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若萤

作者:形天地容百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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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24 章


      晚饭是在中厅吃的,待老陈和轩怡回到中厅的时候,桌上已摆了几道菜,老陈的妻子见他们进来,起身端饭。
      曾诚走到桌边,却有点踟蹰,不知该坐在何处。老陈往正中一坐,刚拿起碗,看见轩怡杵着,便指着自己的左边道:“来,坐这里。”
      曾诚应了声,走过去坐了下来。这时,老陈的妻子在曾诚的对面坐了下来,拿起筷子,看着她,欲言又止。
      老陈正吃着饭,发现妻子老盯着轩怡看,故意咳嗽了一声。老陈的妻子才回过神来,夹了一筷子菜,默默地吃起饭来。
      老陈吃了几口菜,停下手中的碗筷,“轩,你大病初愈,你看,奶奶给你做了好多好吃的,这灵芝鸡汤,最适合补身子的,你多喝点。”
      “嗯。”
      “这卤猪脚,也是你爱吃的。”
      “嗯。”
      “轩,怎么不吃呢?”老陈的妻子见轩怡只是应声,并不动筷,将盘子向轩怡的方向推了推。
      曾诚点头,可实在做不到坦然,只是低着头默默地捡着就近的菜吃。她不说话,老陈和妻子也不知如何搭话,这顿饭吃得索然沉闷。曾诚很快将饭吃完,也不知道该如何与他们道别,只好默默地放下碗筷,起身鞠了个躬,走回自己的房间。
      老陈的妻子憋着一肚子话,待轩怡离开后,忙向老陈抱怨:“这孩子怎么会变成这样,还是原来的轩么?”
      老陈叹了口气:“医生说她脑子受到了撞击,忘了些事,叫我们不要太过刺激她,多带她到熟悉的地方去,希望她能自己记起来,至于能想起多少,只能听天由命了。你也别太拘谨,就跟平常一样待她,你越自然她记起来就越容易,还有,只要她愿意问,你就如实答,不要保留,不必顾忌,如果她实在想不起来,也别一直追问。我们就一个孙子,唉!命怎么这么苦。”

      曾诚回到屋里,依旧不知自己要干些什么,只得又坐回床上。此时的天色,将昏未昏,暮色中的一切渐次柔软,正是盛夏里最舒适的时候。
      放眼望去,屋里都是轩怡的东西,曾诚孤坐在这暮色中,不得不思考自己的现状。自己已然将她替代,却依旧在逃避,逃避她的身体,逃避她的亲人,逃避自己不再是曾诚这个不争的事实。老陈那似有若无的试探,老陈妻子那紧张自己又不知该如何关心的神情,不正是自己逃避的反映么。
      曾诚心有郁结,神色不自觉地僵硬了起来,那曾经的感受又回了来,冰冷、无欲,将自己包裹起来,拒人以千里之外。
      曾诚走到衣柜前,对着衣柜上的镜子,再次审视自己,依旧浑圆的手臂,依旧无腰的身材,以及剃得极短的头发。可这是轩怡,再也不是曾诚。回想起曾经的轩怡,活泼、开朗、对生活充满着憧憬;而镜前的这个姑娘,大却无神的眼睛里透着茫然,脸色暗沉而冰凉,一如此刻的天色,令人生厌。
      “为什么不能像原来的轩怡那样,开心、快乐?”曾诚在心里自问,“你又在抗拒什么?”
      曾诚伸出手来,将五指摁在镜上,镜中的少女也伸出了手来,与他五指相抵。曾诚凝视着镜中的轩怡,冰凉的感觉从指尖传来,真真切切。
      “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曾诚对着镜子问。
      镜中的她平静,长久地凝视着自己,并不言语。不多时,指尖处渐渐地有了暖意,仿佛从镜中注入。在她的注视下,曾诚觉得似乎有什么正在卸下,慢慢地,不再那么用力,不再那么紧绷,不再那么害怕。
      “做你自己。”一个声音在脑海中响起。
      镜子的她翘起了嘴角,渐有了笑意。
      曾诚缓缓地舒了一口长气,闭上眼,什么也不去想。身体的放松,感官便敏感了起来,指尖,传来脉搏的跳动,真实而有力。这一刻,调动的是轩怡的感觉,这一刻,我便是轩怡,没有了分别。
      曾诚沉浸在这样的感觉中,不知在镜前站了多久,直到身后亮起灯光,将屋子从黑暗中解救出来。曾诚睁开眼,镜中的轩怡笼罩在昏黄的灯光下,柔和清晰。她转过身来,迎着灯光,走到煤油灯前驻立,灯光橙黄,照得她内心柔软。对着门外悄然离去的背影,曾诚道了声,“谢谢,奶奶。”
      屋外一片漆黑,煤油灯透过窗子投射出一条淡淡的光路,这样的夏夜,凉爽而悠闲。那时的轩怡,应该和爷爷奶奶围坐在这院子里乘凉,其乐融融。这样的场景仿佛正在眼前发生,曾诚的心中一片澄明,有些话从心中忽地喷涌了出来,让她急于表述,不得不说。
      于是,曾诚快步地走出房间,向着中厅走去。

      中厅的圆桌已收拾干净,桌上点着一盏煤油灯,老陈坐在桌子边,正悠悠地喝着茶。轩怡刚抬脚跨过门槛,便瞧见老陈起身相迎,一个身影从前厅进来,直径地坐到了老陈边上,曾诚不禁收回了脚,在门外候着。
      两人交谈的声音不断地飘进曾诚的耳朵里。
      “文物局的鉴定出来了没?”老陈问。
      “出来了,大致鉴定为清代。”那人回答。
      “清代。。。”老陈重复,陷入沉思。
      “我刚把这本书找了出来,”老陈指了指桌上,“这本书详细地记录了这座宅子的建造过程,包括土地的购买,房屋的建造,历次的翻修。我想带这本书上省里给专家看。”
      “你再辛苦一下,明天陪我上一趟省城,争取能与鉴定专家见面。”老陈对着那人说。
      “好。”
      “行,你也赶紧去休息吧。明天上午我去找你。”老陈吩咐。
      那人起身,老陈再次起身相送。
      待那人离开了会儿,曾诚才走进中厅。
      “爷爷。”曾诚走到桌子前,老陈正低着头,若有所思地品着茶。
      老陈抬起头,冷峻的脸庞变得温和,“轩,怎么还没睡?”
      “爷爷,我想有些事还是得跟你谈谈。”曾诚回答。
      “来,坐下说。”老陈伸出手来。曾诚看着老陈伸出的手,心中犹豫,最終还是将自己的手交到了老陈的手上。老陈轻轻地将她拉到自己边上的座位坐下,倒了一杯热茶放到了轩怡的面前。
      曾诚看了看老陈,一条长长的皱纹从上眼睑处斜出延伸到眼尾,将他的眼睛拉得细长,抬起的眉头上,深深浅浅地布满了皱纹,他的目光柔和,却有重重心事。
      “爷爷,我出了车祸,脑子受到了撞击。”曾诚小心翼翼地说。
      “这我知道,医生告诉我了。”老陈回答。
      “所以我忘了一些事,可能也记不起一些人。”曾诚停顿,“我只知道你是我的爷爷,还有奶奶,现在我知道的就是这些,其它的,真的都不知道了。”
      老陈沉默。
      “不过,爷爷,跟你在一起,确实能感觉到不同,至于哪里不同,我也说不上了。”曾诚的声音低了下去,等着老陈的回答。
      曾诚没有把实情告诉老陈,觉得老陈是无法接受自己孙女的身子里住着另一个人,更何况是一个男人。这种事离奇荒诞,自己都没有找到原因,又如何向别人解释,但她觉得更没有必要去欺骗,现在能做的就是把自己的状态告诉他,至于他要如何做,那是他的决定,自己只能坦然接受。
      “轩,以前你可从来没有这么正式地和我谈过话,都是想什么说什么,这样面对面端着说话,我还真不习惯。”老陈微笑,一时沉浸在回忆中,“医生说你失忆了,叫我们要有心理准备,其实在医院的时候我能感觉到你对我们的生分,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说不认就不认了呢?不过,后来想想也就释然,这么大的事故,就你活了下来,这一定是祖辈积德才有的福分,那还能奢求什么,至少你还在我们身边。”
      “爷爷!”老陈的一番肺腑,让曾诚感动。
      “知道那天在河滩上找到你,发现你居然还有气时,我的感受么?当时我们一路寻找,发现的都是遇难的,那时是多么急切地想要找到你,可又怕找到你时,你也。。。
      你当时全身烧伤,多处骨折,跟一滩烂泥一样,那时觉得你只要活过来就好,哪怕你毁了容、瘫了身也没关系,可你看你现在,骨头也接上了,身上也没留下疤痕,那真是祖宗庇佑,我还能奢求什么?医生说你还是有可能恢复的,那就慢慢来,这么大的难都过了,何况这点小尾巴。”老陈虽然脸色凝重,语气倒已轻松了不少。
      “爷爷,我知道现在的我跟你们有些生分,我确实也不知道以前的轩怡跟你们在一起时是什么样子,可我看到你们这样,我也感到难受,我不知道能不能变回原来的那个轩怡,可我愿意去试试,把原来的那个轩怡还给你们。”曾诚诚恳地说。
      “傻孩子,你就是轩怡,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也不管你能不能恢复记忆,你都是我的孙子。”老陈眼睛湿润,看着轩怡那张熟悉的脸上从来没有过的认真。
      “谢谢,爷爷。”曾诚感激。
      “你一直都是个好孩子,会好起来的。”老陈安慰道。这句话在老陈的嘴边盘桓,又何尝不是在安慰自己。
      经过了这一番坦言,曾诚心里的话一吐为快,心情也舒畅了许多。爷爷对轩怡的爱是如此的真挚,这给了曾诚面对生活的勇气,也让曾诚再也没有了顾忌。
      曾诚端起桌上的茶,一饮而尽,放下了心中的顾虑,身子便放松了下来,坐姿也随意了起来。“爷爷,给我讲讲以前的我吧。”
      “以前的你啊,”老陈一脸的幸福,“就不像个女孩子,整天跟着村里的男孩子闹,老是被别人告状。我记得有一次啊,你才这么大,居然把虎子从厕所里拎了出来,人家的裤子都还没拉上来呢。。。”
      曾诚被老陈的话所吸引,听得认真。老陈尽拣些有趣的往事来讲,逗得曾诚不时地发出笑声。
      此时的屋外,夜色融融。屋上的檐角弯弯,消失于天外;堂前的阶影重重,潜伏于地下,世界仿佛只存在于灯光所及之处。清风徐来,撩动的只有衣边的袖口,四周寂静,只有耳边轻缓的述说。这样的夏夜,玲珑清透,屋角的一盆花,正惬意地舒展。

      不知不觉中,夜已深沉,两人聊得开心,忘却了时间。直到茶已泡淡,老陈才有所察觉。两人起身,一起回了院子。
      此时的院子,通往两侧和正厅的门都已关了起来,四周高大的青砖墙将它与外界隔绝了开来,形成了一个封闭独立的院落。偌大的一座陈宅,只剩这个院子里有灯光,其他地方都已陷入了黑暗。轩怡隔壁的屋子还亮着灯,奶奶在灯下干着针线活,等着他们回来。
      曾诚走进自己的房间,拧大煤油灯的旋钮,原本微弱的灯光便重新亮了起来。屋里的摆设,曾诚已不在心里拒绝,才发现物品的尺寸是十分地合手,大小适中的书桌,高矮合适的床椅,即不过大又不局促。曾诚拉开衣柜,从中挑选要换洗的衣服。衣柜里的衣物整齐地摆放着,分门别类,几件衣服吊着,应该是比较的贵重,曾诚大致地翻了翻,还好都是衣服和裤子,没有太女性化的衣物,便比照着自己身上所穿,挑选了相同的式样。
      曾诚将挑选好的衣服丢在了床上,刚脱去身上的衣服,才发现自己已不能像从前那样能光着膀子走出屋子,只好重新穿回身上的衣服。刚将要换洗的衣服拿起,又一个问题摆在曾诚面前,我该去哪里洗澡?
      以前在宗祠,几个住在一起的大男人,都是一人拎着一个水桶,穿着一条短裤在宗祠后面的墙外洗澡。水是从边上的井里打上来的,几个男人互相帮忙打水、冲澡,聊着一天的见闻,话题总绕不开哪家的姑娘漂亮,哪里的东西好吃。冰凉的井水,洗去了一身的尘土,也洗去了一天的辛苦。现在想来,终究无法再如此般自在快活。
      曾诚没了办法,只好走出屋子去问奶奶。她走到门边,透过窗子,看见奶奶依旧在灯下忙碌,心中不免又踌躇了起来。对爷爷,她可以直言明说,对奶奶,却不知该如何表达。曾诚想表现得自然,可又不知如何是自然,以前的轩怡又是如何与奶奶交流,他的心中没了底,不由地放慢了脚步,立在了门口。思忖再三,怎么也想不出个合适的方法来,曾诚决定放空自己,什么都不去思考,跟随着身体的感觉去面对。
      “奶奶。”曾诚敲了敲门。
      灯下的奶奶抬起了头,发现轩怡站在门口,目光温柔,亲切地招呼:“轩,什么事?”
      “我,我想洗澡。”在老人慈祥目光的注视下,曾诚心却是一阵慌乱,结巴了起来,仿佛躲在他人躯壳中的自己被发现,正四处找寻着隐蔽处躲藏。
      经不住奶奶的目光,曾诚彻底地败了下来,默默地低下了头。
      “轩,”老人依旧关切。
      “来,我带你去,热水我已经准备好了。”老人起身,轻轻地拉起了轩怡的手。
      曾诚没有拒绝奶奶的手的接触,顺从地让她牵着,跟着她往屋后去。
      屋子后面与外墙间围出了一个不小的空间,靠墙的地方开有约三尺宽的水圳,将外面流经的溪水引了进来。奶奶将热水瓶中的热水倒入木桶,一边倒一边说:“桶里放了点柚子叶,去去晦气,来,试试水温,如果觉得热,就舀圳里的水。”奶奶交代着轩怡,“你衣服呢,来,放在椅子上。”
      曾诚坐进了澡盆里,全身浸了进去,水温有点儿热,却让全身的筋骨舒畅了起来,氤氲的水气使得呼吸变得湿润,曾诚泄下了全身的力气,舒服地闭上了眼。。。
      乡村的夜,掩藏了世间一切的存在,万籁俱寂,却放大了世间一切的细小。轩怡躺在床上,耳边细细簌簌,是身体微微移动的声音,在这塔下村的黑夜中,时刻提醒着自己的存在。
      乡村的夜,黑得彻底,目之所及,失了远近,仿佛不远,却又不可触及,淡淡地透着一层辉,在一臂之外处徜徉,显露出夜的悠远。
      洗完澡后的轩怡,身子舒畅得没了骨头,在这无边的黑夜中,仿佛没有了依靠,不知被寄放在何处。没有了时间的短长,轩怡分不清睁眼还是闭眼,更分不清自己是醒还是梦。
      这一夜,总在缠绕,曾诚与轩怡,喧闹的街道,来往汽车的喇叭声,微风吹过的小黄花,浅及脚踝的溪流;面前温柔的妻子,身后欢笑的小伙伴;拥入怀中的温度,耳边的情不自禁,慈祥的目光,顺着头发梳下的粗糙触感,似曾明晰,渐欲模糊。一轮明月下,星光点点,突出的石头上,满目萤火,其间的两个背影,静默不语,一起等待,一同相伴。曾诚混乱的梦境逐渐明晰,定格在这幅场景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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