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微尘里

　　唐医生今天特意早点回家，大展厨艺，给她女儿做了一大盘前几天刚学会的红烧肉。
　　以前唐诗一直都很奇怪，唐医生是中医院心胸外科的副主任，整天见的除了咕嘟咕嘟往外冒的血就是人体内的心肝脾肺肾外加大小肠和十二指肠。那怎么见了那么恶心的东西，回到家还是照旧的喜欢研究各种硬菜呢。
　　不过现在，她终于找到答案了。
　　因为她喜欢，所以爸爸才一直学习新花样。
　　只是因为她喜欢。
　　人一旦开始成长、懂事、不钻牛角尖，那从前故意忽略的事情，便会一件一件的被重新翻起。
　　唐诗走到厨房，站到她们家唐医生身后，轻轻叫了一声：“爸。”
　　可唐医生像没听见似的，既不转身，也没答应。
　　唐诗踮踮脚，从旁边小心翼翼的看了看她爸的侧脸，无奈地笑了。想起过来之前，她妈说的话——你爸就是个老小孩，看着好像跟没事人似的了，其实还闹着别扭呢。
　　她试探的又叫了一声：“爸？”
　　唐医生还是没反应。
　　无奈瘪着嘴深呼出一口气，唐诗上前环住唐医生的脖子，“爸，对不起。我今天21了，我再也不让你操心了。”
　　唐医生还是连也不没抬，却是愣了半天。半晌，稳了稳心神，他才又接着开始切菜。
　　“这话你说了多少回了，你爹我还能信？”正当唐诗想再抒情一下的时候，老小孩发话了。
　　“我说真的。”小小孩儿坚持不懈，“以后，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我听你的话，我去孙叔叔的事务所。”
　　唐医生放下手里的刀，转过身看向已几个月没见的丫头。他用那稍稍干净的手背，轻轻蹭了蹭唐诗的额头，再次妥协地笑了，“拉倒吧。你也别哄我了，你要是真的不喜欢，你爹我就听你的。家里又不是却你那两个工资，你就是什么都不干一直在家待到结婚，我和你妈也养得起。”
　　唐诗闻言曲起右手食指，揉了揉泛酸的鼻尖，说道：“我爸明明这么帅，我姥姥竟然还敢嫌弃你。”
　　“放屁。”唐医生嘴唇一抿，问：“你妈又跟你胡说八道什么了？”
　　唐诗憋着笑，挠了挠发顶，“也没说别的。我妈就说你们结婚之前你去我姥姥家，坐在最角落那个沙发里，一句话都不敢说，可老实了。”走到烤箱边上，隔着玻璃往里看了看还转着的鸡翅，她接着说：“还说姥姥当初不同意，你就每天跑去门口等着接我妈上下班。最后竟然还威胁我姥姥，说她要是不把我妈嫁给你，你就死盯着也不让她嫁别人。”
　　“……”
　　唐诗转过身，揶揄的笑着问：“是不是真的？你那会儿就这么无赖呢？”
　　“……”唐医生不自然地转过身掩饰着继续切菜，“听你妈在那瞎说，她有那么大魅力吗。”
　　唐诗笑着倚着冰箱门，越发好奇地想知道，等哪天她真的谈恋爱了，唐医生会不会也用当年受到的各种不公平待遇去对待他自己的女婿啊？
　　在不久后，当她真的带着那个人走到唐医生面前的时候，那天的每一句对话她都熟到可以随时默写下来，但她始终没搞清楚，这之间到底是哪里一样，哪里又不一样。
　　“对了，爸，我前几天把报社的工作辞了，等过几个月实习报告发下来，你还是让孙叔叔帮我盖个章吧。”
　　唐医生闻言只愣了愣，最后拍了拍他家丫头的肩膀，“好，你先出去吧。”
　　“嗯。”
　　唐诗像小时候最无忧无虑的那样笑着，推门走了出去。
　　她在心里悄悄地做着保证：我再也不会让你生气了，这次是真的。因为你和我妈，是亲人啊……

　　同唐诗一家团圆的场景有些类似，肖潜在G市，也算是过了一个比较圆满的新年。
　　在他来到G市之后，他爸每天都会给他来通电话，大概因为这里是他妈妈的老家吧。所以当他看清敲门的人是他爸的时候，他一点都不惊讶。
　　肖鸿的头发一如既往梳得一丝不苟，身上也是一如既往的深色西服和黑色大衣。他手里提了个不大不小的黑色手提包，进门的时候把它递给了肖潜。
　　“司机在楼下等着，我待得时间不能过长。”
　　肖潜点头表示他明白，一言不发地把手提包里的木制相框拿出来，摆到客厅的茶几上。
　　“我带你妈回来看看你。”肖鸿理了理外套的下摆，坐到沙发上，“在G市怎么样？”
　　“挺好的。”肖潜答道。
　　肖鸿从大衣的内衬口袋里掏出一张卡，放到茶几上，“这是你当时给我报的数。开公司这事不简单，你要自己注意。”
　　“爸。”肖潜掠过茶几上那张卡，表情是肖鸿已经十多年不见的扭捏，他说：“我喜欢上一个女孩子。”
　　肖鸿听了倒是难得跟他开起了玩笑：“你要是哪天跑来跟我说你喜欢上个男孩子，我就得去你妈坟前跪着了。”
　　肖潜也不自觉笑起来，“我真的喜欢上一个女孩儿。”
　　“你初中第一次被叫家长的时候我就知道你喜欢女孩儿。”
　　从小就不需要操心的儿子，在升上初中不久就让他接到学校老师的电话。肖鸿当时还挺吃惊的，倒是第一次觉得他这个儿子真是个小孩。
　　“她也是我初中时候的同学。”肖潜这么说道。
　　“也？”肖鸿往后靠上沙发的靠背，“还换了一个。”他笑了笑，一副全然是倾听者的姿态。
　　肖潜长这么大，很少有这样的机会能跟他的父亲谈心。他是被他爷爷带起来的，他的父亲太忙了。可这并不影响父亲这个角色在他心目中的地位。
　　一个男人，无论是在何时，不论是处于何种境地，他最依靠的，始终还是自己的父亲。
　　肖潜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我初二那年就认识她，但是初中毕业以后就没有联系了。前一阵十月一放假我回家才又碰见的……”他说着说着突然变得烦躁起来，“我搞不太清楚我怎么了。”
　　肖鸿却是对他的这个反应了然于心，“那个女孩子跟你说过什么吧。”他问。
　　“嗯？”肖潜有些茫然，“说什么？”
　　“当然是说她喜欢你，或者是问你要不要跟她在一起。女孩子不都喜欢问这些吗。”
　　“……没有。”肖潜的回答却在他的意料之外。“我知道您的想法，您以为她跟周小雨一样。可在周小雨之后跑来跟我说喜欢我的也不少，我这么多年了不也是没有女朋友吗。唐诗没有……哦，我还没给您介绍呢，她叫唐诗。她从来也没有告诉过我她喜不喜欢我，她只问我喜不喜欢她。”
　　肖鸿静静看着茶几上他过世妻子的遗照，面容越发柔和起来。
　　刚才听肖潜提到跑来跟他说喜欢的女生有不少，肖鸿有些啼笑皆非。说实话，若是一个普通的父亲听到儿子这么吹嘘自己，该是要嘲笑自己的儿子了吧。可他居然就冒出了一丝自豪。
　　这么多年了，他从来都不曾对肖潜、或是对外界公开承认过，有一个这样优秀的儿子，他真的骄傲。可这个自始至终都不曾让他操心过的优秀儿子现在跑来跟他说，遇到感情的难题了——肖鸿也搞不太清楚，普通人家的父子，就是这么相处的吗？
　　“你怎么回答她的？”他问。
　　“我？”肖潜看了看他，接着又有些不太自然地低下头，“我跟她说我喜欢她。”
　　“那你还烦躁什么？”
　　“她不信我。”肖潜快速说完这四个字，苦笑一声，“其实我也不敢相信。我那么早就认识她了，可现在才说喜欢她。如果我们没有意外重逢……我也不知道。”
　　肖鸿挺直了身子，伸出右手，轻轻抚摸着茶几上的相框，声音有些低沉：“你知道你初中就谈恋爱这事，我为什么没反对过吗？”
　　“……为什么？”
　　“我跟你妈就是初中时候认识的。”肖鸿一向严肃的脸上出现一丝自豪，“你妈妈是在北京念的书，中考之前因为户籍才回的G市。”
　　“那你们……”
　　肖鸿不置可否地耸耸肩，“你这扭扭捏捏的性子可是真随你妈。”
　　“……”
　　“女孩子这样就算了，你要追人了，难不成还得给先你办个三堂会审，审审自个儿？”肖鸿眉心一挑，说道：“你可是我儿子。”
　　肖潜听这话，有些颓败的笑着。
　　他似乎也只有在他爸面前才露出过这样的笑容。
　　“我要走了。”肖鸿也没太理会他儿子此时的心情，直接站起来理了理衣领。倒是临出门之前又想起对肖潜嘱咐：“追上了就给我去个电话，总要让我见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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