驸马有疾

　　除夕前一夜，沈延一个人孤零零拎着个酒壶坐在寒风里对月独酌。
　　赵大脑袋的脸在他眼前飘来飘去，让他心里像住了只猫一样被挠的难受。

　　屋檐下，沈建康和霍平一人披了个厚实的大氅肩并肩站着，沈建康胳膊肘碰碰霍平，“你说他是不是活该啊，人在府里时候成天不知道说句好听的，这会儿知道借酒消愁了。”
　　霍平抱臂看看沈延，言简意赅，“是。”

　　沈建康偏头瞥他一眼，“你话这么少憋的慌吗？我听着都觉得很寂寞。”
　　“不。”霍平说完转头就走，沈建康跟在后面直蹦，“你去哪儿啊？你不陪他赏月了？”
　　霍平语调不变，“无聊，你陪吧。”

　　沈建康挠挠头，看看霍平又看看一个人明显很无趣的沈延，还是拔腿追上了霍平，“你等等我，你是不是喝酒去，捎上我一块啊。”

　　沈延独自坐在桌边喷出口白气，心说这两个没良心的玩意。

　　他喝了会儿酒，想想赵大脑袋大年初一就回府了，心头又登时一暖，拎起酒壶打算回屋。
　　没走两步，听见身后有窸窸窣窣的动静，他脑子一抽以为进了贼，旋即一想真是有病，哪有贼会往武安侯府闯。

　　“承裕？”
　　细细软软的声音，沈延一怔，是卫伶。

　　他转过身，见卫伶端着酒菜，在寒风里显得十分单薄。沈延轻咳了声，一时不知该说让她放下，还是让她进屋。

　　“承裕，”卫伶率先打破沉默，“我有几句话要对你说。”
　　沈延只好把人让进屋里，两人对坐着，一时生出几分说不清的尴尬。

　　赵安歌日常搭的斗篷和几件衣裳还在雕花木架上搭着，妆台上是她的珠花和胭脂水粉，一样样码得十分齐整，立柜下有几双花样各式的缎面鞋，看样子还是簇新的，榻上甚至还摆着个模样奇怪的棉“兔子”。
　　这屋里的一分一毫都似与赵安歌有关，即便她不在，也处处都是她的影子。

　　卫伶强迫自己只把目光定在沈延身上，收拾起纷乱的思绪，指了指桌上的酒菜道：“这是夫人叫我拿来的。”
　　沈延点点头，“有劳母亲惦记。”
　　卫伶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似压抑着自己翻涌的情绪，“你都不问问夫人为何让我在这么为你送酒菜吗？”
　　“哦，”沈延鹦鹉学舌似的，“为什么？”

　　卫伶轻笑了一声，自嘲般的，手指划过曲线玲珑的酒壶，“夫人是为了促成一桩喜事，只是这喜事于你而言，恐怕并无可喜之处。”
　　“夫人对我说，‘待生米煮成熟饭，就算她贵为公主，也不得不低头’，这酒是什么酒，你猜不到吗？”沈延皱眉，“这是何意？”卫伶声音婉转如黄鹂，可吐出的每个字却都像结了层冰霜。

　　沈延一愣之后，模模糊糊有了个猜测，可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这一番揣度不免龌龊，踌躇片刻问道：“不知你所说的可是我想的那样，要当真是……”沈延起身揖礼，“是我娘一时糊涂，我代她向你赔罪。”

　　卫伶面露苦涩，“我说出来并非是要你愧疚，只是想问一问倘若我不说，你当真喝下这酒……你可会娶我？”

　　沈延却舒眉一笑，“我娘也实在忒小看我，区区一杯药酒而已，能成何事。做男人，心要稳，只这点东西就被扰乱心神，岂不可笑。”

　　卫伶不免意外，她原以为沈延要道出一番对平乐的情深义重，却没想到周氏的伎俩在他眼中只是儿戏。可卫伶转念一思，确实，这一遭打算，如何不儿戏？
　　一念罢了，她起身道：“这东西我留下，是扔是砸全由你处置，我便回同辉堂了。”

　　没想到沈延却叫住她，“我有些纳闷，这十年来，只要是母亲所说你从不忤逆，为何今日要逆了她的意思？”
　　卫伶转身看他，简短地说了几个字，“两害相较取其轻。”
　　说完卫伶就走了，有点来去如风的意思。沈延咂摸片刻，没弄清楚“两害”究竟是哪“两害”，倒对卫伶的看法有些许改观。
　　从前他觉得卫伶是个弱不禁风的人，只知道对他娘言听计从，没半点自个儿的主见，可如今看来，她却与曾经大不相同，可见人不可貌相，随便固化对旁人的看法极不可取。

　　沈延转头看看桌上药酒，拎起来到院里倒了个干净。

　　当夜，沈小侯爷入睡前打定了主意，卫伶来这一趟，得瞒住赵大脑袋，不能叫她知道。

　　转天是除夕，沈延不用去大理寺，全府上下原本有公务的人也都不用出门“上工”，于是一大家子少有地聚在府里，热闹极了。

　　含寿宫里却显得冷清了点。
　　贤妃喜静，满宫的宫女内侍也跟着不闹腾，仅有的一个和活泼沾边的平乐公主也几日也蔫蔫的，不是发呆就是睡，偶尔跑出去找找姚忌，剩下时间被贤妃抓到边上练女红。
　　赵安歌对女红无甚兴趣，只思量着要给府里那个棉兔子缝个伙伴，于是寻在几块布，找了棉花，歪歪扭扭又缝了只丑瞎眼的女兔子，打算给府里那只当夫人。

　　宫里的除夕宴与中秋宴一样是惯例，只是除夕更热闹些，有两年甚至还有玩杂耍的来逗主子们一乐。
　　赵安歌这几日觉得宫里的饭食尚不如侯府小厨房的贴胃，也不知是胃口养刁了还是怎么回事，从前爱吃的如今都食之无味，贤妃瞧出她成日心不在焉，与她商量着不如除夕宴结束跟着瑞王一道出宫，早些回侯府也好过年初一一大早赶得紧紧张张。
　　赵安歌略一思量，是这个理儿，于是边高兴地咬着核桃酥答应下来，边让秋彤又包了些点心，预备带回去养胖沈承裕。

　　除夕宫宴仍是老路子，不知道是哪个眼拙的又把赵安歌和赵珮瑜安排坐在一块。老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两人又不见硝烟地掐完了整场，最后大家散伙的时候，赵安歌禁不住想，要是哪天赵珮瑜不这么讨厌了，那还真少了点乐趣。

　　出门时赵安歌恰巧碰上姚忌，姚忌便溜溜达达陪她往金华门走。
　　路上，姚忌问道：“怎么着急这会儿回侯府，明儿一早走不行？”
　　“不是不行，是不愿大早起慌慌张张往回赶，”赵安歌道，“不过府里还不知道我今儿回，要劳烦三哥送一趟。”

　　姚忌道：“不必劳烦你三哥了，我恰巧要出宫，捎你一段。”
　　赵安歌嘿嘿着挽住姚忌，“能与师父一路真是甚好，免得听三哥唠叨。”
　　姚忌扫她一眼，“怎么总也长不大。说了多少次，行要正坐要端，走个路歪歪扭扭的不像话。”

　　赵安歌不以为忤，“东阳走道就走的直，可这人心是歪歪扭扭的，还不如我这样。”
　　姚忌：“是不如你，你的歪理比她多。”

　　赵安歌咧嘴吐舌头，趁着夜色浓，除了姚忌谁也看不清，立刻把正形掰碎了扔一边，“师父，你说我练练刀法成不成？”
　　“不许练，”姚忌道，“你自幼没有功底，这时候半路出家不是伤了人就是伤了己。”
　　赵安歌接着耍赖，“有承裕教我也不成么？”
　　姚忌却压根不吃她这套，“不成。”

　　两人说话间到了金华门，赵安歌抬眼一瞧，正看见自家兄长扶嫂嫂上马车，赵昀恰一回头，也望见了二人。

　　赵昀一笑，走近了打趣赵安歌道：“瞧你这样子，又缠着姚统领在胡闹吧？”
　　姚忌面上无波无澜，道：“从小闹到大，本性难移。”
　　“是我没把小妹教好，给你添了诸多麻烦。”赵昀这话说的有些认真，姚忌却只是淡淡道了声“殿下客气”，赵安歌在一旁打哈哈，“是是，妹不教，兄之过。”

　　赵昀扫她一眼，“还贫嘴，上车，送你回侯府。”
　　没等赵安歌说“不”，姚忌便道：“不必了，末将自会护送公主。”
　　赵昀要拉赵安歌的手在半空一顿，五指拢住收了回去，“如此……劳烦姚统领了。”
　　姚忌躬身揖礼，转身往西边走去，连多一眼都未留给赵昀。
　　赵安歌屈膝行了个礼，起身时低声道：“得空多陪一陪嫂嫂。”
　　赵昀怔了下，旋即点点头，未置一词。

　　赵安歌转身向着姚忌走去，姚忌牵着马，旁边停着一辆朴素的马车，“上车，咱们走了。”
　　赵安歌乐呵呵爬上马车，车夫赶起车，姚忌翻身上马，跟在马车边，一路不紧不慢回到了侯府。

　　容安居里，沈延正和沈建康拌嘴，赵安歌走进门，看了眼院里的狼藉，“你们俩方才是把院子拆了一遍？”
　　沈延两人一转头，沈延立刻从石凳上弹起来，喜道：“大脑袋，你怎么回来了？”
　　“叫谁大脑袋呢，过来帮我拎东西。”赵安歌晃晃手里的食盒，笑弯了一双眼，“几日不在，你们几个倒挺快活。”

　　沈建康闻言立马蹿起来哭诉，“公主明鉴，您不在的日子里简直度日如年，世子他老人家天天薅草，您看看这地上的枯草，让他薅的没一块好地方，全秃了。”
　　“你一边去，”沈延一巴掌把他推开，“别听他胡说，我这几天晨起练剑，睡前读书，不知道多老实。”
　　沈建康：“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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