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香

作者:月当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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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八章再会



      快到达约克咖啡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握着手机的右手掌,已经汗湿。我深吸一口气,还是拨出了徐衍之的号码。
      “你好。”他的声音有一丝激动。
      “你好。”
      他轻轻笑,并没有接话。
      “新年快乐。”我说。
      “现在……”他顿了顿,“能不能见面?”
      我心里一滞,停了好几秒,才说,“好。”
      “约克咖啡?”
      我们之间总是默契,默契却无奈。“我正好在约克。”
      “那么,我过来。”他挂了电话。
      “徐衍之?”身旁何白的声音。
      我回神,“你知道?”
      他牵动嘴角。是的,他什么都知道,却只是如常替我打开车门。
      约克咖啡馆门口的water仍然是那位精致帅气的年轻男人,就像徐衍之说的,他容易招揽客人。
      “这里恐怕吃不饱肚子。”何白说。
      “那就换一个地方。”我忽然想逃避。如今我可以应付任何一个男人。除却徐衍之。我伸手去开车门,却被他按住,“就在这里吧。”他的眼睛紧盯着我的,叫人无法逃遁。
      我木然被他紧紧攥着走进咖啡馆。这里的音乐和色彩亦没有变,那种老旧沧桑的蓝调。因为是大年初一,所以食客很少。我默默然走到那张桌子坐下,那里曾经是我和徐衍之的“老地方”。我们很多次在这个“老地方”交谈,我喝焦糖玛奇朵,他喝不加糖的黑咖啡。那个时候知道我们注定是彼此的过客,所以在心里造一座墙,将自己的悲喜哀愁和关怀牵念,统统围起来,不让旁人窥探。
      但是所有这些被我遮掩起来的悲喜和牵念,一朝就被何白看得通透。“蕙质兰心的单伊,也会有失误纠结的时候。”他对我一笑,难得夸奖我,似是安慰。我知道他了然一切。
      “蕙质兰心不是用来形容我这种人的。我早就生锈了。”
      “那么,生锈的单伊小姐,这顿年饭你想吃什么?”他递过来酒水单。
      我毫无胃口,随便点了几样。他接过去又点了好些食物,才说,“你长期节食,年饭总该例外。”
      “我很早就不再节食了。”现在我再不考虑男人,单身一世也不会让我害怕,所以不再节食。
      “连边幅也从来不修。”
      我一笑,他说得对。“我现在不需要取悦于人。”
      “看破红尘并不容易。有些自觉看破红尘的女人,把自己随便往哪里一扔,邋遢清淡,总不过只是无伤大雅的固执。”他挑挑眉毛,又是一句挖苦。
      “有些真正固执的男人,以为找到一个金子女人,其实她恐怕只是镶了一道金边,内里其实早已生锈。”我说。现在的单伊丝毫不可爱,所以不值得一个男人这样来付出。
      他微微皱了一下眉头,又笑道,“但你比旁人要真性情。”
      这时,服务生将餐点送上来。标准的西餐。
      服务生离开的一瞬间,我看见门口一个沧桑的身影。
      他来了。这么快。
      我端着酒杯的手停在半空中,只是远远看着他,心里已有微微的哽咽。我们自上次见面到现在,已经恍若隔世。
      他走近来,对我微微一笑,却并没有坐下。
      “新年好。”何白很客气地站起来,请徐衍之坐下。
      “原来你是和朋友一起来的。”徐衍之说。
      我点点头,“新年快乐。”
      他在我对面的位置坐下。三个人喝着黑咖啡,半晌都没有对白。
      “最近过得好吗?”我问徐衍之。其实我更想说,他最近消受得厉害,眉眼之间亦并不快乐。但是我没有立场去询问。那不是我应该关心的。
      “一切都好。”他简短地答。匆匆看我一眼,又低头去喝咖啡。
      气氛是说不出的局促。
      “听说徐先生是做室内设计的。”何白说。
      徐衍之微笑,“只不过有一个小作坊而已。”
      “你太谦虚了。”
      “替人作嫁衣,并不是好差事。”
      “单伊曾经和我提起你设计的阳台,独具匠心,实在罕见。我还保留了那张照片。”
      我曾经与何白提起过,也给他看过那个阳台的照片,仅仅一次,没想到何白记得深刻。那样的一个阳台,现在已经不属于我。但我永远记得它的可爱。
      我苦笑,一抬头就对上徐衍之的眉眼。微酸。
      我们赶紧移开视线。
      何白又说,“单伊其实最刻板,难得有东西让她这样称赞。”他的语气,十分了解我。
      徐衍之看我一眼,轻轻笑,“而且她时常不知变通。”
      我听着他的声音,仅仅一句,心里却又有无限酸楚。我时常不知变通。我与徐衍之相处的时光,加起来大概也不过是我生命的千分之一,但他如此了解我。我亦了解他。
      “而且你固执,”何白对我说,“如果不是我这么厚脸皮,恐怕你不会让任何人帮你任何事。”
      我转眼看徐衍之,他却已经放下杯子,嘴角还是温润的笑意。他顿了顿,对我说,“如果这样,倒让人放心。”
      我心里忽然一颤。显然徐衍之已经误会我与何白的关系。短短几分钟,他所闻所见,正如母亲的看法:何白会照顾你爱护你,你跟他在一起,让人放心。
      此刻我心里却仿佛掉进了一根针,隐隐作痛。我与徐衍之,从来只是过客匆匆。我之于他,从来没有身份,没有立场。又何必多情。
      “多亏了何白,他这段时间帮了我的大忙。”我找话来说。
      徐衍之点点头,笑得有些苦涩。他喝一口咖啡,又问,“你最近工作还好吗?”
      “我现在已经是自由职业了,最好不过。”我苦笑。
      “现在到处不景气。但你比一般人容易满足。”他的声音总叫人感觉温润。
      “如果她愿意,”何白说,“有大把的机会。但是单伊太固执,不愿意转行。”我被单位裁掉以后,何白曾说要帮我介绍工作,但总被我婉拒。我不能欠他太多。
      “有时候,不能太固执。会吃亏的。”徐衍之轻声说。仿佛劝慰。
      我心里又发酸。
      然后徐衍之站起身,“今天很高兴遇见你们。我还有事,得先走了。”
      我与何白同时站起来。“但是你刚刚才来。”我说。
      徐衍之对我一笑,“今天见到你,很高兴。”他顿一顿,又说,“我后天去日本,所以跟你道个别。”
      我知道他常年漂泊。于是只说,“一路顺风。”除了一路顺风、再见,我又能对他说什么?
      “那么,祝你幸福。”他说。
      祝你幸福。像是永别,仿佛后会无期。
      我深吸一口气,“再见。路上小心。”
      他再一次牵动嘴角,“再见。”终于还是见面,又告别。
      我们从来不会多走一步。
      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咖啡馆门口,我乏力地坐下,一颗心空洞下来。徐衍之这个名字,已经长久在心房里面蒸发,占据了太多的位置,膨胀发疼。
      “我还没和你说,新年快乐。”何白的一双眼睛凝视我。
      我看看他,却再也笑不出来。
      “平凡女人单伊,”他继续说,“一个老旧古板尖酸泼辣的女人,喜欢蟹黄粥和老头子的爵士,喜欢薰衣草香水味道,喜欢韦尔乔的画,喜欢老太太杜拉斯,你表面现实骨子浪漫,握笔杆子七八年,阅人无数。工作平平,遭遇平平,做人精致从不失策。”他顿住看我一眼,又轻声说,“只怕唯一的失策,就是爱上一个复杂的男人,他偏偏有家室。”
      我心里又一颤。他几乎了解我生活的每一个细节,他深知我爱上另一个女人的丈夫。
      “所以说,你实在很固执。”他说,“我记得曾经对你说,你可以转眼看看身边的风景。”
      我看着面前的男人,心里是满满的感激。他愿意为如此一个内心疮痍的女人付出,不计前路,不计后果。
      “恐怕你比我更固执。”我心里凄凉。
      他很温和地一笑,只是平静地看着我。然后他转而开始讲述他自己的经历。从少年开始,就离开家到很远的地方寄宿,和大多数人一样,考上大学拿到土木工程学士学位,继而却违背父母的意愿,选择金融专业继续深造。他的父母,是世上最普通最深爱子女的父母,却最固执,至今仍在守在小城的旧单元楼里不愿搬来儿子的城市。
      “他们看不惯我整天喝咖啡。”何白说。
      我笑,“他们是对的。一个人每天喝一杯咖啡,会少活十年。”
      “但是你会依赖它。我并不是自制力强的人。在上海的时候,我已经离不开它。上海和广州,是两个叫人不得不加速跑步的城市。”
      面前的男人与大多数都市人一样,在石头森林里奔波,有高级公寓,有私家车,但是活得风尘仆仆,却仍旧在人前一派精致利落。除却这些,我发觉自己并不了解他多少。是我不太应该了。
      “你今年多大?”我随口冒出一句。
      “十八猜。”
      我想了想,故意说,“四十。”
      “真够悲哀的。”
      “那么,三十?”
      他笑了起来,“你有时候像个孩子。”
      “恐怕我并不比你年轻。”
      “我今年实际已经三十五岁,比你大了将近八岁。”
      我不禁有些吃惊。之前一直以为他顶多三十出头。我轻轻叹,“你有一副欺骗人的面相。”
      “所以说被你称作唐璜和卡萨诺瓦,我倒觉得荣幸。”
      “唐璜先生,你的一副面相,欺骗过很多女性同胞。”
      “我是个复杂的人。”
      是,他从不简单。
      他又说,“只是我的唐璜气质到了你这里,一下子没了。你从来不对我表示兴趣。”他看着我说,“如果可以,我希望你能考虑。我现在已经三十五岁,从没有考虑过家庭,所以一直浑浑噩噩,等到这样的年纪还是单身汉……现在遇见你,我不在乎为一个女人再多等几年。”
      我又是一阵无措,“何白,你我是很好的朋友。是我太固执……”
      “我知道,”他打断我,“所以我等。”
      我低下头去吃东西,却食不知味。他也不再讲话。
      良久,何白的声音轻轻响起:“如果没有可能……我仍然愿意一辈子做你的好友。”他看着我的目光是澄澈挚诚的。
      我心里发热发酸。“谢谢你。”
      他轻轻欠起唇角,无奈也酸涩。
      默默然吃完一顿饭,何白送我回家。一路上我们鲜有对白。我知道我心里苦楚,他又何尝不是?
      他送我到楼下,只说了一句,“再见。”
      我打开车门,“再见。”
      我正要下车,却被他拉回去。我的肩膀就这样撞上他的胸膛。他的心跳和气息都叫人无措。他靠在我耳边轻轻一笑,“早点休息。”然后放开我。仿佛这样的拥抱只是一种习惯一种礼节,不带任何企望和热情。
      “小心开车。”我立刻下车。
      他在车子里朝我挥挥手,然后发动了车子。我看着他的车子消失在街角,才转身上楼。

      回到卧室,不经意间发现早晨何白送来的那个雪人,这时已经被空调暖气化开。里面竟然还有一只木盒子,藏在雪人里面的一只原木盒子,上面是一句鲜红的法文:C'est la vie(这就是生活)。
      我打开盒子,看到一副耳坠,很小的一对,白金质地,闪着亮白色的光。怪人何白,偏偏爱送人耳坠,而且对方没有耳洞。我将他上次送我的珍珠耳坠也放进这只漂亮盒子。这些耳坠,只能用来收藏了。
      却立即接何白的电话。
      “雪化了?”他问。
      “嗯。”
      “不知道耳坠你喜不喜欢。”
      “你知道我没有耳洞。这样太浪费了。”
      “对女人来说,耳坠和口红一样,都是必不可少的。”他说。
      “可是我从来不用这两样东西。”
      “戴耳坠的女人最性感。”他何白有不少古怪理论。
      “恐怕我早就与性感绝缘了。”
      “虽然你这么刻板老态,但是仍然没有到无可救药的地步。很多女人到了七十岁仍然性感。”
      我不禁发笑,“只怕女人在你眼中只有两种,性感与不性感。”
      这时母亲在外面叫开饭了,我匆匆对何白说再见,然后挂断电话。我发觉现在与何白聊天已经越发自然而然。他总会叫人莫名心生感激,而我也发觉他的声音其实叫人感到温暖。但我深知他的期待,我的刻板。我们各有各的固执。爱与被爱,总是无奈。
      “我看你跟小何很谈得来。”吃饭的时候,母亲笑着说。
      我正要解释,父亲又补一句,“难得小何人品不错,很配我们单伊。”
      我哭笑不得。世上多数的父母都以为自己的女儿是公主,有大把的男人排队追求,他们一个个把关,务必要找一位最“配”的。然而,殊不知女儿早已干枯,恐怕征婚还没有人要。
      客厅的电视里,购物广告的背景音乐仿佛冬雨滴进沙子里,发涩。我回过头,看见屏幕中一对亮闪闪的耳坠,珍珠光泽,似曾相识。我意识到这对耳坠正是何白送我的那对圣诞礼物,一模一样,圆润的珍珠光泽。
      甜美的画外音飘出来:孔雀之星,永恒的爱。
      原来它有这样的涵义。我心里微颤,只得叹一口气。

      隔了几天,曼子的女儿出世了。小宝贝长得十分灵动,有曼子的眉眼和石瑞城的神情。她的父母会给她一个温暖的玻璃房子,然后像多数女孩子一样,她的生命里每天开出一朵花。
      我曾经也想象过拥有这样一个花一般的孩子,只是无爱之人,哪里可能自由自在心安理得地拥有孩子呢。
      又想到巧姐,不禁黯然。她如今在日本,丈夫与日本男人一样大男子,女性卑微,不能太出头。为维持婚姻,她只好委屈自己抛却事业。
      除夕夜,巧姐曾在长途电话里告诉我,“女人三十已经残旧,要嫁个好丈夫并不容易。做人要信命,不是你的,强求不来。所谓爱情,不过是少女们怀春的幻想。我原先愿意相信还有爱,于是匆匆忙忙就结了婚,现在才知道自己有多幼稚。所以单伊,你没有匆匆忙忙嫁给于建峰,很明智。”
      “巧姐,你可以再回来啊。何苦在那里平白浪费半生?”我真为她不值,转而又觉得失礼,于是补一句,“或者你该与老公再多多沟通沟通。”
      “我也想过回来。但是回来又能怎么样?再嫁一次吗?恐怕我没有力气再去爱一次,也没有人再来爱我。”
      “女人越是没有人爱,越是要爱自己。”
      “呵,谁又不跟谁一辈子。”巧姐赞同。
      我觉得悲凉,“巧姐,如果可能,我真希望你能回到从前。”
      那边顿了顿,才说:“单伊,我可能近期办理离婚。”
      “巧姐……”
      “不必安慰我。你说的,女人越是没有人爱,越是要爱自己。又是新的一年,我何苦留在这边浪费半生呢!”
      巧姐经历了一段短暂的不幸婚姻,好在她还是可以像以前一样豁然通达。很多人,到底还是走到了这一步:围城内外绕一圈,回到原点。那里面什么都有,进去了才看得分明。原先以为是金碧辉煌万里无云,进去后才知道一切都是粉饰太平。世事从来都很无奈。

      我也常常和凉墨通话,她会跟我讲笑话,然后我们聊电台午夜的鬼故事,聊爵士乐。她是我的知己。但是我从不和她聊起徐衍之。
      父亲的心脏最近越发糟糕,我跟母亲都小心翼翼,但是他很乐观,总说我们太大惊小怪。我如今没有任何别的企望,只祈祷一家人平安和气就够了。所以闲暇的时候也会陪父亲下棋,和他讨论袁崇焕如何不值,讨论巴顿到底为什么死。
      那天我替父亲去买一本书,在书店接到徐衍之的电话。他即将登上去东京的飞机,给我打了一个电话,作为告别。
      他只说了一句话:“希望你幸福。”
      “再见。”我心里很酸。
      我已经下定决心将他从心底去除。我知道这不是一件易事,从心底拿掉一个人,就仿佛抽干了内心空间,空洞缺氧。
      但时间会抚平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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