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装者流年

作者:闪闪带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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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畏


      微蓝推说学校有事,向明镜告了假,走出西餐室。

      前两日的大雨,没有还了上海净泽,反倒浮了雾气,茫茫郁烦,凝而不散。明台见了程锦云,由不乐意而惊讶而欢喜,温馨愉悦,是节奏轻快的童谣,让微蓝也高兴。

      她近日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全是明诚的错。

      人生若只如初见,她初见明诚,是呆板冷淡的金老师。她不擅长执行这任务,怀有目的,论及情感。她猜想明诚,该是八面玲珑的世故,谁想他羞涩的抱歉,让沉默变作山水画的留白,盯久了竟觉出美来。

      她当然知道他是青瓷。她的目标是不暴露身份接近明镜。她分明不用管静怡茶室的接头,她抢那船票,就认定了这任务可早可晚。可她还是去了。猎人偶遇了独角兽,不忍心伤它,只好奇它莹蓝的血液,温柔的眼睛,缓慢独行的雪白身影。

      昨天晚上,她脸上红一红。她猜想很多次,他有一天见着那些伤,顺了它们捋进过往。他应该伤心,或许哭泣,从此做了君子,疼爱却不叫她回想。那样才是美丽的,像适才的童谣。

      可她连泪星子都没瞧见。微蓝忿忿。初见时的羞涩抱歉,全是他的伪装。她不是猎人遇见了独角兽,她是林子里悠游的孩童,叫这怪兽牵着,忘了来时的路。

      她也许该向组织打申请了,微蓝忽然想,恋爱要报告,这是纪律。根据地朴素庄重的婚礼,她总是观者,会和她有关吗?她一时面红过耳,明诚还没提过,她在想什么。

      微蓝整顿心情,向学校去了。杨波他们应该留了消息,假如撤退安全。

      脆皮房子几天没住人,更是阴冷,分毫不顾室外郁动的春意。她摸着窗框,佯装找钥匙,指尖碰着冰凉,一只蜗牛褪下的壳。微蓝进了屋,蜗牛壳里藏了纸条,一排数字。微蓝从书柜上抽出一本《死魂灵》,郭沫若的译本,翻查密码。

      高云被俘,速撤离,老地方见面。

      明楼在等明诚说话。他从特高课出来,一直沉默。

      快到新政府,明楼坚持不住,问:“怎么回事?”明诚勉强开口:“先送金灵离开上海。”明楼问:“究竟什么事?”这一时的明诚,裸着周身细碎伤口,任由海水冲刷,渍得无一处不痛。他不想提藤田静子,她叫他厌憎得不愿想起,他只想两件事,送走微蓝,救出高云。

      他勉力调整情绪,作了汇报。明楼沉吟良久,问:“高云除了见过你,还有谁?”明诚牙缝里出声:“明台!”微蓝和明台,要说怜爱,是他肯赋予怜爱的人。明台终究好些,擦身而过,高云不知道他叫什么,他是谁。

      救高云,难比登天。然而明诚要试一试。也许高云能扛住,死在那里,也咬紧了不开口,明诚却不能眼瞧着。高云救过微蓝,他被俘十成十是牵挂她,不肯撤退。人总要知恩图报。

      他们见多了死亡,因而深恨死亡。程锦云救满囤,她拖累了行动,失在能力,明诚理解她的感情。血浸的池子,他们肯浸身其中,撑着的就是感情,对祖国,对同胞,对家人,对战友。

      可他的感情,能否支撑着迎合藤田静子,明诚没有把握。她可不是南田,花言巧语,围魏救赵,放她身上没有用。她要明诚低下头的血性。这么些年,她未必是想着他,她应当是恨着他。腐烂于春风的蔷薇,她给了他暗示,她要这美,生着烂臭的根,绽出氤氲鬼气。

      她优雅的垂首,哀婉的求怜,平静的注视,温柔如利刃的微笑。

      明楼道:“别的事放一放,先送金灵离开上海。”他答应了。到了新政府,明楼下了车,见他下车,说:“你快回去吧,大姐的话不听,回头进小祠堂的还是我!”明诚并不多言,钻进车,烟一样飘走了。

      他打定主意,一句不说,一句不听,捉了她就上码头,管它什么船,先离开上海。

      微蓝不在明家。明镜沉浸在明台相亲成功的喜悦里,笑咪咪说:“她去学校了啊。”明诚敷衍两句,赶到民进中学,使铁丝捅开房子,空荡无人。画仍支着,明诚看见远山,具了形状。

      她去哪了。明诚坐在床沿,沮丧无奈,心乱如麻。床上扔了本《死魂灵》,他抖了手打开,翻得旧了,墨香淡得有了霉气,他从不见她看书。

      微蓝见了杨波,头一句就是:“我要救高云。”杨波急道:“除了硬闯,救不出来。”微蓝问:“他怎么被俘的?”杨波道:“他非说你在那断崖下面,要我们先撤,他去找你。”微蓝默然无言。她不爱他,可感情,并非只有爱情。

      华中局不会组织力量硬闯。别说高云,就是她陷了进去,组织上也不会为谁破例。她想了手上所有的暗线,能够上,能管用的,只有明诚。可她不想让他临危。

      还有一个办法,那是用人命换人命,十条,二十条,换一个高云。她犹豫着,下不了决心。

      明诚同样在失神。他怎么办,求藤田静子,跟她上床,说爱她,哄她放了高云。她会这么简单吗,明诚不相信。

      他盘算着手上的牌面,组合分拆,寻找破绽。可微蓝像个蚊子,嗡嗡扰他心烦,她不走,他心不安。她一定先得了消息,瞒了他去设法。明诚的牵挂变了怒火,比起藤田静子,她的善良也有限。不是,她比她更狠毒,明知他放不下,从不肯乖顺听话。

      这城市容不下他的心慌,他若没见过那些伤,或许不会这样紧张。他不敢再叫她临危,血肉模糊的高云,若换了微蓝,他会当场开枪,杀了藤田静子。

      他是伪装者,他要求存,他不是高云,不能用冲锋的姿态。

      他的车一滑,不知不觉,转向了复兴西路。他不应该去,按照纪律,他什么都不能说。可他总能告诉他,他有个多么不听话的女儿。没思路,没办法,没心情,他可以诉诉苦。

      明诚把车停得远些,慢慢走着,瞧清没尾巴,按了199号的电铃。六爷见了他,狐疑良久,仍放他进去了。卫老爷子在餐室,偌大的屋子,能放四张八座圆桌。此时空荡荡搁了一张,满桌佳肴,卫老爷子一人守着。

      明诚走进去,并不招呼,向那桌边上一坐,盯着满桌菜。卫老爷子翘了筷子看他,便有青衣人飘来,走路无声,只生风,布了餐具。明诚抓过卫老爷子的酒壶,自己斟满,咕一声喝了。他许久不喝白酒,辣得舌头疼。然而又倒了一杯,咕得又喝了,脸上腾了红。

      卫老爷子并不问他怎么去而复返,却道:“我女儿看上你了?”明诚摇摇头:“是我看上她了。”他从那红烧肉里,挑了只粗壮的笋,真好吃,微蓝这辈子做不出来。

      卫老爷子听了这话,待他亲近些,笑说:“这苦头躲不了。”一会安慰道:“她若看上你,你吃得苦头更大!”明诚哑然失笑,忘了身当险境。卫老爷子替他斟了杯,他又喝了,呛得直咳。她爹皱眉道:“难怪她看不上你,又不能喝,又不能打,要来做什么。”

      明诚抬眼看他,眼睛的水光,许是呛得。他说:“老爷子,我找不到她了,怎么办?”卫老爷子一慌:“你上午还保证了说,你日日能见到她!”明诚搁了筷子,良久道:“她不听话。”卫老爷子急道:“她若听话,我还要你找她来见我!”

      他从桌边站起,在那屋里打转:“十六岁,十六岁就出了门,这一晃多少年了。”他扳着手指:“一没逼她嫁人,二没逼她出去念书,她娘去了,也没给她找后妈,就这么走了,是为什么?”他看了明诚:“就是死了,也托人带个话,她明明在上海,不肯来瞧我一眼!”

      明诚眼里的水光,有些捞不住,他想到微蓝身上的伤,和她心里的伤。

      他没有父母,唯独一个养母,那样恨他。他从不觉身世可怜,叫着大哥大姐,护着小少爷,也生成七尺。可他在这房子里,不知为什么,那样可怜微蓝。他日后若有女儿,绝不叫她碰着信仰,哪怕她再闹腾负气,再逢乱世,他也要送她出国去。

      卫老爷子仍在发火:“坏透了是那个章蕴霖。教她什么主义,给她看外国带回来的书,生生教坏了她!你干什么劝我,不叫我捏死了他!”是默枫,明诚心里更难受。

      明诚吸了鼻子,问:“她叫什么名字?”卫老爷子一愣,便见着六爷一步跨进来,结巴着说不完整话:“老,老爷子,兰小姐,她回来了!”

      明诚分明瞧着她爹,忽然就老了。他扶着桌沿的手,微微发抖,不像能转着铁核桃叮咣响。他一声不敢言语,害怕出气大了,把六爷那句话吹散了,女儿再不会进来。

      微蓝还是进来了,坦荡平静。她见了明诚,微微吃惊,看了卫老爷,含笑叫一声:“爹。”她的眼泪还是涌了出来,明诚看着她,看她站在偌大空荡的饭厅,哭得像个孩子。

      她从没这样哭过,和他临别时,被他揭开心头的疤,都不曾这样哭过。

      卫老爷子的书房很别致。一张黄杨木大风屏,隔了书柜,进了屋只见案椅。依旧是中式家具,只有规矩坐了,才感轻松,歪了斜了总是咯人。

      微蓝心里有事,落座便道:“爹,我有件事,要你帮帮忙。”明诚立时拦道:“不行!”微蓝皱眉看他,明诚道:“我马上送你离开上海,你什么都别说。”微蓝摇头:“我不走!”明诚怒道:“你什么时候能听我一句话!”微蓝急道:“那高云呢?”明诚道:“我来想办法,我死了,也不让他死,你满意吗!”

      微蓝叫他堵得说不出来,半天扭过脸去,轻声道:“你能有什么办法,还不是去求她!“明诚牙齿咬着嘴唇,能咬出血来,良久喘了口气,平静了说:“你这么多年,总轮不着我提醒你,什么时候能吃醋。”微蓝飞快回脸看他,黑眼睛里的失望藏不住,长睫毛一抖,垂了目光。

      他俩静悄悄再不开口。卫老爷子就是木头刻得,也看出些门路来。女儿十几年不回家,一回来就开口要帮忙,他却不忍心责她。这时候却说:“你们回屋去,商量好了再说。我等在这。”微蓝犹豫着看他,卫老爷子叹气道:“去吧,屋子,还是你的屋子。”

      微蓝起身走了,明诚却不动,卫老爷子瞧了他道:“你既看上她了,就得认命。就像我,生了这个女儿,就得认命!”明诚听了,心下微叹,起身跟了出去。

      微蓝的房间很明亮,整排的落地窗,正对着绿油油的草坪。明诚进去时,她低头站在屋子中间。他靠了门看她,她的背影还是纤巧,艰苦的生活,却给了她停匀的挺拔。他心里软了,背后抱了她,擦着她头发,说:“对不起。”

      微蓝转过身,埋在他怀里,抱紧了他。她今天把多少年的眼泪都用了,抽着声音说:“我舍不得你。”这是她第一次说这样的话,她总是羞涩闪躲。明诚哄她道:“这样好不好,我不去求她,我找好时间,让杨波带了你爹的人,去抢他出来。”他吻她头发:“你爹爹这里哪头都不算,做了就走人,他们查也牵累不到谁。”

      微蓝抬了泪眼看他:“我那时候出来,全是南京那里潜伏着的同志,看不下去,提了我就送走了。他自已暴露了,牺牲了。”她摇摇头,眼泪又流出来:“我不要你这样!”她呜呜哭出声来。明诚抱她坐在床边,只余了替她擦泪,什么话也说不出。

      “我不想走。”微蓝搂紧他,“我走了再也回不来,再也见不到你。”这是她的家,她不用再躲藏,她那晚在明家,忍得住的心,经了昨夜,散得收不回。

      明诚抚了她后背,说:“不会的,等日本人走了,我去找你,你在哪,我都能找到你。”他眼睛里水光又漫了,他不想在她面前落泪,低头吻她,翻她在床上,眼泪滑到唇上,绵绵不休。

      谁知道日本人什么时候走,谁知道这中间会发生什么,谁知道这是生离,还是死别。

      他们的时光宝贵,却总有人打扰。这一次敲门的是默枫。默枫见了微蓝,有些尴尬,微蓝只看窗外。

      明诚把微蓝挡在身后,问他:“有事吗?”默枫吞吐道:“什么时候送我去南京?”明诚的厌烦,像一把大火,轰得燃了。他抄了手,问:“你去南京干什么?”默枫正要答,明诚抢道:“我在卫老爷子那有了交待,那八个人不用靠你护着。你再不说实话,我就丢开不管。我瞧你怎么去南京。”

      默枫呆了一呆:“好吧,我说实话。”他捡了张椅子坐下,道:“南京中央医院,现在叫日本人占着。四楼有四个房间,梅、兰、竹、菊。在梅字号房里,有一块砖,我做了记号,里面藏了东西。”他看着明诚:“日本人活体实验的全部记录和数据,细菌战的详细配方。”他身子前倾,低声而坚定:“我要拿出来!”

      屋里一时沉默,微蓝忍不住转脸看他。

      明诚问:“是你的记录吗?”默枫点头。明诚问:“你究竟是什么人?”默枫看了眼微蓝:“小青知道的,我是个医生。留洋回来,常到府上给她妈妈看诊。”明诚回头,微蓝点了点头。默枫向着微蓝道:“兰小姐,都是我的错,我当初熬不过刑,卖了你们。可这么多年,我日日受良心谴责,你不原谅我没关系,让我为你们再做点事!”

      微蓝冷笑看他:“你肯做事,为了什么。”默枫怔了一怔,低了头道:“我也是中国人。”他接了说:“我从老虎桥出来,就进了中央医院,一直呆到37年南京沦陷。”他抬了头,眼有泪光:“真正的人间地狱!长江水被杀得红了!那么多当兵的,猪狗一样让他们杀!”他摇了摇头:“我再不相信国民党,再也不相信!”

      他擦了泪,看着地板:“我因着有留洋的医学文凭,逃了一劫。留在中央医院,替他们打下手帮忙。”他闭闭眼:“那一夜夜的惨嚎声,我到现在都忘不了。”明诚问:“你怎么和组织联系上的?”默枫道:“活体里关了个人,是共产党。我说了这些事,他上试验之前,告诉我联络方式。”他急切看着明诚:“日本人要在欧州战场投放细菌战,选了南通地区做试验,我们再不快一点,他们就要动手了!”

      明诚盯着他:“我能相信你吗?”默枫软了身子,忽然问:“我为了留数据,犯了错,日本人发了火,把我扔进劳工营。我已逃了出来,又何必回去取那些东西!“他顿了顿:”我的命,终究是要偿的,可是我现在不能死,我活着,能救人。”

      微蓝冷冷道:“你去了南京,也进不了那医院。”默枫一呆,默然不言。微蓝皱了眉不说话,忽然站了起来,说:“我要回去了。”明诚急问:“你去哪?”微蓝道:“他说的事,很重要,我要汇报请示。”

      明诚道:“我陪你去!”微蓝看了默枫:“你说的,我知道了,你放心,为祖国,为民族,做过的努力,我们都会记住!”默枫有些失措,站了起来。微蓝说:“你安心住在这,这件事你一个人做不到,等通知,等命令,行不行?”默枫点头,喃喃道:“我不打扰你们了。”

      他出了门。明诚看着微蓝,他知道她接下来的努力,不会要他陪着。“你不会离开上海了,对吗?”他问她。微蓝笑一笑,说:“我不愿去南京,并不为了在那里受了罪,是为了耻辱。物伤同类,杀中国人如猪狗,我是中国人,我没脸回去。”

      明诚忽然觉得,藤田静子并没有那可怕,因为他们的极限手段,都使了出来。

      不过化身宇宙碎片,那就来吧。假如微蓝真正要落进他们手里,明诚想,他会先杀了她。

      他忽然问她:“你究竟叫什么名字?”微蓝笑道:“我爹爹给我取的名字,叫卫兰。”

      明诚忍不住笑了,难怪她喜欢微蓝这个代号。

      他们这时候还不知道。梅、兰、竹、菊,不是四个房间,是四个硕大的木笼,关着人的笼子。很多年以后,南京中央医院更名为解放军南京军区南京总医院,小楼为行政楼,四楼设政治部。政治部素以加班闻名,干事们习惯聚在会议室加班。

      走廊的灯,彻夜不灭,冤魂已无声。小楼的地下室,至今仍有残缺的干尸。

      这是历史抽在中华民族身上的血痕。有人畏生,有人求死,总要有人畏死求生,不敢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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