没事，你们去里面那间先坐下吧。其他人我来招呼就行。”言副董觉得眼前这小子还有点能演，着实有几分小少爷的模样，便把心稍微往肚子里放了放。

　　三人进了小包厢，服务员为他们倒上茶水。

　　白洛寻的左手扶着杯子，手指在他们看不到的那一侧疯狂地摩擦着杯子侧面，他用涉世未深的天真神情看着沈书记：“沈叔叔，不好意思啊，我哥估计要晚一点到，您要是饿了的话，我们先上菜吧。”

　　沈书记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个有些自来熟的青年，用颇具亲和力的语气说：“没关系，我们等他就行了。对了，你妈妈不来么？”

　　“她…她不太喜欢在外面吃饭。”白洛寻强迫自己进入角色，不断在心里自我暗示：我妈妈是李淑芬，我哥哥是黄瑾铭。

　　“哦，那你爸爸呢？”沈书记用拉家常的轻松语气探起了老底。

　　“啊…他死了。”白洛寻忘记了黄瑾铭的故事里，他爸爸是个什么情况，随口说了一个，在心里祈祷千万不要穿帮。

　　“不好意思。”沈书记的语气里毫无歉意，“令尊生前是做什么的？”

　　“渔民。”白洛寻不假思索地回答，随即又想到黄瑾铭的爸爸才是渔民，这让他有些冒冷汗。

　　“爸，您这是查户口呢？”沈寒川连忙打了个圆场，“小寻，别在意啊，他这是职业病，年轻时候在户籍处上班。”

　　“没事，我和我哥长得不像，很多人都会问的。”说完这句之后，白洛寻恨不得缝住自己的嘴，因为黄瑾铭在门口神情冷峻地看着他。

　　“沈书记，久等了。”黄瑾铭换出笑容步入包厢，又转头对服务员说，“可以上菜了，谢谢。”

　　服务员应声而退，带上了小包厢的门。

　　大包厢里的喧嚣声音瞬间消失，小包厢里的四人默契地沉默了几秒。

　　“哥，你来了。”白洛寻强装出欢快的语气，站起身走到黄瑾铭身边。

　　他还是太稚嫩了，承受不住空气中弥漫开的无形压力。

　　黄瑾铭的笑容看起来有八分暖意，揉了揉他的头发：“嗯，乖。”

　　一阵掌声响起…

　　三人齐刷刷地看着鼓掌的沈书记，不明就里，有些哑然。

　　“好演技，下一届奥斯卡不知道会不会给你们提名？”

　　“沈书记，什么意思？”黄瑾铭镜片后的眼睛谨慎地虚起。

　　“没什么意思，黄总，你想单独见我，没必要搞这么复杂。”沈书记站起来走向黄瑾铭，“我希望海城的商人专注于经商，如果真想做导演或者演员，趁早转行。”

　　白洛寻的心仿佛丢进深海般一直下沉，但同时他很疑惑对方究竟是怎么看出的破绽。

　　黄瑾铭沉默了。

　　沈寒川拉了拉他父亲的袖子，尴尬地笑了几声：“爸，您说什么呢？”

　　“你和别人一起骗我这事，回家再算。”沈书记连目光都没有转移分毫，定定地看着黄瑾铭，像是在等待对方的答复。

　　“沈书记，这不算违法吧？”黄瑾铭说完后自己也觉得这个玩笑稍微有些冷，随即缓缓地呼出一口气，让自己看起来更平静一些。

　　“不算。”沈书记笑了，“你有什么想和我说的，说吧。说完我走了。”

　　“没什么，认识一下而已。”黄瑾铭不抱任何圆谎的希望，淡淡地说。

　　“别担心，我不会因此为难你，只要你做个正经的商人，我在海城一天，正义和原则就在海城一天。”沈书记在正经的商人这五个字上加重了语气，说完后又转头看向白洛寻，从兜里掏出一张名片，“小子，你要是真想做演员了，可以来找我。虽然夺人所好不是君子所为，但你的演技不错，也许可以做点别的。”

　　白洛寻分不出这是贬损还是赞扬，只双手接过名片，默默无言。

　　沈书记径直出了包厢，沈寒川看了黄瑾铭片刻，动了动嘴唇却不知说些什么，转身小跑出去跟上自己父亲稳健的步伐。

　　“老板……”白洛寻低着头站在桌子边上，双手在背后暗暗交叉、握紧。

　　“不是你的演技问题，这老狐狸诈了我们一把。”黄瑾铭看似随意地拉出一张凳子坐下，但又感到心里的怒火有些抑制不住，必须得找个出口，“但是，你为什么比他晚到？”

　　“你出门的时候让我五点出发的好么？”白洛寻心想，反正演砸了也不是自己的错，事已至此，就不信对方还能把自己能怎么了。

　　“嗯？”黄瑾铭点了支烟，将神色隐藏在烟雾中。

　　“你自己没想到会堵车。”白洛寻像一只死鸭子般嘴硬地给自己辩护着，声音却诚实地越说越小。

　　“所以？”黄瑾铭的语气十分克制，但这让他的声音冷得近乎结冰。

　　“所以……”白洛寻觉得有些透不过气，但一时间又不知道怎么回答，于是走到黄瑾铭身边打算坐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刚伸出手碰到椅背，黄瑾铭阴沉的脸色便又沉了几分。

　　“站直。”

　　白洛寻缩回手，像个听话的木偶，站得笔挺，头却深深地埋着。

　　两人沉浸在各自的思绪里，场面有些令人窒息。

　　黄瑾铭在心里复盘今天的整个过程，以求用少量的信息分析沈书记的性格和为人，便于自己判断以后的形势。

　　从对方走时撂下的话来看，似乎并不愿意与自己有私人的纠缠，沈寒川以后也可能迫于压力不敢帮这边办事，这结论让他胸口有些堵。

　　但转念一想，既然对方谈到正义和原则这样的东西，那也能从侧面说明，沈书记应该并不会用私人的手段来打击自己，这又让他稍稍出了口气。

　　总的来说，黄瑾铭设了个幼稚俗套的局，把自己给套了进去。

　　站在他面前的白洛寻也在心里想着一整天的事情，而且他的胃里有些空了，饥饿感让他不由得想起了中午的长寿面。

　　那种真心实意的温暖和眼前的境况对比起来，显得更加弥足珍贵。

　　白洛寻仔细分析了自己从走进包厢以来的每一句话，却怎么都想不出破绽到底在哪里，但他心里本能地不愿相信对方只是诈了他们一下。

　　和所有刚出新手村的愣头青一样，他忍不住地去用自己的思维分析顶端局的走势和想法，殊不知这种分析在对方眼里是多么的生涩可笑。

　　又过了一会，白洛寻放弃了思考政治博弈的事情，只定定地看着视线里黄瑾铭的鞋，回忆起了从第一次见面到现在的种种。

　　他发现很多时候他选择性忽视了对方和自己的雇佣关系，一厢情愿地把自己当做对方身边的人。

　　包括这次的生日宴，一场明显的作秀，自己却开开心心地来过生日，如此愚蠢。

　　他还发现，这几个月的和平共处几乎让自己忘记了对方的残虐暴戾，而现在，随着周遭温度的降低，这恐惧的感觉又浮了上来。

　　白洛寻看着黄瑾铭叼着的烟亮起，感觉腹部有一些应激性地疼痛，不禁打了个冷战。

　　他开始盘算着一会如果黄瑾铭真的情绪爆发，自己该从哪个角度夺门而逃。

　　“小白。”黄瑾铭按灭了烟，抬起头看着白洛寻。

　　“我错了。”白洛寻脱口而出，眼睛下意识地闭上，仿佛等待什么惩罚的小孩。

　　“生日快乐。”黄瑾铭站起来拍了拍他的肩，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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