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三郎

　　四人赔了船，在镇上又住了一宿。
　　天明时方媮竟送了两瓶药来，“我打了你。前面没好好赔罪。这药你用了会好，十七郎说了要是非分明。错了就算是错了，我也没什么好赖的。”
　　“哦。那真的谢谢了。”梅凌垄收了药，纳入了行囊之中，见她还是看着自己，又笑道，“还有什么想说的？”
　　“你真的一定能找到人。对不对？”方媮见他低头似未听见自己所言，复又道，“他对你很重要。”
　　“嗯？那对你呢？”
　　“也很重要。要不，要不我拿那劳什子的东西做什么。”方媮嘟囔道，“只有拿了家里最重要的东西祖父才会发火。祖母其他都惯着我，但是有时候就不会惯着，比如危及到家族的时候就不会。这样祖母也会一起发火。我就可以达成夙愿啦！”
　　“夙愿？是指被请出家门？你就这么不喜欢在这个家里？”
　　“十七郎知道的。”方媮闻言笑道，“大家族里有大家族的难处。旁人家的遇到喜欢的人可以在一起，儿郎可以去喜欢的姑娘，女子也可以随性嫁给喜欢的儿郎。但望族不行。子女的婚姻都得先以家族利益为主，结婚讲求门当户对。门不当户不对，就得天各一方。你说烦不烦。”
　　“烦。”梅凌垄捉着那药瓶转了转，“你是为了他才想逃脱。”
　　“谁为了他呀。我为了我自己。我才不喜欢他。谁会为了个丑八怪弄得要离家出走啊！”方媮一急，话又快了，见梅凌垄似笑非笑，忍不住又踹了他一脚，“给你点好脸色你就知道胡说八道。不理你了。我去告诉十七郎。”
　　梅凌垄又缓缓将腿缩了回来，笑道，“你踹我做什么，不痛不痒的。多费劲。我教你个法子能把人找出来，你乐不乐意？”
　　“我有什么不乐意的。有本事你就说啊，别又胡说八道。我上当一次也就算了。才不会上你第二次当呢！”
　　“你来杀我。”
　　“什么？！”方媮跳了起来，“我和你无怨无仇的杀你做什么？况且十七郎和你还是朋友，杀了你十七郎也不会同意。还有你那个陈家六郎也不会看着我去杀你。”
　　“不让你真杀。你刺我一剑，或者捅我两刀。在意你的人肯定会出来护着你，在意我的肯定会出来护着我。你觉得如何？”
　　“不行不行。就算找不到人我也不能胡乱砍人呀。我就不信他一辈子不出来见我，哪里用得着刺你。”
　　梅凌垄闻言笑了，往她手里塞了一柄小刀，捉住了就往自己的胸口送，“让你刺你就刺，哪里有那么多废话。来。我教你。刺这里。”
　　方媮哪里开过这种玩笑，平日里跋扈虽有些跋扈，却真没存无故伤人之心，更别提伤了熟人。上次与方十七打闹，误伤了他，嘴上虽不说，心中却是后怕的很。这几天都不住想，如果梅凌垄没有替颜巧挡那一下，鞭子抽中了那个体弱的小女娃会有什么结果。虽是从未谢过，心底实际上还是挺感激他没有让她铸成大错。
　　方媮也不知道梅凌垄哪里来的邪劲，拔了半天也没把自己的手拔回来，抬头见梅凌垄背后来人，急道，“你快让他松手。我才不想伤人呢！”
　　梅凌垄闻言，面露喜色，兀自拽着她的手不放。只听身后一人叹了口气，抬手按住了他的手道，“三郎。长大了。不要胡来。”
　　梅凌垄立时松手扣住了他的脉门，却不敢回头相认，“知道是胡来怎么还是出来了。你既然愿意避而不见，那就继续避着。反正我也不会刺伤自己。我肯她也不肯。”
　　梅凌垄说着，手中力量却更重了，直拽得那手死死的不肯松开，他内力有限，比二郎原本已是远远不足，多年下来更是不知二郎有了多少进境，更是没有十足的把握。垂首只见二郎手背掌心俱是刀剑错落的痕迹，红白相见，指节也有些弯曲偏斜，最深的当属腕内寸余的长疤，似将两处本已断开的皮肉又强粘在一处，虽愈合已久却仍有几分可怖，全没了昔日指节的秀美之相，但掌心指节长年握剑所生老茧犹在，指尖隐隐有些许酒糟香气，却不知这数年二郎所经历为何。
　　梅凌垄先还少年脾气，带了三分委屈，不多时却已自是无话可谴责，只握紧了兄长手腕，说了两句，平时的凌厉口舌也没了，光就连声唤着，“二郎。二郎。”
　　陈璞原得他授意在屋外相候，多时不闻屋内声响，正欲推门查看，却见方媮悄然退了出来，垂头丧气在门外呆了片刻，“陈六郎。你家三郎和那丑八怪是兄弟？是的话，你等等再进去。三郎与他正叙着旧。你去了也是碍事。”
　　陈璞于窗边窥视她所言不虚，思索片刻仍是在门外候了。只听里间梅凌垄连唤了几声二郎却没生出半句话来，二郎更是不发一言，只任他捉紧了手一动不动。
　　许是心中委屈欣喜俱皆宣泄出来了，梅凌垄才拽着他的手缓缓立了起来，也不敢松了，支着椅背转了身道，“二郎。我就知道你还未死。他们都骗我。我不信。不。我没信过。”
　　彼时无人馋扶，他所立起之时脚步难免虚浮，要是二郎抽手更是无从追去。他似并不为意，正要抬头。只觉所扣脉门翻卷从掌中抽出，再捉已是不及，虽心中不舍也只能做罢，便只压着椅背站直了，望着自己掌心道，“二郎你还是想走是不是？”
　　见二郎不答，他缓声道，“你想走就走。我也追不上你。你轻功好。追你的会是陈六，是方十七，是方家的那丫头。或者其他其他那些相干的不相干的人。不会是我。二郎。你别怕我去拦着你。我追不了了。我与你今日一见，知道你还在，还安康就与愿足矣。”他这几句，说得平静，却难掩指尖微微抠进了椅背木料之中，心结也在，委屈也在，也不知怎么又沉声笑道，“二郎。我不问你为何不肯相见。你别走。你与我说会话再走。说会话你走我不让六郎拦着你。”
　　“我不走。”梅凌岱沉声扶住他道，“除了你也没别人能追到我。”他这才敢抬了头，只见二郎眉目清明仍旧如昨，面颊额头却交错着数道剑痕，略带笑意倒不觉得十分难看，单是面色沉下之时多了些许严峻之色。面上手上所受尚且如此，又不知他身上所受如何，梅凌垄将要抬手，却发现自己手掌被二郎执在手中，所抬却是左手断腕，同样也是疤痕纵横，梅凌垄唯恐让二郎为此伤怀，又缓缓垂下将断腕藏在袖中，背在了身后。
　　梅凌岱见状，捉着他的手腕看了看，轻轻抚道，“我那天答应替你找最好的大夫来治伤。可惜没能信守诺言。都这么久了怎么还有这些伤处？”
　　“那些是后来碰的。早就已经不痛了。二郎。我现在都好啦。你说到的就算做到了。”
　　“是么？还能这么算？”梅凌岱笑道，“三郎。别总盯着脸上看。这些许疮疤，对男儿郎来说也不算什么大事。我不曾回去也不是为了这事，是另有其他，日后再说与你听。”
　　“好。”于梅凌岱身前，梅凌垄显得格外顺从，一句呛声也没有，真让屋外看着的陈璞摇头不能。
　　叙旧之后，陈璞见他开门才直身立在了门旁，抱拳道，“三郎果真猜想不错。我听他说了好多年的二郎了。这才见了。”
　　“三郎少时多是与我一处相处，有些话能说也是应当。”
　　“三郎说二郎是他所认世间最丰神俊朗的一人。无人可出其右。”
　　“那就夸张了。是个寻常人。”梅凌岱他抬头笑道，“三郎从小吹起牛来就无边无际。难得你不觉得平白被他骗了这么多年。”
　　说完，梅凌岱逐向树下方媮，抚其头笑道，“九娘。你今年的酒，酿成了没有？”
　　“没成。没成。你不是不理我么。还问酒做什么？”
　　“那不急。来年再试。酿酒之法，便是让只猴子多试几次也会了，你总不会比猴子蠢笨。是不是？”
　　方媮被他堵了个正着，面色霎时红了，稍后又白了，“你梅家二郎？原来怎么不说。那，我是不用离家了。你回家吧。托人来向祖母提亲。祖母一定会同意的。”
　　“不。”
　　方媮脸色更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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