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物

作者:何葭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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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暗里风云一片涌


      自从顾容离开后,萧啟同萧敏、萧放便愈发亲密了,连带着也同陈侃缓和了关系。陈侃本是记恨着萧啟痛打了他一顿的事,可无奈仍记挂着小不忍则乱大谋,他不得不退一步。而对于萧敏、萧放来说,能够使得萧啟回归正常之路的陈侃是真的有本事,也就从心底里削减了对他的鄙夷。
      这四人常常混在一处,京中人倒是觉得他们走到一起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富家子弟嘛,总是有些相同的嗜好的,也总是能玩到一处的。可是,这世间总有那么几个人是对此不加赞许的。
      这日,四人下朝后又相约着去某处饮酒,孟学士在他们身后重重地“哼”了一声。说来,孟学士还是萧啟和萧敏的师傅,也曾手把手地教导他们。可无奈这俩人都不太乐意学他的文死谏那一套,一个阳奉阴违,一个连装都懒得装。在孟学士眼里,萧啟心中无甚方圆,好似混沌一片,纵然是盘古在世也救他不回。而那萧敏呢?自小才名外传,颇有些恃才放旷,奈何才气担不起名气,也不知是否是造化弄人。
      这时候,孟学士身后走来一人,道:“你急什么?萧家向来倒不了。”
      孟学士见了来人,立时缓和了神色,道:“你说得倒也有那么点道理,可我担心的不是萧家。我只是觉得这俩孩子撑不起门面,担不起事,我看着着急。”
      那人捻须一笑,拉着孟学士往前走,悄声道:“这你可就错了,萧家几时有过担得起事的?可人家就是能百年不衰。你有这份心力,还不如去操心你孙子是否有长进。”
      孟学士也觉得是自己操心过多,萧家的事到底与他无关。若不是那两个孩子曾唤他一声师傅,他哪会管这份闲事。想罢,他主动拉着来人快步走出,道:“今儿个得喝几杯,我可是想了好久了。”孟学士向来喜酒,可孟夫人想着他身体不好,常限着他,他有时想得紧了,就拉上他身边这位去喝几杯。
      他身边那位是当朝尚书左仆射,名唤陈玉,算得上是今上跟前极为信赖的人。他虽姓陈,还与那陈孚算是本家,可向来没什么交际。他这人其实很厌恶阳陵侯府的做派,如今的地位也是他一点点争取来的,没有半分虚假。他向来只与那清流一派来往,很得这些人的喜爱,吟诗作赋、唱酬相和总少不了他。又兼其洞悉世事,言语间多玄理奥妙,不少未出仕的贤人也爱与他交游。
      孟学士拉着陈玉到了酒楼厢房,甫一进门,就长呼出一口气,道:“可算是憋死我了,今日一定得不醉不归!”
      陈玉倒也不阻止,只是在他对面坐下,道:“凡事最忌讳过度,孟兄可别给人钻空子的机会。”
      孟学士鼻子一掀,道:“你这人啊,就喜欢故弄玄虚,净说些旁人听不懂的话,生怕显得自己没学问。”
      陈玉也不恼,只是笑,先于孟学士喝了一杯,才道:“孟兄有所不知,如今这朝堂,暗地里不知有多少风雨。你与萧家颇有渊源,如今的萧家又与陈、秦两家靠得近,你难免不被牵连。要是有心人把你的无心之话传与今上知晓了,我怕也是救不得你的。”
      孟学士倒也不是不知道,只是忘性大,天大的事情都能转眼就忘。如今陈玉这番提醒令他顿时惊出一身汗,拿酒杯的手也是一抖,直到缓了心神,才道:“还是你有心。说来近些时日今上常说南方已定,可又不提是否要让萧镇回京,估摸着是还没找到合适的接替之人。”
      陈玉又是一笑,这笑里有着深意。他想起了几年前被一神秘老人带走的萧敬,便道:“今上是在等一人归来。说来,那人也姓萧,如今也算是手握重兵了,只是他并不同汝阴侯来往。”
      孟学士顿时起了兴趣,忙问道:“那人是何人?缘何不同萧钦一起呢?”
      陈玉这时却拖拉起来,好久也不肯言明。他只把一双眼睛瞅着孟学士,接着又看着桌面的酒杯,缓缓道:“萧骛这人,你可还记得?”
      孟学士顿时一怔,萧骛这人他岂会忘记,说来也是几十年前的风雨了。那时他还是个不知世间险恶的少年,满怀着济世安民的信念。一夕之间,就听闻萧家与成王有了隔阂,继而又听闻成王身死,萧家不再受宠于前。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实在是无法为外人所知。唯有萧骛,算得上是知晓其中缘由之人。但是,目下的事又与萧骛有何关系呢?难道今上打算让他老人家重新披挂上阵?萧骛虽心系百姓,却是无心朝政的,今上怕也为难不得。
      “萧骛手中确实有成王旧部的后人,天下人也都知道。可是,此事与他哪有干系?”
      陈玉但笑不语,接着忽然凑到孟学士面前,用极低极低的声音问道:“你不觉得萧骛带走萧敬别有目的吗?今上看不明白,只以为萧骛年纪大了要交权,哪里想到萧家还有另一桩秘事。”说完后,他又退回去,面色如常。
      孟学士却面色大变,深吸一口气,甚至忘记了吐出,也忘记了言语。此时明明在静室之中,他却听到了兵戈之声、风雨之声。萧家的秘事,向来只是他同陈玉的猜测,如若是真,那可就是要惊动天地的大事了。
      “那今上还等着人回来,再派去南方,岂不知自此东南两面都要……”孟学士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着。
      陈玉打断了孟学士,道:“咱们两个,也算是经历三朝了,那些事,哪是咱们能掺和的。不过是在一旁观看,适时锦上添花。你也别固执了,今上可从没把你当作心腹。”
      孟学士兀自低头,六十载人生在脑中走马而过,其实他也累了。几十年的时光用来深陷漩涡之中,也是时候退出来,看旁人挣扎求生了。他也不是个不知变通的人,只是对天下清明仍抱有一丝希冀。怎奈一人之力无以回天,这世道不就是一个回环往复的过程吗?
      手中的酒顿时没了味道,一口吞下去再也不觉尽兴,倒是平添了愁闷。他叹了口气,道:“若真如此,你会为谁做嫁衣?”
      陈玉摇摇头,起身推开了身后的窗户,只见近处水波浮动,远处山峦参差,便如同人的心境般难以抚平。他其实很敬佩成王,为一人谋天下,为一人负天下,从始至终不曾放弃最初的目的。纵使身后名誉皆损,成王也是心甘情愿,无丝毫悔意。
      孟学士年轻时意欲天下太平,他陈玉也这般想象过。到头来,满脑子才华陪同清流一派,醉生梦死;一身玄妙之气付与隐居贤士,空口谈道义。留给朝堂的,不过是一个圆滑处事、深识时务的官员,可这与那一众官员又有何不同呢?他的愿望,根本就没有实现过。
      “孟兄此言差矣,我不过欲为自己做嫁衣。”
      孟学士立时领悟,哈哈一笑,道:“我二人可真是老骥伏枥,志在千里。若有生之年能见开明天子,也算是不枉此生了!”
      陈玉知道,孟学士也一直在等着这一天,如今,就看今上何时把那人召回来了。
      而另一边,被孟学士好好鄙夷了一番的四人却是正怏怏地走在路上。起初,萧啟带着萧敏、萧放和陈侃去了幼年时常逛的酒楼,迎面就撞见了当初的那群朋友。可惜时过境迁,彼此虽是相识,却已没了旧时的热络,一个点头便算是经过。
      那群人已然走远,可是在萧啟心中却激起了千层浪。他记得,那年就是因为遇见了顾容才与那群人断了关系的。如今,旧时人事皆涌上心头,真不知该是怎么个滋味!既然如今已纵他归去,为何还要常常忆起,倒显得自个儿长情不移。
      虽然萧啟心中早已转了好几个弯,可面上还是笑意满满,带着另外三人转头就走。这个酒楼,他断然不敢再来了!那三人心中虽然多有疑惑,可见萧啟面色古怪,只好不多过问,只顾着跟上去。
      不多时,这四人来到了孟学士和陈玉所在的酒楼。他们才进去,孟学士他们就已经出来了。六人打了个照面,打招呼不是,不打招呼也不是。倒是萧啟上前一步,恭恭敬敬地给孟学士和陈玉行了礼,又对孟学士喊道:“师傅。”孟学士重重地叹了口气,又点了点头,就同陈玉一道走了。
      萧敏低着头不敢看人,他向来不喜欢孟学士,几年的教导他也没放在眼里。初入官场之时他当真是什么也不明白,孟学士的确教了他很多。可是时间久了,他就觉得一切也都是那么一回事,没什么大不了的。因而后来对于孟学士的话,他都是左耳进右耳出,只觉得他所说也不过如此,没什么可听的必要。
      孟学士经过萧敏身边时只瞥了一眼,那一眼没什么意义,大概就是看了一下。
      萧放见诸人又停着不动,就上前几步,道:“赶紧上楼吧,可别再换地方了!”他原本就对萧啟先前二话不说转头就走的行为十分不满,再加上他向来没什么耐性,要是再让他等上一会,他可能就要拉下脸来走人了。
      陈侃则是意味不明地看了萧啟一眼。在外人眼中,汝阴侯府向来没出过什么有担当的族长,一代一代的,都是些才华能力平庸之人。除了先祖确实是在马上打过江山,后来的汝阴侯都只是徒有武艺却未有多大建树的人,至于那些位同三公的萧家人,也常是出自族长以外的人。若说萧家是因此而长盛不衰,他可真不信。他觉得,历代汝阴侯中定是有深谋远虑之人,能够藏好锋芒,爱惜羽毛,还能做到滴水不漏。因而在他看来,眼前的萧啟,便是那深藏不露的人。
      萧啟可不管那三人如何去想,只是往前走,带着人进了厢房。才进去,其余三人就纷纷坐下,一副累极了的模样。萧啟看了觉得好笑,便道:“你们可都是习武之人,哪能累到如此地步?”
      萧敏摇头,道:“兄长可是不明白,如今这世道,讲求一个真字,真性情,不作伪。走了一路,无论如何都会累的。与其正襟危坐,倒不如不加约束。”
      萧放是个不守规矩的性子,听了此话连连叫好,还接着萧敏的话道:“这话说得甚合我意,人活一世,合该尽兴,不然岂不是浪费了上天的好意?”说罢,他看向陈侃,希望他也说一番赞同的话。
      可是,陈侃却道:“你们说的,我可不大赞同。尽兴可不等同于肆意妄为和不加约束,要是我此刻想要取一人头来尽兴,二位可认为这使得?”
      不等萧敏、萧放回话,萧啟就道:“安之此言果然妙哉!就好比我先前沉迷于顾容之事,我今日若还是只想着尽兴,依旧同他在一处,天底下人如何想我?你们又如何想我?”其实,他并不认为同顾容在一起有多不值得,只是借此向这三人表明自己绝无反悔的意思。大概也还另有一层意思,就是想提醒自己,记着顾容是一件于己不利的事,然后,他也就能够一点一点地忘记顾容了。
      这时,酒来了。四人顿时忘了先前的争论,只记着抢酒喝了。杯盏来来往往,长箸伸向四方,这一顿酒他们都喝得很尽兴。喝至酒酣处,陈侃才记起正事,问道:“前些天跟你们说的秦家的事,怎么样了?”
      秦家历代单传,到了秦遥夜这代唯有她这一个嫡女。旁的妾室所生的也不过是两个庶子,其中一个还多病多灾,身体向来不好。另一个又畏畏缩缩,低眉顺眼,担不起事。可是陈侃存有私心,便想把这后一个弄进朝堂,化为己用。前段时间他就向萧啟三人提到过这件事,萧啟也答应回去好生处置,就是不知今日能否有个结果。
      萧啟想到了什么,问道:“早先你带来的可不是他,那些远支的秦姓子弟,你不打算再来往了?”
      陈侃一摆手,好似一言难尽,道:“你可别提他们,他们啊,就是来占便宜的,做得成官他们就欢喜了,可不会为咱们着想。弄得不好,他们指不定会是头一批出卖咱们的人。”说着,陈侃停了停,才继续道:“不说他们,你且说说秦家老二那事怎么样了?”
      萧啟一笑,便是胸有成竹,道:“我早年做过的事,算是便宜他了,鸿胪寺主簿,如何?”
      陈侃敬了萧啟一杯,道:“果然还是你出马办事快!”
      解决了这件悬在心头的事以后,陈侃放松了不少。其实,与这三人交往愈久,愈分不清真假。他是个想做戏的人,可父亲交代他要真心相待,这可真是难为他。如今,这半真半假的情谊却令他眼前一片恍惚,他觉得这三人都是真心与他相交的。可实际上,他什么都不要,他要的,从来都只是秦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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