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士

　　活着容易，死却很难。

　　苻灵对外宣称，请得帝师一位，别的不会教，只对杀人有心得，问一问是谁，姓斐名令，正是区区不才在下也。

　　我心里憋屈，无处可诉。苻灵安排我在后宫居住，寻日好见面，丝毫不忌讳。白日遇见嫔妃，见我如临大敌，拐着弯的躲。

　　如果杀人也算一门才学，我这个帝师也当的太不称职了些。苻灵这几日被前朝缠住，我才贪的半日清闲，换句话说，多活几日是几日。

　　我褚令自诩不贪生怕死，但得看怎么死了，天下都还没谋来，绝不能这么利落就死了。

　　我也可以趁机杀了苻灵，搞的前秦大乱，但没了苻灵还可能会有苻灵儿子，苻灵孙子，若都和他一个模样，又再搭上我的性命，这比买卖不划算。

　　我日日在后宫沉思，望着各色残花出神，比各宫妃嫔还伤春悲秋，连带的她们愈发神情凄楚，身形消瘦，仿佛我顿悟之际，便是她们人头落地之时。

　　我让苻灵送东西给她们解闷，苻灵问我何故，我说人的期望越大，失望越大，今日陛下赏她们，明日再杀她们，这落差可不更叫人刺激。

　　苻灵言听计从，问该赏多久，我想了想说，至少得赏个半年吧，苻灵嫌时间太长，我只得改口，那就先赏个半月吧。

　　苻灵赏的物件很是俗气，不外乎金银珠宝，我想着送些小动物什么的，给后宫添点活气，但又害怕苻灵拿动物出火，消了这个念头。

　　苻灵后宫女人众多，但清冷的像冰窖，每晚睡着，总觉的身处乱葬岗，常梦见女鬼向我讨命，各有各的死相。

　　起初做梦很热闹，渐渐的我便睡不着了。睡不着也有睡不着的好处，睡着浪费生命，活着我还能多点时间，享受一下夜色之美，月色清凉。

　　进宫已有五天，苻溪那边半点动静也无。

　　斐令的名字已经传出宫禁，自会当成奸贼和董京之类的小人挂在百姓嘴边日日唾骂，若斐韶和温琏性命无虞，听闻风声，该会想办法前来会合。

　　空中传来一阵笛声，甚是有些突兀，我寻着笛音而去，今晚月亮很圆，月色很亮，很快找到吹笛之人。

　　海棠花残萧萧处，一个女人背身站着，仿若轻雾，玉笛横吹，声声凄厉。苻灵新主登基不过两年，国中无丧，她却穿着一身孝服，惨白映着月色冷，沉寂夜色里，有些莫名的英烈之气。

　　苻灵宫中女人并非都胆小无能，也有许多因直言犯上而被杀。

　　女人放下笛子转身，并不惊讶我的出现。我这才看清，她并非苻灵的后宫嫔妃，而是苻灵生母，太后雷氏。

　　我站在远处行礼：“见过太后娘娘。”

　　雷太后将琴插入腰间：“郎君不必多礼。长乐王已经将你的来历告知于吾，这几日多谢你稳住陛下，救鱼丞相一命。”

　　我选择沉默，她毕竟是苻灵生母，儿子残杀成性，不论是何缘由，身为母亲，是最不愿见到的。

　　雷太后扶着石桌坐下，良久才道：“长生出生的时候便是独眼，先帝说他不详，本意欲除之，吾苦苦哀求才留他一命。吾那时身份卑微，孩子托付给先皇后教养。先皇后不喜长生，任由皇子们嘲笑他。长生跑来向我哭诉，又被先帝责罚。母子相隔，再见已是他登基为帝，全然变做一番模样。”

　　我心中亦疑惑，问道：“先帝既然不喜殿下，为何还要让他承继大统？”

　　雷太后啜泣道：“太子南征，英年早逝。我儿排行第二，又传言说单眼乃是独霸之像，先帝临终时才叫他继承皇位，不想竟落得如此下场。”

　　我试探道：“皇帝莫非近日又在朝堂上杀了大臣？”

　　雷太后掩帕拭泪：“这次何止杀了臣子，他杀的是他的亲舅舅，吾的亲兄长啊！”

　　闻此我心中大吃一惊。苻灵这个皇帝做到这份上，连血亲之缘都不顾了，当真是古今独绝第一份。

　　太后恸哭几欲绝倒：“兄长清素刚严，骨鲠贞亮，告诫皇帝缓刑崇德，为善于民，他居然叫人用铁锤活活凿开了兄长的颅骨。”

　　苻灵残暴，雷氏无辜，我只得安慰道：“太后要保重身体。”

　　雷太后仰天而笑，眉目无光：“吾儿作孽，臣不亡之，民不亡之，天亡之！”说着说着，又哭又笑，“都是吾的错，都是吾的错。”

　　之后传来消息，太后吐血晕厥，太医问诊无效，第三日晚间，薨。

　　苻灵没去见他母后最后一眼，反来找我：“朕明日举行宴会，庆贺皇儿生辰，你也要去。”

　　苻灵的皇子三岁，母亲方氏已死，也是死在苻灵手里。皇子的生辰宴，文武诸臣皆到，苻溪也在众位亲王之列，我随苻灵上殿，入眼一片雪白。

　　皇子奶声奶气喝道：“今日是孤生辰，众卿孝服加身，是要咒孤早死吗？”

　　苻溪走出席位道：“太后尸骨未寒，臣等于心不忍，又不愿违逆陛下旨意，故如此。”

　　苻灵今日好似变作他人，言谈妥帖，并无怪罪。素日杀人的刀枪剑戟堆在王坐之侧，好似破铜烂铁。君臣相乐，十分诡异的过完了生辰宴。

　　当夜苻灵幽闭宫中，次日复如此，直到第三日。太后三日丧仪已过，牌位配享太庙，灵体运至皇陵，同先帝葬。

　　这厢刚安稳，那厢又出事，苻灵又开始作妖了。

　　内宦引我去皇帝寝宫，苻灵端坐皇位上，神色阴晴不定。宫殿右边跪着四五个妃嫔，左侧站着七八个亲王，苻溪也在其中，眸色低垂，不知在想什么。

　　我刚走近苻灵，一股厉煞之气扑面而来。他的左眼被羊皮罩着，另一只眼珠青白交加，嘴唇鲜红抽动。

　　董京站在对面，懒洋洋的把玩着手指。

　　我缓缓俯身行礼道：“陛下召见，所谓何事？”

　　苻灵瞧着我的神色，很是阴冷：“董京说你对朕并非真心，之前种种，所谓杀人之术，皆是诓朕。今日殿内诸人，尽皆为你所用，试杀之。”

　　我笑道：“董京也可杀？”

　　苻灵的笑声传遍大殿：“可。”

　　董京脸色一白，跪倒在地，苻灵一把攥住他的脖子，逐渐用力，董京脸色由白转青，苻灵手下收劲，咔擦一声，脖子断裂，尸体应声落地。

　　我从亲王面前走过，诸人皆避而不见，人群中苻溪看着我，似有若无的笑着。我从妃嫔面前走过，诸妃啜泣，我仿佛看到了雷太后的影子。

　　今日天色寒凉，来时穿着披风，宫门全开，冷风大动，披风翻飞，当真有几分壮士去兮江水寒的味道。

　　苻灵不见鲜血不罢休，我再无他法，贪生怕死是人，敢作敢当是我。

　　我自袖中掏出匕首，抬手横在脖颈上，对着苻灵道：“陛下以杀人为乐，却不知这世间杀人之绝妙，乃是自杀。杀一人，杀十人，杀百人，都是同样感觉，唯有杀己的感觉，才是世间独一无二，今日我便为陛下演之。”

　　殿里一片沉寂，大家都被我唬住了。我知道我这一划拉，啸雪福报也救不了我，但我还是划拉了，不划拉我就得杀人，我不想杀人，也不是我不想杀人，实在是我烦了。

　　身前不管身后事，他们杀他们的，于我无关。说我痴傻也罢，无能也罢，我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一瞬间，我竟觉得天下于我都没意思了。

　　我刚一划拉，还没划拉到脖子上，颈后一痛，眼前一黑，我又被人打晕了。对于时常被人敲晕这件事，我很有一番说法，那就是我不喜欢被人敲晕。

　　岁月混沌，白驹过隙，我醒了。我希望我醒的时候，胡子白了，眼花了，牙掉了，人老了，便不用经历这么多糟心事了。

　　天不遂人愿，我醒了，很年轻的醒了。

　　我靠着枕头坐起，环视房间，布局清雅，该是已经回了长乐王府。

　　苻溪不在，两个丫鬟随侍，师约前来探视，将当日情况一一陈述。

　　苻溪劈晕我后，阖宫大乱，他趁乱出宫，将我带走。苻灵大怒，下旨捉拿，苻溪早有准备，率领麾下将士反击，一路攻进皇城，禁军转投苻溪，宫门大开，直逼皇帝寝宫，苻灵负手就擒。

　　一场逼宫作乱，再名正言顺，再预见结局，也得寻个由头。这由头虽出在我身上，但也多亏苻溪寻的妙，寻得巧。

　　他做了那枚白子，我终成了掀棋之手。有时候，真不知道是我自找的，还是他强求的。对外宣称帝师已死，却不知，我还好好活着，世事就是这样，眼见也不定为真。

　　苻灵幽居别宫，苻溪派人赐酒。

　　我随内宦同去，苻灵背对诸人坐在席上，原本就矮小，更多了些佝偻。雷太后对我说，苻灵小时候每次被人欺负后就喜欢面壁而坐，说墙比人好，墙不打骂人，说什么都听。

　　苻灵喝了那杯酒，什么也没问，仿佛早知道会发生什么。我本想说些话，只是临到当场，却半句也吐不出来。

　　苻灵面对墙壁坐着，最终垂下脑袋，仿佛在向墙怯怯低语，怎么也说不完的样子。

　　苻溪得到了他想要的，我也到了该走的时候，救命恩情一场，也算是还清了。他最近忙着筹备继位典礼，时常不在府中。我本打算不告而别，又觉得稍显刻意，终于等他回府，寻个机会告辞。

　　原模原样的话重复第二次，我转身出门，未来的大秦天王苻溪又喊住我的背影，门口又冲出几条大内禁卫，又一次拦住了我这个卖豆腐小民的去路，苻溪又一次走进我，低声轻笑。

　　只是，这次说的话却和那次不同，他说：“褚令何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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