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有繁花

　　有多久没这么酩酊大醉一场？

　　忘了。

　　繁花随意坐在地上，喝了一杯又一杯。满室都是桃花酿醉人的香气。

　　她在其中满目哀愁，沉郁难化。

　　她醉得有些厉害，已经维持不住隐匿的术法，天师服在她身上显现，层层叠叠。

　　玄夜推开门便看见一室荣光。

　　黑底的天师服上是鎏金佐大红为主的图案，每一处花鸟鱼虫，是最上乘的工匠十分巧思，才得以成形的奢侈品。

　　如此热闹的华服，如此流光溢彩的绸缎，挡不住繁花身上满溢的哀伤。

　　那哀伤铺天盖地，压得玄夜喘不过气。

　　我旁观你尚且喘不过气，你呢？莫不是正心如刀绞？

　　玄夜甚至不敢动作，这样的繁花让他感到陌生。在此之前，他以为繁花永远是那个没心没肺、笑得明媚的女孩儿。

　　而不是现在这样，只摆弄着眼前的酒瓶，为自己斟了一杯，再一杯。

　　繁花终于醉倒在地，锦缎层层叠叠在她脚下铺开，美得惊心动魄。

　　不，不是的。

　　繁花从来，都不是他后来以为的这样。

　　第一次见面就不是。

　　玄夜突然想起了他和繁花的初见，真的是在江南水乡。

　　惊鸿一瞥，安安静静。

　　那时的他满身沧桑，被追杀得筋疲力竭。

　　而繁花一身水蓝锦缎，清净悠闲，雅致得像朵茉莉。

　　她抬眸望来，玄夜心间便如盛夏白瓷酸梅汤，碎冰碰壁当啷响。

　　他狠狠记住那个温柔的感觉，似乎下一场战斗都有了力量。虽然，他已是强弩之末。

　　繁花，从第一次见面，潜意识里就不只是他的朋友。

　　只是他忘了。

　　有什么东西被掩藏在深处，模模糊糊、感受奇异，玄夜一时抓不住它。

　　而那东西，还没有清清楚楚摆出来，还未成熟的他便下意识给它打上友情的标签。等到他和繁花已经一起生活得太久，久到所有的情感都被友情盖过，他便彻底遗忘了。

　　可是，这是无法消失的东西呀。

　　今夜似乎开始蠢蠢欲动。

　　因为他的记忆似乎也像开了闸的洪水，汹涌而来。

　　那可是百年光阴。

　　玄夜判断不出自己是个感觉，他现在只想抱着繁花。

　　——他终于忍不住过去抱住了她。

　　抱得那样紧，突如其来的依靠让繁花忍不住失声痛哭。

　　——而玄夜已经从潜龙那里知道了一切。

　　他知道了，繁花在当年和枫的那场感情博弈中，输得是一败涂地。

　　那时繁花一百多岁，刚刚下山出世，还未见过尘世纷扰。她带着潜龙，在洛阳看尽繁华，不知愁。

　　然后遇见了枫。

　　那样精致眉眼的少年，风流倜傥，踏着落日余晖而来，身后的落霞给他镀上一层暖光，更显妖冶。

　　于是他一靠近，周遭便都是暧昧。

　　加上枫的刻意引导，繁花心动了。潜龙也劝不住她，只能默默看护，冷眼观察。

　　像所有情窦初开的女孩子一样，繁花想要表达自己的爱意，她恨不得把三寸芳心掏出来给枫看。

　　她能想到述爱的唯一办法，就是竭尽所能对枫好。

　　繁氏一族实力那样雄厚的大族宠出来的小姐，亲自洗手作羹汤。

　　每日起大早去取清晨的露珠，用最柔软的梅花，用上好的高汤，还要注入灵气，这样才能做出枫满意的粥。

　　为他量体裁衣，绸缎要云锦，花纹要滚金。

　　为他寻访凡间住址，风水要兴旺，去来要方便。

　　为他介绍大族天师，从此再不用担心洛阳有天师收服他。

　　对他好，一好就是十年。

　　十年里他的回应是什么？

　　一个微笑，或不知哪里随便采来的一朵野花。

　　可是已经够了。繁花捧着那朵小白花，可以高兴好几天。

　　那哪里是朵平凡的小白花。

　　你看它白得这样纯粹，花瓣这样柔软，枫递到她的手里，这朵花一定跟其他的花都不一样。

　　繁花想，就算他不像自己心悦他一样心悦自己，但多多少少，心里一定有她的位置。

　　可枫在微笑背后亮出了刀子。

　　繁花在清晨熬好粥，兴冲冲给枫送去。

　　那天是她的生辰，她什么都不要，只希望枫能有一句“生辰快乐。”

　　她带着满心的期盼去见他，衣裳都换了好几身。

　　可是并没有“生辰快乐”，她得来的，是一个索命的法阵。

　　因为枫等不及把繁花养得更肥了——他不要继续做个小妖怪，他要做有底气的大妖。

　　繁花这样灵力纯粹的天师，哪怕只有一百多年的修为，但等他吸收了她的精魂，修为至少能增长三百年。

　　琉璃碗打翻在地，桃花粥和着尘土只剩一地狼藉。

　　繁花在法阵中疼得抽搐，她哭到失声，颤巍巍伸出手去想拉枫的衣摆。

　　——拉不住。

　　那片红在眼前摇曳，摇成满目鲜血。

　　所有感官都开始模糊，终于手也抬不起。

　　朦胧中，她看见枫抬起手，准备摄取她的精魂。

　　于是最后一丝期盼散尽，心一寸一寸凉薄下去。

　　繁花昏死前最后一秒，用尽残存的意识，轻声喊：“潜龙。”

　　——潜龙出来就是一个踉跄，站在法阵中心的他，一开始就被枫占尽先机。

　　最后以他的修为，也断了三根肋骨才带着繁花逃出去。

　　枫当然也被重创，因为法阵被潜龙碎裂后，他这样的修为对上潜龙，无异于以卵击石。

　　到一个新的地方重新开始吧，在此之前是漫长的治疗、修养。

　　潜龙永远忘不了繁花苏醒睁眼的瞬间，一双眼像枯井。

　　但繁花没有像潜龙以为的那样崩溃，她像往常一样吃饭睡觉，甚至兴致勃勃逛街。

　　似乎轻飘飘就能放下。

　　直到有一日，繁花突然就看着一朵白花出了神。

　　那白花长在大树旁，小小的一朵，又柔弱，又可怜。

　　她看了一会儿，喃喃开口：“原就是朵野花啊······”

　　潜龙忽地就红了眼眶。

　　就像现在，他站在玄关处，听繁花悲恸大哭，红了眼眶。

　　他不能进去，因为这是玄夜和繁花的空间。

　　他还摁住了想冲出去提剑砍了枫的繁恒元，尽管他为了妹妹已然双目赤红像头豹子。

　　屋内玄夜抱着繁花，繁花的眼泪落进他的脖子里，让他忍不住微微颤抖。

　　他从不知道眼泪是这么烫人，每一滴都能在他心上灼出一个洞来。

　　他和繁花的过去一幕幕在他脑海里过，他想起在枫出现前，繁花一直都跳脱得很，谁都看不出，她曾如此受伤。

　　玄夜忽然就明白了。

　　繁花的确放下枫了。

　　她不再爱他了，她对那个人放下得彻底，甚至也不恨他了。

　　但她放不下那段岁月，枫就像个开关，他的出现总能让她想起那段岁月。

　　她是为她自己伤心难过。她为那段真心错付的日子痛哭，为她付之一炬的真情，为她卑微的付出和剜心的结局。

　　而这一切，跟枫本人，真的没什么关系了。

　　只是现如今，她放下了，枫却不甘心了。

　　呵，原来不只是人，妖也是一样，得不到的才是好的。

　　——玄夜知道，今夜繁花终于和当年不谙世事的自己握手言和。

　　痛哭过后，她将不再埋怨过去的自己。真正的挥别过去，那段岁月也就仅是记忆，再生不起波澜。

　　繁花哭累了，在玄夜怀中沉沉睡去。

　　玄夜看着她尚挂着泪痕的脸，记忆中的繁花都鲜活起来。

　　开心的，赌气的，兴奋的，沮丧的。

　　他才意识到，他是如此了解她，如此······舍不得她。

　　玄夜感觉自己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动了。

　　他尚不能明晰。

　　却余音袅袅，三日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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