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豆南山下

　　沈淮的选择，无可厚非。

　　留在军中，可能一将功成，可能命丧荒野，他二者都不要，规避了战死他乡的风险，也放弃了封官进爵的前景。

　　未及弱冠能做出这样的决定，心甘情愿回到亲人身边，继续过平淡无奇的日子。阿罗佩服沈淮的勇气，也欣赏他的豁达，心里不由更欢喜他几分。

　　她仰脸望着沈淮平静无波的双眼，展颜一笑：“幸亏你回来了，不然我嫁给谁呢。”

　　沈淮心念一动，忽地弯腰把她捞到炕上，压在身下亲吻，待阿罗气喘吁吁地推开他，才哑声问：“如果我不回来，你是不是会另寻一个男人嫁了？”

　　“说不准。”阿罗老实道。

　　沈淮在她肩膀上咬了一口，又问：“你原打算等我多久？”

　　“等到你回来为止。”阿罗轻轻环住他厚实的肩背，“我想过的，除非你回不来了，或是在外面娶了别的女子，不然我就一直等你。”

　　“为什么？”沈淮忍不住问，“你明明没见过我。”

　　“倒不是因为你，换做旁人我也会等，我阿娘给我定的亲事，绝不会害了我的。”

　　沈淮胸口发钝，闷闷把脑袋埋进她肩窝里：“你还真是有什么说什么。”

　　阿罗觉得痒，缩了缩脖子：“两个没见过面的人怎可能互生好感呢？我不说，你也清楚的。”

　　“那现在呢？”沈淮支起上身，定定地看着身下的人，“现在咱们见过了，你对我可生了些许好感？还是说，你嫁我仅仅因为我是你娘亲定下的？”

　　阿罗俏脸微红：“你那日问我与你成亲高不高兴，我以为你听得懂了的。”

　　沈淮怔了怔，随即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喜不自胜地俯身将她紧紧抱住：“阿罗，好阿罗，我沈淮此生，定不负你。”

　　阿罗心安地偎在他怀里，轻轻嗯了一声。

　　互诉衷肠后，自是好一番缠绵。

　　沈淮深更半夜穿衣下炕，厨房里还剩半锅热水，他全打到房里，兑上冷水，小两口洗去一身黏腻才相拥着睡过去。

　　沈淮盖房子不得闲，阿罗接下来几天也忙碌起来。

　　晒干的药草分门别类的放好，该碾碎的碾碎，该装包的装包，给不同的病人配上不同的药，能上门来取的自然好，不能上门的她就挨家挨户送上门。

　　转眼到了十五，要去镇上买药的日子。她叫上陈二嫂，和沈清一起赶马车去镇上，闻说张晓月和她娘亲嫂子要去镇上买东西，顺路捎上她们三人。

　　吴氏活了半辈子没坐过买车，还是挡风隔尘的车厢，稀奇的不住转眼打量。儿媳妇秦氏是偏远山村出来的，慢说没坐过，在村子里做姑娘时见都没见过。倒是张晓月和沈湘偶尔一起去镇上，坐过两回。

　　吴氏眼尾笑出几道细纹：“镇上的举人老爷出门，也差不多是这个排场了吧。”

　　她说的举人老爷是博云镇唯一的举人徐柳师，因考中举人，按律可免一百亩田地的税，考中当年就置办了百亩田地，或赁给村民抽租子，或自家雇人种了换银钱，在镇上和省城里都有铺子，经年累月攒下不少家财。

　　乡下人知道他，是因为他的田产地产遍布周围几个村庄，镇上人知道他，是因为他家的铺子遍布大街小巷，省城里的人高看他，是看见过他能频繁出入布政使的私宅。

　　阿罗记住这么号人，全因仁心堂的当家郑存仁将唯一的闺女嫁给了徐举人的长子。搭上徐举人这条船，仁心堂的人走在外面腰杆都比以前直，高抬着下巴恨不能拿鼻孔瞧人。

　　阿罗心中极看不上郑存仁的做派，又怕不留神招惹了他，给自己寻了麻烦。是以心里百般不愿意，沈家的马车还是停在仁心堂门口。

　　外公去世后，郑存仁靠那见不得人的手段从她阿娘那里顺走了医典，而后开了这家仁心堂，先后治好了几例疑难病症，名声一时大噪。

　　阿罗和娘亲找上门去，却白白叫郑存仁言语羞辱了一番，那之后一连几日她家门前都有歹人闹事，等郑家女嫁入徐家的大门，郑存仁行事愈发跋扈，强买了她与娘亲的宅院，并不许牙行给她们卖新的院落。几经周折，她娘索性带她去了乡下，眼不见为净。

　　只阿罗给人看病的消息从乡下传到镇上，郑存仁免不得要来敲打一番，阿罗保证不去镇上看诊，并答应去仁心堂购买药材，郑存仁才趾高气扬地离开东溪村。他走不久，阿罗的娘就气病了，偏她娘也是懂医的，没叫她看出来，存心拖到药石无医，狠心地扔下她一个人去了。

　　想起阿娘，阿罗又是一番神伤。

　　郑存仁在仁心堂的医师和学徒面前，没和她撕破脸，维持着表面的平和。见她来了，仁心堂里的老人还笑着招呼她。阿罗不愿多留，递了单子，等小学徒把药抓好，她给了银子便离开仁心堂。

　　沈家的马车刚拐过弯，郑存仁就带着两个学徒回来了，远远瞧着消失在街角的马车，若有所思，进去抓了个小学徒就问：“刚才那是谁家的马车？”

　　小学徒不疑有他，立马回话：“是阿罗姐姐家的，她嫁了好人家，这几回来镇上都是坐得马车哩。”

　　林玉没了以后，阿罗一直安分的呆在乡下，也如约到仁心堂来买高价药，郑存仁看她还算乖巧上道，倒没怎么留意她的动向，却不知她竟然不声不响地嫁了人，能用得起这样马车的人家，必定不一般。

　　他一时害怕阿罗找到靠山对付他，不免心慌，忙问：“可是嫁了哪家的公子？”

　　小学徒咯咯笑道：“什么公子，就是一户乡下人家，与她一个村子的沈家，那家的儿子上个月刚服役回来，想是带回来几个银子，买了这马车，怕是家底都掏空了。”

　　郑存仁仍不放心，忙打发两个学徒去东溪村打听情况。等他们回来，说阿罗确实嫁了人，嫁的人家是老实本分的村里人，虽买牛盖房闹出了点动静，却想着多置办两亩田地，没想到镇上开铺子赚大钱，目光实在算不得长远。

　　郑存仁听着，也觉这家人不足为惧，悬着心总算落下去。

　　他这边忙了几日就把这件事抛诸脑后，殊不知他派去的小学徒离开不久，又有两个生人找到东溪村，直进了沈家的大门。

　　白里正把人领进来时，沈淮在后头盖房子，他娘说有朋友来找他，他还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是蒙大将军派来传话的线人，一边惊讶蒙大将军手脚颇快，一边从木架上跳下来亲自出去招呼。

　　见到院里和白里正侃侃而谈的少年人，沈淮更是吃惊不已。

　　他只知三位将军重视他，没想到竟重视到这个地步。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蒙将军家里那个独苗苗。十四五的少年郎唇红齿白，锦衣玉冠，和同龄的沈清沈溪比起来，身板倒是更结实更挺拔。

　　通身的不凡气度，叫白里正一个长辈说起话来也战战兢兢，生怕说错话惹恼了小公子。

　　沈淮迅速调整好心情，上前将白里正拯救出来：“白叔，您忙去吧，这儿有我呢。”

　　白里正答应着，也不离开，径自往后头去了，和一群老少爷们说阿淮的朋友不得了，非富即贵。

　　蒙询哪是非富即贵，分明是又富有贵。爹是战功赫赫的大军侯，娘是太后心尖儿的长公主，舅舅是西魏至尊无比的那位，有这样的背景，世子爷在京城不横着走都对不起他强大的父族母族。

　　便是这样一个骄纵跋扈的人物，一年多前因为手欠拽了下自个儿未婚妻的小辫子，被沈淮当场按在西城门口，叫他好一阵子没脸出去见人。

　　沈淮能入蒙大将军的眼，也算是托了世子爷的福。

　　他把蒙询按在地上时，围观的京城百姓就说他活不过当晚。因为安定侯的大姑娘，也就是蒙询的小未婚妻作保，沈淮活了。不但活了，他还去了军营，在蒙询亲爹手底下做事，才有了今时今日的沈淮。

　　蒙询不是个记仇的，毛没长齐又喜欢学他爹凭实力说话，他打不过沈淮，自认技不如人。等他想通了，再次跨出府门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军营找沈淮切磋，屡战屡败，屡败屡战，一来二去喊了他一声淮哥。

　　沈淮天生对地位品阶不甚敏感，和这些贵人来往，从不觉自己一等，也不觉别人高他什么。在军中行军礼，在营外就是普通的拱手礼，脸上端的是浩然正气，没有半点曲意逢迎，谄媚巴结。

　　蒙询最瞧得上他这一点，一声淮哥叫得心甘情愿。

　　眼见着沈淮走到近前，星目一亮，响亮地喊了声：“淮哥！”

　　他身边的青年也谦恭的抱了抱拳：“沈副将。”

　　沈淮的副将是蒙大将军提的，并未请奏皇帝，因他一早就表明会离开，蒙大将军提他上来只是让他日后在军中行事方便。满军将士无一反对，实实在在拿他当副将看待。

　　这人沈淮也认识，蒙大将军的亲兵，姓黎名修竹，今年十八。

　　沈淮意外地打量这两人，最后将目光落在黎修竹身上：“这事是你亲自负责？”

　　黎修竹颔首：“蒙大将……”像是想起什么，他连忙改口，“叔父说这是淮哥的要紧事，怕其他人办事不利，特派我去办的。”

　　沈淮点点头，看着他们身上华贵的衣着，额角微跳。余光瞥见他娘和大伯母在厨房门口张望，忙招呼两人进了屋。

　　“你们要在这里呆多久？”沈淮问。

　　蒙询坐在炕上，新奇地摸了摸炕沿上的砖块：“怎的，不欢迎啊？”

　　“不是。”沈淮解释说，“你们这般模样太过张扬，要是今日就走我且不管，要留下住几天得把衣服换了。”

　　黎修竹忆起他们一路走来村民打量的目光，深以为然：“阿询来时与他爹娘说好了，要在东溪村小住几日，长公……他娘准了他半个月，除去赶路的时间，我们能住九天。”

　　“行。”沈淮拉开柜门，翻了两套新作的粗布衣裳出来给他们，蒙询和黎修竹身量不及他高壮，换上他的衣服不大合身，但也能撑得起来。

　　沈淮不担心他们在乡下住不习惯，这俩虽然是世家公子哥，却是从小在军营里历练的，和寻常士兵穿一样的，吃一样的，黎修竹更是上过战场的，各样的苦没少吃。

　　听他们说忙于赶路还没吃中饭，沈淮连忙去厨房端了几样刚出锅的去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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