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魅

　　晚餐很丰富，餐桌上摆的满满的，好多都是我没见过的食物。沈孟白替我盛了一碗汤，我捏着鼻子把碗推得远远的，一脸嫌恶：“我不要喝药。”
　　“不是药，是鸡汤。”
　　“骗人！”
　　“里面就放了一点点药材，补血的。”沈孟白哄着我：“闻着不好，喝起来可香了，就像蓝奶酪一样，闻着臭吃着香......来，喝一点，只喝汤就可以了。”
　　我捏着鼻子一个劲儿地摇头，这一定是他们那个怪规矩的家里出来的怪东西，怎么可能好喝。
　　“一点点，就喝一点点。”
　　“你喝我才喝。”
　　“......好，我喝。”沈孟白无奈地笑，飞快地把这碗汤喝完，替我另盛了一碗。
　　我苦着脸皱着眉头捏着鼻子，在他的目光下喝完一碗汤，赶紧塞了几片像牛肉的东西进去：“咦？这是什么？不是牛肉。”
　　“猪肝。”沈孟白笑得打跌。
　　“为什么不是鹅肝？”
　　“猪肝补血。”
　　又是补血，我不满地嘟囔，不用问，这一桌我没见过的菜都是补血的。不就一点血嘛，过几天就全造出来了。亏他还是受过教育的人，老土得掉渣，还在用一些从坟墓里挖出来的旧规矩。血是肝脏造出来的，又不是从食物里来。
　　沈孟白微笑地看着我闲闲道：“多吃点，不然我那顿骂可就白挨了。”那双桃花眼笑得弯弯的。
　　我瞥了他一眼没搭腔。他这样笑的时候准没好话，我可不上当。
　　沈孟白继续自说自话：“我问妈妈补血要吃些什么，怎么做。她以为你小产了，狠狠骂了我一顿......”
　　我口里正含着一颗椭圆形的红果子，被他这句话吓了一跳，果子没来得及嚼就滑了下去，呛得我直咳嗽。沈孟白趁机灌了我几口汤，轻轻拍着我的背：“慢点......后来我只好说你在学校献血了，就这样，还是训了我半个小时。”
　　我不满地瞪着他，心说，他是不是故意的啊，现在网上什么查不到，还特意去问妈妈。我白他一眼，继续吃饭。除了那个汤，其他的菜都很好吃。抽过血之后，我的胃口难得的好。
　　沈孟白撑着脑袋笑眯眯地看着我，半晌他缓缓收敛笑容，轻轻叹息一声：“叶儿，这两天我想了很多......我不能再让你担惊受怕，我想渐渐开始做合法的生意。”
　　“呃......你做什么都可以，我不在乎。”
　　“我知道你不会在乎，你和别的女人不一样......可是我不想这么下去。”他沉默半晌，拉起我的手握在掌心摩挲了会儿柔声道：“叶儿，我不想让我们的儿子像我小时候那样。我希望他像所有正常的孩子那样，无忧无虑地长大。”
　　儿子？我手中的筷子停了下来。我这样的人，怎么能把一个生命带到这世上来受苦。可是这件事却无法逃避。婚期就定在明年五月，如果我一直不能离开，孩子这个话题就永远是一个隐患。我放下筷子，黯然道：“对不起。”
　　“叶儿，我不是那个意思。”沈孟白忙解释：“我们现在不是越来越好么，一点一点
　　地你现在都让我......”他笑了笑没再说下去，把我抱到腿上：“叶儿，别多想，只记得那是件快乐的事。”
　　我感觉到他身体的变化，红着脸点了点头。
　　他沉默片刻，轻轻叹口气：“叶儿，我要看着我们的儿子长大，我要保护他，保护你......不能像宋家......”
　　我心一紧，忙问道：“宋家怎么了？”
　　沈孟白迟疑片刻：“你是我的女人，不再是宋家的人了，这件事告诉你也无妨......在宋老先生，就是宋家齐的祖父那一辈，祖父的势力还很弱小，大多数时候都仰仗着宋家齐的祖父。可是宋老先生在宋先生四岁那年出事了，他被警察抓住，没过多久就处决了。宋家只剩下孤儿寡母，宋老太太并没有什么远见，宋家的生意一天不如一天......祖父是个很有远见和胆识的人，他抓住了机遇，把我们沈家的生意越做越大......”
　　我插嘴问：“他接管了宋家的生意？”
　　“不是......我们沈家和宋家的关系一向很好。那时候宋家无法控制局面，很多生意都被外人抢了去，我们是把那些生意夺了回来。如果不是祖父支撑着局面，并且在宋先生需要的时候伸出援手，宋家怕是还没有今天这个地位。”
　　我知道他的话有很多不尽其实，我不信沈家没有暗地里对宋家落井下石，不过我不关心那个。我关心的是一些他没有说的细节，宋家齐的祖父是怎么被警察抓住的？为什么很快就处决了？这在程序上似乎说不通。我想问他宋家齐祖父的死是不是和一个女人有关，我可不信宋家齐的祖父是我外祖母害死的，多半是他偷鸡不成反蚀把米。想了想我还是没有问，关于我的事，他知道得越少越好。而且，如果他想说，刚才就会告诉我。他不想说，我问也问不出来。

　　后来我才知道，周小鱼醒过来后被FBI的人叫去了喝茶。他刚刚动完手术便被拖到调查局，坐在冰冷的椅子上接受无休无止的盘问，长达八个小时，直到律师获准把他保出来。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撑下来的，可是我知道他的嘴角一定带着玩世不恭的笑容，就像那天我偷偷去看他的时候一样。那天，他的脸色仍然很苍白，一绺卷发搭在光洁的前额上，显得愈加乌黑。
　　他在一家酒吧的外面，靠在门口的路灯杆子上，嘴边斜斜地叼着根烟，嘴角带着那个漫不经心的笑容和身边的人聊天。他以前不抽烟的，是为了排解烦闷吗？身边那人和他聊了几句便进去了。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朝我这个方向溜了一眼，垂头猛吸了几口烟，忽然将烟蒂扔在地上，朝我这边飞速跑过来。
　　我没有动，因为我知道他看不到我。我像只猫一样贴在屋顶上，身体藏在阴影里，和夜色融成一团。他跑进了这条陋巷，离我只有两米之遥。我屏住呼吸，收敛了气息，目光跟随着他。
　　他转了一圈停下来，靠在墙壁上点燃一根烟，轻轻叹息一声将烟雾吐出，抬起脸看着天，嘴里喃喃念着什么。他的眼眸幽黑深邃，里面藏着无尽的哀伤，看向一处遥不可及的远方。
　　我凝神分辨着他的喃喃自语，忽然心中如遭重击，眼泪毫无征兆地滑出。我听清了几个字，天上星，亮晶晶。我想起了他那次在电话里对我说，叶儿，每次想你的时候我的心就会特别的酸，所以每次想你的时候我就看星空。我告诉自己，你和我在同一片星空下，我们在一起。只要我还能看见星空，我们就会在一起。这么想着我就觉得自己充满了希望。
　　我不敢发出任何声音，直到他离开之后才放松身体瘫倒在屋顶。我用手指沾了点眼泪放进口中，咸咸的涩涩的，还有一点甜。我以为眼泪是脆弱、是恐惧、是恨，从来没有想到人也会因为爱而落泪。我以为我已经失去了任性哭泣的自由，却没想到眼泪以一种令人心碎的方式重新拜访了我。

　　临近圣诞节，沈孟白弄回来好大一棵圣诞树，两人那么高，还准备了许多挂在树上的装饰物。他说要和我一起装饰圣诞树，特意叮嘱让我等他，不要一个人偷偷玩，结果他自己到了晚上十点钟才回来。我知道他们现在表面上还是和拉美人一团和气，暗地里他却在密切部署。像他这样的人，一定是要不击则已，一击惊人的。
　　我忍不住抱怨：“明天就是圣诞夜了！”
　　沈孟白笑眯眯道：“我知道。”
　　“已经十点了！”我噘着嘴继续抱怨。
　　“你不是夜猫子么。”
　　我不满地嘟囔一声，打开盒子取出亮闪闪的装饰往树上挂。沈孟白开了几个盒子，取出一颗星星笑道：“这个简单，只有一个，我来挂这个。”我忙喝止他：“那个等我来！”
　　“放心，我不会挂坏的。”
　　“那是最大的星星，放在树顶的，要留给我来挂！”
　　“小坏蛋！”沈孟白笑着放下星星，往圣诞树上挂雪花。
　　树顶很高，沈孟白说让人搬梯子来，我挥挥手：“大半夜的，别麻烦了，我坐在你肩膀上挂。”
　　沈孟白无奈地让我骑上去，嘴里嘟囔着：“成天惯你，这下好了，骑到我脖子上来了。”
　　“往前一点......再往前一点......”我指挥着他：“哎呀，还是差一点......你别动，我站起来挂。”
　　“不行！太危险！”沈孟白想要阻止，却不敢乱动。
　　“不会有事的，你只要不动就行了。”我慢慢站起来，轻易就把星星挂了上去，垂头看着他得意道：“看，我挂的好不好看。”
　　忽然，我的眼前一片空白，脑海中的记忆碎片毫无征兆地显现。小女孩站在爸爸肩膀上得意地说：“爸爸，好不好看？”
　　爸爸说：“好看，......儿最能干了。”他说了小女孩的名字！他叫了我的名字！他叫的不是叶儿，是什么？我叫什么名字？为什么我什么也想不起来？我努力想，可是什么也想不起来。我心一急，往前迈了一步，一头栽下来。
　　“叶儿！”我听到一声惊惶的大喊，倒在一个人身上，继续朝地面上倒去。我没有感觉到疼，我已经不在乎了，只是努力在回想我叫什么名字。
　　“叶儿！叶儿！”沈孟白用力扭着我的脸，把我从深思中唤醒。我茫然看着他，眨了眨眼看看四周，我趴在他身上，他倒在圣诞树上，树倒在地下，我们挂好的东西掉了一地。沈孟白在我身上摸来摸去：“叶儿，摔着哪里了？哪里疼？脑子晕不晕，疼不疼？”
　　我恍惚道：“我不是叶儿。”
　　沈孟白看我半晌，一言不发地把我放在地板上，柔声叮嘱我：“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别乱跑，我打电话让医生来。”
　　我拽着他的衣角：“我没生病......我刚才记起了以前的一些事情，我不叫叶儿，可是我忘了我叫什么了.....我一直想，一直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沈孟白沉默半晌，轻轻叹息一声：“你都知道了。”
　　我陡然清醒，看着他狐疑道：“你知道什么？”
　　“......我查过你和宋先生的DNA，你们不是父女，并且你和宋家没有任何血缘关系。我怕你受刺激，一直不敢告诉你。”
　　终于听到有人证实我的猜测，我松了口气。太好了，宋思文不是我爸爸，我有自己的爸爸，爱我的爸爸。我一把抓住沈孟白急道：“你知不知道我爸爸是谁？他在哪里？妈妈，妈妈呢？她还活着吗？她在哪里？”
　　沈孟白摇摇头，他的眼神和叶小舟看我的时候一模一样，满是心疼。他把我拥在怀里柔声安慰：“对不起，这些我都没查到......”
　　“那你查到了什么？”
　　“我查过你来宋家之前宋家发生的事，有很多......其中一件事引起了我的注意。宋先生的助手阿唐去了趟中国，两个月后回来了，又过了一个月，你来到宋家。这件事并不能说明什么，甚至不能肯定这两件事之间有没有联系......对不起，时间太久远了，而且很多资料都被人为的抹掉或篡改了。”
　　“哦......”我失望地放开拽着他的手，用满不在乎的语气说：“其实也没什么，我已经长大了。”我把膝盖曲起来抱住腿，下巴搁在膝盖上，盯着面前的一小块地板发呆。沈孟白做事一向是不达目的不罢休，他都没有查出来足以说明此事的隐秘。看来这件事只有当事人才知道，可是宋思文不会告诉我答案，唐叔也不会。
　　“别难过，叶儿......”沈孟白揽着我安慰我：“我会给你一个家，我会宠你爱你，不让别人欺负你。从今以后，我们才是一家人。”
　　我知道这是他的真心话，也知道他是真的爱我。可他却不知道我是谁。他爱的是他面前的宋叶儿，而我？我是魅影，一个在夜间出没的幽灵。我没有灵魂，没有自主意愿。我的人，我的命，都掌控在别人手中。我不能爱我爱的人，亏欠了爱我的人。多年以后我才发现，我这一生都在用生命偿还我欠的债。
　　我知道人的一生无法重来。可是这一刻，我多么希望能在爸爸妈妈身边长大。我会像所有正常的女孩一样，五岁的时候拿起的是画笔而不是刀；十岁的时候为穿哪条裙子烦恼，而不是将最痛苦的记忆深埋；十一岁的时候收到人生第一个约会，而不是人生第一次杀人；十五岁的时候享受和朋友的聚会，而不是杀死唯一的朋友。如果可以，我希望正大光明地和我爱的人相爱，嫁给自己心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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