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晟

　　趁着黑衣人去端早膳的间歇，三人皆回屋休整了一番。即便此处是鬼界，他们也不好仪容不齐地在鬼城里乱晃。
　　不多时，那位名为广泽的黑衣人便端着食盘回了来。依旧是能瞧见碗底的米汤，这次连下汤的小菜都没了。
　　风瑶愣了一瞬，有点儿不能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就……这么点儿？”
　　黑衣人敷衍地点了点头，放下食盘低头对脚边的乌八说，“等他们吃完了，你带他们入城。”
　　“呱。”
　　□□眨了眨大眼睛，应得很是干脆。
　　“大人那处还有事吩咐，诸位请自便吧！”
　　那位黑衣人好像受了挺大的打击与刺激，看起来连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想说。风瑶望着一阵风般离去的背影，又低头瞧了瞧自己的早膳，心情低落。这一趟她走得甚急，也没多带干粮，还没入鬼界就已经被她吃得差不多了。风瑶虽然嗜吃如命，但对食物也是有讲究的。寻常这种与白水别无二致的玩意儿她向来宁可不吃。只叹这碗米汤是这些日子里唯一见过的食物，即便只有清汤寡水，风家大小姐也只得免为其难地闭着眼睛仰头往嘴里灌。
　　“你吃得倒是爽快！”天祁君这才幽幽插了一句话，将自己毒舌的本事发挥到淋漓尽致，“你就不怕那位在米汤里下一把毒？”
　　风瑶闻言还没来得及咽便将这一碗珍贵的米汤喷了出来，呛得她猛咳不止，方才收拾体面的仪容又被糟蹋得有些狼狈。
　　“你……”风瑶气得脸都红了，奈何她此时喉咙又疼又痒，委实难受得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利索。
　　明煜神君摇着扇子又从容地补了一刀，“这么说来，还真的挺叫人担心。毕竟你方才揭了人家的帽檐，害得人家露了原貌。”
　　风瑶听得一阵胃疼，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她心口跳得厉害，遂就当真开始怀疑眼前的这碗米汤有没有被人下了毒药。
　　一只□□跳上了琉璃石桌，蹲坐在汤碗旁眼巴巴地望着她。风家大小姐七上八下忐忑的同时灵机一动，一则毒计横生，决定拿这只钻过自己裙底的□□来试试毒。有道是冤有头债有主，倘若自己在这鬼界被人毒死，自然这鬼界的生灵都逃不了干系。即便不能有仇报仇把那黑人拉来垫背，拖上一只他们家的□□上路总还是可以的。于是，她心安理得地赏了那□□一勺米汤，然后捧着腮帮子等着看它会否毒发。
　　最毒不过妇人心，此情此景，叫明煜神君对这一句古训又有了更深一层的体会。
　　一勺米汤下肚，乌八蹲得端正，还等着下一口的投喂，孰料这不过是唯一的一口罢了。随后，风大小姐便扔了汤勺端着碗将剩下的米汤喝得一滴不剩。乌八圆溜溜的眼珠子中透着哀怨，却在下一刻便被打发去干活。
　　“好了，你也吃饱了，给我们带路吧！我们要离开这里去鬼城。”
　　乌八觉得自己真是冤枉。它不过是浅尝了一口鲜，怎还就被人误会是吃饱了呢！它“呱呱”抗议了几声，奈何没人听得懂□□语，于是只得将下巴搁在肚皮上，关了嗓子。这处是鬼督府，归它管。出入口也不是唯一，它向来是想去哪处便挑个方便的就近出口。这几日接连被踩，今日还受了冤枉，即便乌八只是一只巴掌大的小□□，也难免生出了想要为难人的歹念来。
　　“你眼珠子转得如此之溜，难道是在打歪主意？”
　　说话的是最近话特别少的天祁君公孙念。他冷若冰霜的眸子此时正盯着它，比这河底的寒气还要更冷上几分，带着咄咄之意。乌八不禁挪动着自己的一双大脚蹼往后退了几步，很聪明地意识到倘若今日自己耍小聪明得罪人，恐要不得善终。显然这位白衣男仙不像他身边的那位红衣仙子那样只会动动脚，他腰间的那把长剑想来也不仅仅只是个耍威风的摆设。乌八缩了缩本就不明显的脖子，觉得自己那套耐踩的本事大约是敌不过这银白利刃的。
　　和着若干米粒的一碗米汤下肚，风瑶依旧饥肠辘辘。她略微提了提精神头，准备出门去招魂。
　　“赶紧带路吧！早点寻到俞纵，我们也好早些离开这鬼地方。”她摸了摸自己干瘪瘪的肚子，忍无可忍道，“再待下去，本姑娘非得饿死不可！”
　　“死不了。”明煜神君大言不惭道，“依你的修为，饿个一年都没问题！”
　　公孙念唔了一声，“就是不太好受罢了！”
　　又来了！风瑶抬头望不到天空，只能兀自感慨自己交友不慎。
　　之前黑衣人带他们下到河底时是用的夜行衣充当障目的工具，现在由乌八领着离开，倒也没有再弄得那样神神秘秘。一行人踩着乌八划出的一圈圈水浪便就扶摇直上，水浪如同层层交叠着的薄纱，模糊了众人的视线。
　　虽还是自水中而出，可眼前的景致却与之前他们入水时并不相同。鬼城还是鬼城，可头顶已是不见了火红的灯笼。风瑶四下一望，目光所及之处荒凉破败，觉着这才真真有了鬼城该有的气质。
　　“你这死□□，果然没安好心！”
　　她叫骂了一句，低头一瞧，脚边哪里还有什么□□，却闻得身后“噗通”一声水响。
　　好嘛，一不小心被那□□算计了，还被它给逃走了！
　　风瑶瞪着身旁两位负手而立不干正事的主，赏了他们一个皮笑肉不笑，“被算计了，你们就不晓得要去逮那□□回来扒皮下锅？”
　　公孙念面无表情道：“我不吃□□。”
　　玄衣皇子驾轻就熟地跟了一句，“我也不吃。”
　　风瑶：“……”
　　此时此刻，风家大小姐特别想赏他们二位几下拳头。
　　“我们也算是离开河底了，这里总没有术法可以挡着元神被招来了吧！在哪里招魂不都是招魂。”明煜神君遂就催促道，“禾允，赶紧的！”
　　话虽如此，可风瑶还是惦记着被只□□算计一事，便就显得有些不情不愿。她幻出了她的古筝无鸣，无鸣浮在半空，乖顺得停留在她的指尖之下。琴弦上溢出了一串音律，如滴水叮咚，无形的声浪遂在空旷的鬼城散开，逐找着要寻之人而去。
　　“呱。”
　　脚边一声难听至极的□□叫掺了进来，生生将这轻缓的旋律打断。风瑶气不打一处来，遂就铁了心要收拾这只讨人厌的癞蛤蟆。无鸣还浮在半空，她扔了琴便就弯腰要去逮那□□。许是做了坏事心虚，又许是受方才的琴音所扰有些失神，那□□竟蹲坐在原地一动也不动。头脑一热的风大小姐也觉察出了些不对劲来，遂就收了龙爪子蹲在地上大眼瞪小眼地端详了一番眼前的这只□□。虽还是黑黢黢的一坨，但身量好似要小一些，眼睛也更圆更大。
　　风瑶不确定地问道：“你不是乌八？”
　　“呱。”
　　答她的仍旧只有五音不全的□□叫。
　　风瑶听感敏锐，在没有琴音的干扰下，她便又听出了些不对来。□□叫虽还是□□叫，但声音却比乌八要尖一些，也更难听一些。
　　“你是谁？不会也是这鬼界的引路者吧！”
　　“呱。”
　　这一声答得短促，就好像是应了风瑶的揣测一般。随后这只小□□也不知道哪儿来的本事，一蹦而起，跃上了她的无鸣。它的脚蹼踩在了琴弦上，发出了两个清晰的琴音。风瑶立刻听出了些不一样来，遂就起身回到无鸣旁盯着那只踩在她琴上的小□□又补了一句。
　　“没听清，再来一遍。”
　　□□又跺了跺脚，看似无意，可它脚下淌出的琴音却与方才如出一辙。风瑶的眉头越敛越紧，纠结得几乎拧在了一起。原本红润的脸色变得煞白，心揪得她五脏六腑翻腾，连呼吸都困难，想要把方才吃下去的一碗珍贵米汤都吐出来。
　　公孙念观她神色有异，以为那碗米汤当真有问题。于是他喊了她一声，“禾允？”
　　刚刚还悠哉悠哉等着魂来的明煜神君也觉察到了不对劲，觉得这位出生伏羲风氏嫡系的准继承人会不会是被自己的琴音扰得走火入魔了。
　　他推了推她的肩膀，“风禾允！”
　　风瑶呆愣在了原地，眼眶微红，声音已是有些哽咽，“它说它叫乌七。”
　　明煜神君哦了一声，不明所以，“然后？”
　　“它懂伏羲风氏的琴音。”
　　玄衣皇子并未把这句话当回事，“不管是哪个仙门，祖上皆有被逐出宗家之流。许是你们伏羲风氏祖上哪一位的元神入了鬼界，闲来无事奏上几曲恰好给□□听了去，久而久之便就听出了点名堂来，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不……”风瑶失魂落魄道，“我觉得是我哥哥……”
　　“别胡思乱想。你们在宗家祖坟里给风临立了衣冠冢了，他的元神该去往……”
　　公孙念说着突然想起了昨夜鬼督的话，随即收了口。若风临执念太重不愿离开人世，那么他倒还真有可能被引渡到这鬼界里。
　　“我哥哥生前养了一只七彩长尾鸠，这是唯一一只懂伏羲琴语的生灵。”她低头看着琴弦上的□□，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落，砸在无鸣琴板上啪啪作响。
　　虽然经历了无数个春秋的远逝，可风瑶的记忆依旧清晰。记忆中，那只长尾鸠在日辉的照耀下，拖着它那漂亮的彩色长尾轻轻落在她哥哥风临的古琴无眠之上，按出一个个优雅稳重的音调，就如同它的主人一样，潇洒俊逸，赛过三月春日里随风飘扬的垂柳。她的神生本可以过得轻松肆意，可这安逸的生活却戛然而止。风临再也没有从星罗天观里出来，而后七彩长尾鸠也死了。族人收拾起了他的遗物，将他们一并埋进了宗家祖坟里的那个深坑中，也埋葬了她本该有的生活。
　　风瑶收了心绪抹了一把眼睛，随后望向那□□，“乌七，你能带我们去寻教你识琴音的那个人吗？”
　　“呱。”
　　小□□一跃而下，蹦蹦跳跳地便往前去。
　　“等等，我们现在是要跟着□□去寻你哥哥风临？”
　　明煜神君觉得事情的发展方向好像发生了偏移。他们不该先召回俞横的元神，再顺藤摸瓜去找俞纵吗？和一个元神比起来，应当是活人比较重要才对啊！
　　“禾允，我们是不是应该先……”
　　话说到一半，他便被公孙念拦了下来。那人冲他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多言。明煜神君瘪嘴默了默，觉着今日这位天祁君的人情味有点儿难能可贵却又不合时宜得重。
　　将后头要说的话悉数吞了回去，他便迈开了步子。他们一路跟着那只□□，从荒凉的河岸旁一路往鬼城深处去。途经之地景致千差万别，几步便是一景，却是相互之间格格不入，连脚下的石板路都颜色各异，深浅不一，就像是几片毫不相干的碎片被人强行拼凑在了一起。此处并没有元神出没，安静得好似一座废弃的孤城。
　　这一路，风瑶皱着的眉头就没有舒展开过，而她身旁的二位男仙则留意着这异样的景致，心中疑惑横生。
　　他们走了一段，渐渐从荒芜走到了偶有鬼烟的地方。元神三三两两，漫无目的得飘飘荡荡，不似鬼城外头的那般凶神恶煞，也没有什么攻击性，可以算得上是“良民”。
　　乌七依旧在前头引路，方向明确。风瑶跟随着它的脚步，本就忐忑的心被一点一点地提了起来。她曾经以为风临已是魂归混沌，此生再也不能相见，只有待到神生走到了尽头，才会有团聚的一日。可若她想错了呢？风瑶缓了缓自己越发急促的呼吸，强迫自己不去多想。除非亲眼所见，否则打死她都不能相信风临的元神被引渡到了鬼界，同一群生前被逐出宗族之流待在一处！
　　头顶的天空灰暗，如城外黄沙弥漫遮天蔽日。即便他们走到了鬼多看起来热闹的地方，四周却还是透着沉沉的死气。元神间几乎没有任何交流，皆都自顾自得飘荡。偶见零星成双成对，风瑶猜测这大约是受生前私奔之累而被从族谱上除名的十大家族后人。
　　一时间，感慨油然而生。这当真值得吗？为了彼此一世的快活而被驱逐，就连死后都要落得个神魂俱灭的下场。在情之一字上，风瑶尚且还不能理解，大殿下明煜神君也未必了解得透彻。而行在她身后的天祁君公孙念已是对此有着深刻的体会。他的眼神飘向了身旁一无所知的明煜神君。他们的未来依旧好似天宫里缥缈的仙雾，注定落不到一个实处。可茫茫迷雾之中，公孙念的目标却前所未有得明确。他不会让子炎再一次死在星罗天观里，更不会让这瘟糟的鬼界成为彼此最后的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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