奸臣今天也在惑乱朝纲

　　走出密阁，正是夕阳下时分。
　　晚霞瑰丽绚烂，铺陈天际，仿若精心织就的锦绣。
　　暑意渐起，蝉虫唧唧而鸣，风中飘散着荷花的浅淡的香气，沁人心底。

　　走下石阶，金诚君觑了觑谈璇的脸色，迟疑一瞬，还是开口问道：“你心情不好？”

　　“还好吧。”谈璇抬头望了望天光，声音听起来似有几分飘忽不定，“只不过……有些事虽然心里早已有了预期，但当现实赤-裸-裸地摆在眼前时，一时间还是会难以接受的。”

　　金诚君默不作声地看着她，神情专注，若有所思。

　　“诚君弟弟是在担心我么。”谈璇抿唇而笑，伸手揉了下他的脑袋，温声道：“放心吧，我没事。”

　　金诚君稍显赧色，挥开她的手，小声嘀咕：“谁担心你，我才没有。”

　　谈璇笑意更深，自然而然地收回手，问：“弟弟，我问你啊，方才你说要用沾了粪水的鞭子抽打那刺客，如此狠辣的招数，你小小年纪是如何知道的？”

　　金诚君略作思索，道：“我记得我小时候曾在某本书里读到过，当时以为甚是新奇，还曾与懂得医术的人探讨过，所以对此印象深刻。”

　　“书？”

　　金诚君想了想，“嗯，好像是父亲的书。”

　　谈璇又问：“那是一本什么样的书？”

　　“什么样的书……”金诚君剑眉轻蹙，仿佛正在努力回想，良久，摇头道：“想不起来。”

　　谈璇沉吟不语。

　　“有什么问题吗？”金诚君奇怪地看她一眼。

　　粪水又称金汁，是宫廷禁军和御前侍卫审讯朝廷钦犯时惯用的手段。若是用沾过金汁的热铁或是皮鞭来拷打钦犯，非但会痛苦加倍，且难以治愈。用不了多久，必定会让其浑身溃烂，感染外邪而死。由于此招数过于阴狠，一般不足为外人道也。
　　金诚君的父亲只是江南一间武馆的教头，平头百姓而已，这样的书籍他从何得来？

　　谈璇压下心头思虑，笑道：“没问题，我好奇而已。”

　　金诚君“哦”了声，正要举步离开，谈璇心念一动，又唤住他：“对了，诚君弟弟，你帮我办一件事，好不好？”

　　“什么事？”

　　谈璇对他耳语一番，金诚君渐渐蹙眉，“潜入周府？”

　　谈璇点头，笑眯眯道：“你若将此事办好，姐姐便送一件礼物给你。”

　　金诚君撇撇嘴，“我饿了，先去吃饭。”说罢，自顾自朝前厅走去。

　　夕阳的余晖消失在地平线，弯月爬上树梢，人间暮色四合。暖风拂面，携来阵阵暑意。

　　谈璇站在阶前，任凭夜风吹乱长发，银质面具在暮色中闪动着柔软而细腻的微光。良久后，笑意逐渐凝固在唇畔，她稍稍垂了眸，面色沉静，不辨喜怒之色。

　　寒月玦的声音适时响起，“宿主，你让金诚君潜入周府，是怀疑周云明杀了沈姨娘。”

　　谈璇没有否认，“沈姨娘在周府熬了许多年，终于等到周夫人病重，眼看即将上位，却在这时候自杀，太不合常理。但她毕竟正当受宠，偌大的周府，有谁敢对她下手？除了周云明，还有第二种可能吗？”

　　“你已经有办法咯？”

　　谈璇意味深长道：“我给周云明安排了一出好戏。”

　　“好啊好啊，我最喜欢看戏啦。”寒月玦忍不住有点小兴奋，“啊对了，宿主，你已成功揭开刺杀案的主使之人，第三项二级任务顺利完成，稍后系统将为你解锁美颜三式，你今晚就可以隆鼻了。同时，你可再次使用淡斑和瘦脸的功能。恭喜你，你又要变美了。”

　　谈璇：“是么，我好开心。”

　　寒月玦探出衣袖瞧了她一眼，“但你看起来一点也不开心。”

　　谈璇不再理它，举步追上金诚君，“诚君弟弟，你等等我呀。”

　　寒月玦：“……”

　　*

　　晚饭后，星夜清朗。

　　金诚君照例到后院武场，与护卫们一同练剑。他虽年少，剑术却是最为了得的一个，连简郁都未必能与之匹敌。
　　谈璇让他留下，起初还有许多人不服，纷纷要向他挑战，但没多久便被他打得服服帖帖，非但不敢挑衅，反而争先恐后地请他指点。
　　金诚君不胜其扰，但又无可奈何，看在谈璇的面子上，只得硬着头皮教授剑术。

　　谈璇梳妆完毕，认真地使用了美颜功能，然后换上一身黑衣。
　　还未曾佩戴面具，她起身揽镜自照。
　　镜中人小脸精致，秀鼻翘挺，一双明眸水莹灵动，婉转善睐。而右边脸上的胎记，因多次使用淡斑功能，已然淡去了许多，不再显得突兀刺目。

　　寒月玦得意道：“怎么样，宿主，我的美颜功能是不是很强大呀？”

　　谈璇不咸不淡地说：“马马虎虎吧。”

　　寒月玦不屑地“嘁”了声，想了想，问：“但是话又说回来啊，宿主，你这脸上的胎记是一次比一次淡了，可你现在还戴着面具呢，没人看得到你的变化。等到胎记彻底消失的那一天，你不再需要面具，突然之间露出一张白璧无瑕、美艳无双的脸，大家会不会觉得很惊悚？”

　　谈璇笑了笑，“不用担心，我早已吩咐棋红四处寻觅美白祛斑的偏方，之后又让府中人刻意出去散播这个消息。现在呀，许多人都以为我正在拼命寻找祛除胎记的方法，等来日胎记彻底消失了，我便可说是偏方有效，自然不会有人怀疑。”

　　寒月玦深以为然，“还是宿主考虑周到。”

　　收拾妥当，谈璇推门而出，不期然望见金诚君站在后院中，正插着腰，皱着眉，一脸不耐烦地看护卫们练剑。
　　少年白皙的脸庞气鼓鼓的，分明很是孩子气，却偏要作为少年老成的模样。
　　她忍不住笑出了声，正要上前，一名护卫匆匆赶来，奉上两份信件。

　　谈璇接过信件，逐一阅读，忽的眉梢微挑，浮起一抹笑意，“这就有意思了。”

　　金诚君如有灵犀般向她看来，表情瞬间阴转晴，扔了剑便跑过来，问：“你在看什么？”

　　谈璇轻弹了下他的额头，薄嗔道：“没大没小，叫姐姐。”

　　金诚君轻哼了声，仿若未闻，加大音量重复道：“你在看什么！”

　　谈璇无奈地笑了笑，“我收到两封信，一封是棋红寄来的，一封是周太后派人送来的。”

　　金诚君瞟了瞟信纸，“说什么？”

　　“棋红在信里说，此次江南水患的灾情，远比朝廷所知晓的还要严重。而江南巡抚至今无所作为。若朝廷再不派出得力的官员主持大局，只怕过不了多久，江南便会暴乱。”

　　见金诚君神色黯然，谈璇对他报以宽慰的笑容，轻轻揉了下他的脑袋。
　　金诚君别过脸，薄唇紧抿，眉宇间似有恨色一闪而过。
　　谈璇心知他必定想起了自己的身世，一时难过愤恨，但此时此刻，任何安慰的语言都是苍白无力，唯有揪出罪魁祸首，方能给江南枉死的百姓一个交代。

　　她继续道：“她还说，那肇事的师爷是海陵府尹的小舅子，平日里欺市霸民，鱼肉百姓，所犯罪行罄竹难书。海陵府尹原本打定主意要护短，之后来了一趟帝都，突然变得深明大义，决心不再包庇师爷，愿意将他治罪，以平民愤。”

　　金诚君先是讶然，旋即嗤笑了声，不屑道：“哼，装什么大义灭亲，不过是扔出个替罪羔羊，以保全自己罢了。”

　　谈璇并未发表评论，扬起第二封信，说：“可巧的是，周太后派人传来密信，信中称海陵府尹乃是工部尚书周云明的得意门生，为他说了一大堆好话，又说那师爷犯事，海陵府尹全不知情，相信他必会公正处理，给百姓一个交代。最后希望我能劝说棋红，不要将此事闹大。”

　　金诚君剑眉紧拧，怒气骤显，“且不说那海陵府尹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周太后她要害你啊，你还听她的话？”

　　“哎弟弟，稍安勿躁嘛。”谈璇揽了他的肩，笑眯眯道：“你说的我都知道，我当然不会与那些贪官污吏同流合污，否则如何对得起棋红呢。不过眼下，公然与周太后对抗实在很不明智，咱们得用巧招。”

　　金诚君斜睨她，“什么巧招？”

　　“我会回复周太后，棋红并不要师爷给她幺妹偿命，只要师爷愿意赔偿一大笔银子，此事便可揭过。”谈璇刻意加重了“一大笔”三个字，嘿嘿笑道：“如此一来，既给周太后和周尚书卖了个天大人情，又可让海陵府尹和那作恶的师爷受到应有的惩罚，况且任何人都抓不到我的错处，岂不是一举两得么。”

　　金诚君一脸困惑，“我不懂。只是赔银子而已，怎么就能让他们受罚？”

　　谈璇冲他挑眉，“记住我说的话，过一阵你便懂了。”

　　金诚君默了默，将她上下打量一番，“今天是休沐日，这深更半夜的，你穿着黑不溜秋的，是要去周府么？”

　　谈璇又戳了戳他的脸颊，“瞧把你给聪明的。”
　　这小屁孩经过这段时日的将养，已不似刚开始捡到时那般面黄肌瘦，脸上开始有肉了，戳起来软乎乎的，手感颇好。
　　她搭了金诚君的肩，笑道：“明日一早，周云明的妾室沈姨娘便要出殡了，我与陆怀琪约定今夜再去一趟周府，重新为沈姨娘验尸。计划能否成功，你至关重要。弟弟，你准备好了吗？”

　　“你是在质疑我的能力。”金诚君轻哼，扭头而去。

　　谈璇被晾在原地，一时哭笑不得，“人不大，脾气还挺大哈？没想到我还救了个小祖宗……”

　　寒月玦凉凉道：“宿主啊宿主，你怎么对对金诚君这么有耐心呀。”

　　谈璇沉默了许久，久到寒月玦都怀疑她是不是没听到自己说话，她终于恍然而笑，缓缓道：“我曾经也有个亲弟弟，名叫谈珏。他比我小五岁，生得白净伶俐，又颖悟绝伦，极是讨人喜欢。父亲为他取名为珏，亦有玉中之王的意思。可惜人善遭天妒，他长到五岁时便因病夭折了。”

　　寒月玦一怔，小声道：“对不起，我无意提起你的伤心事……”

　　谈璇侧身避开扑面而来的夜风，轻捋起耳畔的碎发，笑道：“你是不是觉得奇怪，我为何会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便救回诚君，还如此信任他。其实初见之时，我便觉他的眉眼与珏儿有些相像。我忍不住想，若是珏儿还在，应当也是这差不多的年纪了。”

　　寒月玦了然，“原来如此……”

　　谈璇整理衣襟，扶正官帽，“走吧，该去加班了。”

　　***

　　夜深时分，天空飘起零星的小雨。

　　周府内外一片缟素。周云明身披麻衣，正在接待上门吊唁的宾客。

　　京兆尹府已开具死亡证明，待明日一早，沈姨娘的遗体便可出府下葬，那些秘密都会与她一起长埋地下，尘归尘，土归土，再也不会有任何人知晓。所以只要熬过今晚，他便能高枕无忧了。

　　虽是如此，但不知为何，总有一丝不祥的预感冲袭着他的心头，教他忐忑难安。

　　周云明镇定心绪，面上作出悲痛之态，不时以袖拭泪，不让任何人发觉他的异样。

　　不多时，管家匆匆来报，神色颇为慌张，压低声音道：“老爷，不好了，大理寺的人又来了。”

　　周云明一惊，“谁来，来做什么。”

　　管家道：“是陆大人和谈主簿，说是来凭吊姨太太。”

　　“凭吊？他骗谁呢。”周云明当然不信，他与靖国公一家从无往来，更谈不上交情。即便上大朝会时碰面，也只是点头而过，不会多话。如今他不过死了个妾室，若非另有目的，陆怀琪绝不会特意前来吊唁。
　　不用说，必定是为了办案而来。
　　但这也正是麻烦之处。
　　如若陆怀琪直接挑明来意，他可以想出很多理由拒之门外，然而，这二人却以吊唁为由，于情于理，让都不能拒之门外。

　　思量一瞬，他只得无奈道：“罢了，请他们进来。”

　　管家道是。

　　*

　　周府外，陆怀琪手执一柄紫竹伞，与谈璇并肩而立。
　　他抬起头，望向夏府的匾额，淡然问：“谈璇，你既说沈姨娘并非自尽，那么你以为真凶是谁？”

　　“如今下官也只是猜测而已，在没有真凭实据之前，不敢随意向大人汇报。”谈璇笑了笑，又道：“陆大人，您独具慧眼，又对近期的朝政动向了若指掌，相信此刻大人的心中也已然有了判断。”

　　陆怀琪转而看了她一眼，目光似是深沉了几分，却愈显清亮，“可杀人总有动机，沈姨娘一贯是最受宠爱的妾室，又只是一阶妇孺，毫无威胁可言。若真是周尚书杀了她，本官想不明白，他的动机是什么？”

　　谈璇道：“有道是杀人灭口。这人死了，口自然也就封住了。”

　　“你的意思是，沈姨娘知道了什么秘密，所以才会遭他灭口？”

　　谈璇没有回答，静默一瞬，微笑道：“陆大人，依下官之愚见，事已至此，我们并不需要去猜测他究竟为什么杀人。只要所有证据一致指向，那么，无论看起来多么荒谬，多么不可思议，那人也必是凶手。”

　　陆怀琪沉吟片刻，点头道：“是，你说得有理。”

　　此时，夜风转急，雨声淅沥。

　　方才出门时，天色还很晴朗，谈璇并未带伞，不料这雨竟说下就下。好在陆怀琪的马车里备着雨伞，二人共撑一把，勉强还够。

　　雨越下越大。

　　陆怀琪不动声色，却缓缓将雨伞向谈璇那边倾斜。
　　他的头发和衣衫纷纷被雨水打湿，几缕潮湿的碎发垂在额间，称着那张白皙如玉的面庞，愈显清冷出尘。

　　谈璇默默地看了眼斜向自己的雨伞，又以余光瞥了瞥陆怀琪，红唇微抿，浮起一丝微不可见的笑意。
　　须臾，她取出一方丝帕，侧过身，轻轻为他掸去肩头的雨水。
　　然后抬起眼，眸色清媚，仿若一汪春水，一瞬不瞬地将他望着，轻柔道：“陆大人，你的衣衫被雨水打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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