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罗罗」不死

　　镇山新桃，原本只是山县郡下一个村子里贫寒的农户之女，小桃。她是长女，下头还有四个弟弟妹妹。当妩媚初露的她被父母许出去给个老头子的时候，她母亲又怀上了。

　　“家里这么穷，老爹老娘你们怎么还和猪一样生个不停呢？就算我嫁的老头子再有钱也不够补贴家用吧？”

　　这样的话说出口后，小桃毫不意外自己会挨打，打完了还是得继续做饭洗衣带孩子。听说有钱人会雇佣妖怪做家事，她也希望有个妖怪可以替她，要什么都行，比如老娘肚里的孩子，别吃了她就好。

　　虽然是嫁个老头子，小桃也无悲无喜地顺从了，反正她也不知道还能怎样，起码老头子还有钱，早点死掉说不定她还可以活得更舒服。

　　没想到老头子人虽然好色，倒是对她挺好，就算她骄纵使性子甚至骂他也不生气，说他最喜欢她身上的鲜活劲。小桃怀疑他是不是人不太正常，她听的闲话故事里有钱老爷不都坏的很动辄打骂吗？

　　他还手把手教她写字读书，告诉她外面的事，她才知道现如今的太守大人竟然是个女人！手下什么乱七八糟的都有，狐鼠之辈身居高位，女人倒算不得什么了。

　　“女人，怎么做官？”

　　老头子虽然喜欢她，却不高兴她长出些歪心思，便含糊其辞，连带字也不让她识了。

　　没事，她可以等。

　　老头子哪有她活得长，几年后一命呜呼，她被继子们塞了些钱就扫地出门了。

　　回家没甚意思，她就一路跋涉来了山城町。打听了才知，要做官，得识字，还要考试。虽然町里各处有不要钱的学堂，可是名额早就满了。

　　她的钱够她吃住，可是要长期请个老师或是上私塾是万万不够的。店屋的女侍她也做过，工钱尚可却也是不足以支撑她想做的事。不考虑那些根本不收女工的地方，来钱多的事要么要求识字算账，要么孔武有力，她两个都不占，又极想念书，只能在除虱屋里挂牌，做了个除虱女郎。

　　反正已经卖给过老头子了，也无所谓以后嫁不嫁人了。

　　和除虱屋签了契还不能马上开工，老板娘又带着她去了契管所签了和妖怪的契约，说是上头要求，要是被查到没给手下的女郎走流程，除虱屋就别想开下去了。反正走流程也对除虱屋有利无害，也不要钱，几乎没有除虱屋不从。

　　办事的官员确认她的年龄满了十六可以自己做主后，又细细问了户籍、原因、未来的打算等等。

　　一般人都是签了寄生契，既不用担心怀孕也不会有月信，只定期来报道即可，还可领些补贴，若是以后嫁人解了契便是。

　　本来她还担心染病，或是和老娘一样像母猪下崽似的被迫怀孕生子，这下真是好极了，她真是爱死给她做契的河童小哥了，摸了好几遍他的光头，热情欢迎他来除虱屋，她给他免单，把河童臊的。

　　桃这个名字太普通了，他们村都是桃树，生下的姑娘十个里有五个叫桃。于是她给名加了个字，新桃，怪了点，客人都问是不是姓新叫桃呀？她不耐烦，于是又学太守大人，索性姓了镇山，再没人问她的名为什么怪了。

　　卧室中，多罗罗说完新桃的故事，喝了口水，接着讲那对母女。

　　多罗罗和新桃聊天中途等到了那母女出来，母亲又喜又悲，喜的是自己再不用让更多的骨肉受苦了；悲的是女儿尚未成年，她不能替她做主去了生孩子的能力。所以也许那个没良心的爹又会说着“儿子还能种田，她不嫁人换钱又什么用？”这样的混账话，把女儿卖给别人传宗接代。

　　她们皆无法，只能陪着那母亲坐了一会，然后目送她蹒跚带着女儿走了。

　　之后，新桃讲完自己的故事后送了个香吻给多罗罗，戏说：“小弟弟，你要是想开荤，记得找你新桃姐，保证让你第一次爽到飞起～不过白天我没空噢，要上课，得晚上才成。”

　　多罗罗恍恍惚惚间，井伊家的人就找来了，说是太守大人醒了。她就紧赶慢赶回来了。

　　听完多罗罗全部的陈述，阿鸠脸色平静地问道：“那你怎么想呢？”

　　多罗罗为难：“我……我也不知道。但，凭什么女人就得低男人一等呢？”

　　阿鸠冷笑一声，道：“凭什么？就凭女人天生体力不如男人。正常而言，一个男丁能承担的耕地亩数要多于女丁。种的地多了，粮食才多；粮食多了，可以养活的人才更多，国家才会更繁荣。其他诸如砍柴、搬运、锻铁、打仗，哪个不是体力活？如果我和你大哥认真打起来，我肯定是打不过你大哥。”

　　百鬼丸用纯良的语气插嘴：“我不会打鸠，鸠打得过我。”

　　阿鸠暗笑开来，差点破功，她绷住脸不理百鬼丸，继续道：“假设你的爹娘还活着，但你爹娘和离了，你爹可以赚钱养你，你娘却只能乞讨为生，你跟谁才能活下来？”

　　多罗罗语塞，却又忿忿不平：“我爹娘不会和离。”

　　“多罗罗，从客观身体条件上，女人确实不如男人。你必须得认识到这一点。”阿鸠见她还听的进去，便接着讲，“但是，在脑袋方面，两者差不多，甚至可以说女人的平均水平要比男人高，而且成熟地更早。”

　　她点点多罗罗的额头，笑：“不然你怎么会在这里发问？同龄的男孩子怕还在无忧无虑的玩耍吧。”

　　“经商、教书、行医、做官，这些女人都可以做。我已经为你们扫清了道路，前方即使尚有磕碰，也并非难如登天。但是，你得先识字。”

　　“不识字，注定低人一等。”

　　多罗罗思索片刻，朝阿鸠行了个大礼。

　　起身后，又转向井伊，也伏身下去。井伊肃然，正襟危坐。

　　“请井伊先生助我！来日必报先生之恩！”

　　那天后，多罗罗不再三天两头出去跑，每日跟着老师勤读不辍。

　　这些后话暂且按下不表。

　　其实早年阿鸠和井伊就此事争吵过不知多少次。

　　第一回乃是阿鸠想取缔所有的花街柳巷。

　　井伊觉得不妥，遂直言进谏：“阿鸠，此事有弊无利。”

　　阿鸠已经在其他家臣那里吃了无数瘪，没想到挚友竟也这么想，怒而拍案：“怎么就没有好处了？！对那些女孩不好吗？”

　　井伊不再做出恭敬的样子，讽刺一笑：“主公真以为那些姑娘会对你感恩戴德？怕是恨你的大有人在。”

　　“至少不会再有良家妇女被骗去做这个了吧？”

　　“主公听说过暗娼吗？”

　　阿鸠无言，便无力地问：“那恨我的姑娘为什么会恨我？”

　　“因为养不活自己，还不如做妓。”

　　“主公怕是从来没有养不活自己的烦恼吧？”

　　阿鸠确实没有真正养不活自己的时候。初来乍到时不适应加上语言不通，自是艰苦了一些，但在她掌握了此处的语言文字后，凭借自己的能力做个小工还不容易吗？只要小心别暴露自己的性别。

　　“主公不如严加管理，待替她们寻了出路再徐徐图之？”

　　那时阿鸠才公开自己女性的身份不久，朝野上下对于女人参与各行业尚有很大抵触。阿鸠他们是奈何不得了，可其他女人他们还拿捏不了吗？

　　就连她井伊大小姐，纵使从小就接受了和男儿一样的教育和训练，也得嫁了人才能隐在阿鸠的身后出谋划策，间接地参与井伊的政治。

　　井伊作为女人，比任何其他人更清楚这一点，故而出言阻止阿鸠。

　　改变，需要时间。

　　之后数年，妖怪的事渐渐铺展开来，镇山设立了契管所。

　　阿鸠便迫不及待地征求井伊的意见：“阿永，你觉得强制已经生了多个小孩的贫家绝育可行吗？”

　　“万万不可。”

　　阿鸠长叹一声：“是吧？我也觉得不行。就是看多了卖儿鬻女的事情，抱着万分之一的可能问问罢了。”

　　且不说对镇山人口和备战男丁数量的影响，她也无权剥夺别人的权利，她们只能尽力为出生的孩子们准备一个更好的世道和更多的选择。故而其他的人体器官契约都审的很严，经常打回，但是女人的子宫却相较而言更容易结下契约。

　　这是对这个时代女人最好的礼物，选择是否为月经愁苦的权利，选择是否生育的权利。

　　是夜，躺着的阿鸠望着移门。那移门上画了墨竹，墨竹间一个瘦削的影子在灯火的映衬下摇晃。

　　百鬼丸倒了给阿鸠洗漱的水，回到她身边躺下，习惯性地笼住阿鸠。

　　这几天他都是如此过来的吗？阿鸠无奈地推推他，即使他避开她的伤口了，这种抱法她睡得不舒服，他也不好过。

　　百鬼丸扭了眉，显出一丝脆弱，凑近阿鸠的头，蹭了蹭：“鸠……鸠会不见。”

　　燃烧的白色火焰时而炽热时而黯淡，再也不会有红色妖雾出现为她编织火花。

　　阿鸠心中一恸，侧头，和百鬼丸额头碰着额头，鼻子碰着鼻子，两人的温热呼吸清晰可见。

　　她很想做出保证，但是却什么也说不出。

　　阿鸠含住百鬼丸的下唇，细细啃咬。百鬼丸渴求着回应她，甘甜的津液从舌尖传递给另一个舌尖。仿佛是为了替代不能紧紧纠缠的身体，舌与舌之间互相追逐缠绕。

　　百鬼丸在害怕啊。

　　她这样想着，愈加温柔地对待他的索取。

　　室外松竹飒飒凉风习习，室内唇齿绵绵温暖旖旎。

　　他亲吻的方式就像他奉力斩杀妖魔夺回身体时的样子，不断向上挣扎爆发出旺盛的生命力。如同早春冰冷雨露滋润下冲破桎梏的新笋，溯流而上在湍急川流中绝不停歇的鲟鱼，挣开花苞旋复盛开的丛丛野蔷薇。

　　就好像以前的她。

　　所以她才会在被杀死的瞬间，被他吸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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