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上明月

　　青州蔚海城，四季如春。东临渤海，微风习习，夹着一丝咸水的冰凉，抚过路人的脸庞，却吹不散风时远心头的怒火。
　　“人呢？”风氏家主盯着空荡荡的房间。
　　庭院里丫鬟仆人跪了一地，没人敢接腔。
　　“之前不声不吭离家一个多月，她倒是没耽误中秋团圆夜。家宴之上哄的老夫人笑逐颜开，我以为她转了性便疏了管制。”风时远越说越气，“谁知碗筷一丢这人又没了！即便养只猫狗，也不至于撒绳就丢啊！”
　　管家瞧着家主动了真气，也不敢再多隐瞒，“老爷，清晨时大少爷就已经发现小姐人去屋空。据说是应天城的红门路过蔚海时受邀献艺，大少爷已经去勾阑巷寻人了。”
　　“痴迷于戏子。。。”风时远气的胡须发抖，良久后喟然长叹，“终究是把这丫头惯坏了。想我风家源远流长，齐着肩头的高门贵府之中，绝对找不出第二个说走便走的大家闺秀了吧！”

　　战明月眼皮直跳，心中暗哂，“一定是母亲又在念叨我了。”
　　“蔚海号称小应天，果然名不虚传啊。”穆安生环视四周繁华，由衷的赞道。
　　“此处相比天子之城，威严尊贵稍有不及，可勃然生机似乎更胜半分呢。”战明月欣然说道。
　　“蔚海城半抱内海，多少勇敢的探险者由这里出发，穿越渤海，奔赴那片未知的世界。”穆安生感叹道，“我的老师便是其中之一。”
　　“码头的老纤夫说，生还者百人之中仅有一二，”战明月轻轻说道，“即便归来也不再是赤子少年。”
　　“故事的结尾应该定格在海天一线的极目尽头，浩瀚汪洋里只有一帆一桅，他迎着海浪，怀着至死不渝的心奔向前方。”穆安生无比向往的说道，“那里即是归处，又谈何归来！”
　　“卫先生不就归来了嘛。”战明月转首瞧着身旁的男子，莫名的情绪浮上心头。
　　“老师之所以归来，全因为惊鸿一瞥。”穆安生下意识的回答，扭头望着女孩疑惑的俏脸，不禁讪讪笑道，“老师原话就是这四个字。其中深意嘛，以后我再与你细讲。快看，前面聚了好多人呐，待我前去探听虚实。”
　　战明月想起第一次见到穆安生时，自己正在一家客栈二楼的临街包厢里四下观望，对方便是这副好奇宝宝的模样，站在人群之外踮脚伸脖的瞧着热闹。
　　那日的他衣着简朴，举止随意甚至有几分滑稽，可不知为何，那份鲜活率性和之后的急公好义不偏不倚的契合了女孩心中的鸣响，久久不息。

　　前朝武帝南征北战止戈四方，当今圣上广施仁政休养生息。前后几十载励精图治下国库充盈，百姓安居乐业。市民阶级不断壮大，商业日趋繁荣。几乎每一座城里都有一条勾阑巷，大到书坊曲院、小有卜卦杂耍，五花八门的绝活技艺聚集于此，争奇斗艳。
　　向往星辰大海也热爱俗世尘嚣的宁王殿下挤进人群，随手扶了扶碰歪的发冠，侧耳听着争吵里的来龙去脉。
　　“这清音阁本公子隔天便来一回，哪次的打赏不够当日的茶钱，可从没遇到过拒客这样的稀奇事儿。”人前一位阔绰公子高声说道，旁边一阵附和。
　　打眼望去全是VIP客户哪个都开罪不得，门口两名小厮只有点头哈腰的赔礼，却没有让道的意思。
　　掌柜从小厮身后走出来，站在一众粉丝面前抱拳作揖，“诸位稍安勿躁，清音阁开门迎宾怎敢拒客，只是今日有贵人包场，里面确实没有席位了。”
　　“红门芳踪难得一见，这又是蔚海城哪家的纨绔二世祖，有几锭臭银子也不能如此霸道啊！”阔绰公子勃然大怒，“当今圣上曾在应天城勾阑巷口御笔题下‘官民同乐’，在这曲坊内，台上无长幼台下无贵贱，即便是帝胄皇子也得按着规矩来！”
　　“说的对！”人群中一人激情应和。
　　阔绰公子回头与那位衣着素简却气度不凡的年轻男子对视一眼，惺惺相惜之情油然而生。
　　俏立一旁的战明月抿嘴轻笑，那丝惆怅依旧萦绕心间。
　　二人一路走来，遇桥漫步遇水泛舟，似曾相识的初遇升温至灵魂共鸣的相知。穆安生时而谦谦君子时而豪情不羁，对女儿家的尊重平视更是不做半点虚假，凡此种种皆让战明月心动不已。
　　某一夜深人静时，战明月睡意全无，起身坐在窗前，支颌仰望夜空孤月，忽而觉得幼年至今不曾改变的那个梦想中，只有云中孤雁陪伴似乎冷清了些，策马驰骋时若身边有他，应该更美。
　　女孩儿眉眼间的亲昵渐渐浓郁，没想到那家伙却动摇了。眸中的倾慕变成了迟疑，口中的明天也飘向星空之外。
　　“安生没有说谎，他的志向果然不在金殿庙堂，却也不在大夏神州，”战明月喜忧参半，想起了那位深不可测的小师叔，自认为明晰了对方的心境，“他想追随卫先生的脚步游历那些神鬼莫测之地，却没有把握安然归来。于是便不敢正视我们的未来吧。”
　　“可你明明乐在其中，又怎舍得离开？”战明月瞧着挤在人群中的穆安生，一丝浅笑浮上嘴角，“卫先生都有惊鸿一瞥，你自然也有羁绊。想白衣广袖甩手离去，没那么容易！”
　　一位家仆模样的汉子走到清音阁掌柜身旁低声说了两句，掌柜大喜过望，转身朗声说道，“风少主有言，恭请诸位入场，共享佳音。”
　　众人齐声称赞后蜂拥而入，留下领头的阔绰公子呆立原地，喃喃自语，“竟然是他包场。。。刚才一激动这话可说岔了。”环顾四周才发现只剩下自己一人，连刚才那位激情知音都消失不见了，顿时倍感孤独，也不知道这扇熟悉的门该不该进。
　　清音阁正门挂着一排花花绿绿的棋牌，下方贴有纸榜，向观众预告曲目名角儿。大部分人都匆匆路过，只有穆安生经过时瞄了一眼，压轴曲目红门一格写着红姑与风浅浅两个名字。
　　清音阁内设有曲台和观众席。曲台前部为表演舞台，后部为艺人装扮休息之所，称为曲房。由曲房通往舞台的上下通道称为鬼门，因曲中演绎的常是逝去或虚幻之人。一位蓝衣姑娘与红姑站在此处，兴奋的说着什么。
　　官民同乐不假，可观众席位依然分有等级。面对舞台的位置称为神楼，两侧的部分叫做腰棚。神楼正中最靠近舞台的三个位置分别为青龙、白虎以及居中的金交椅。
　　金交椅留给身份最为贵重的人坐，而今日自然属于风家少主风徐来。
　　蔚海城无人不识风徐来的风采，只是没想到能在清音阁遇见这位温润谦逊的风家少主。熟与不熟的纷纷上前施礼问候，风徐来频频起身，一一回敬。
　　穆安生引着战明月在神楼侧方一角安坐，环视四周格局总觉得与前世某一地方相似，仔细想了半刻豁然开朗，忍不住失笑道，“这不就是古代版的纽约百老汇和伦敦西区大剧院嘛。”
　　包场纠纷耽搁了半晌，今日的曲目已经接近尾声，不过大家期盼的本就是红门献艺，观众各就其位之后，压轴恰逢其时。
　　红姑与蓝衣姑娘携手登场，皆以薄纱遮面。红姑漠然开腔，如山间清泉，蓝衣姑娘莞尔呼应，如花间鸟鸣。一红一蓝一冷一热，相映成趣丝毫不觉突兀。
　　红门之名惊艳四方，名角名曲在无数铁粉口中如数家珍，门主红书一词值万金，红姑的仙音闻者称道，更莫说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龙大家，只是这位蓝衣姑娘确实面生的很。
　　“台风还算稳健，只是经验略显不足，这最后一段词，开口便起高了，只怕不好收尾。”身旁的男子低声点评，明显是位资深听众。穆安生连连点头表示赞同。
　　“念起，天涯咫尺，迷雾散尽星河长明；念灭，咫尺天涯，春风化雨黄粱。。。”蓝衣姑娘的声音果然开始颤抖，‘一梦’二字眼看就要破功。
　　穆安生忍不住同情这位出身豪门的逐梦少女，跑调也是一种舞台经验，希望她不要因为挫折而心灰意冷。毕竟没有人可以让你放弃梦想，你自己试试就放弃了。。。
　　电光火石间一声清亮的嗓音从台后传来，如一只破空的云雀划过天幕，托起蓝衣姑娘微微发颤的声音，完美收场。
　　穆安生与战明月面面相觑，一个名字映在彼此眼眸。
　　“龙大家！”观众席中有人惊呼。
　　“一定是的。”另外一人讶然应道。
　　“焚香沐浴，今晚素斋。”方才的资深点评者长叹道。
　　曲终人散，听众心满意足的离开。
　　发现战明月的心情有些低落，穆安生劝道，“龙奕人在此处总好过他待在应天城，你不要太过忧虑啦。”
　　战明月微笑回应，没有出声。
　　二人走出清音阁，并肩前行几步，忽然听到侧方小巷传来一阵争执，穆安生忍不住探头观望。
　　蓝衣姑娘扭着身子望向一边，俏脸挂着泪痕。
　　“小姐，刚才是小的出言不逊，我已经向龙。。。龙大家认错了，您就别生气了。”跟在风徐来身旁的家仆不住的弯腰赔礼，头都快埋进地里了。
　　“妹妹，这曲子听也听了，唱也唱了，天底下只怕找不出第二个似你这般胡闹的世家中人了，”风徐来柔声说道，“听哥哥一句，回吧。”
　　“哥哥，我今天就给你找一个。”风浅浅纤纤玉指准确无误的点向巷子口探头探脑的穆安生，“宁王殿下，应天城琴瑟坊每日常客，也曾登台献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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