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夏女儿志

　　接下来两日，途中未经军营，每天视察矿区，千篇一律，蕴章公主虽未说什么，眉眼中已露出厌烦之色，也再未下到井中。偶尔命随从下井勘看。遇到官矿，姒宛便自告奋勇地下井，只为将那千钧井再多瞧上几眼。
　　这一天所到的是一处极小的煤矿，每年产量不足万斤，但此矿所产的煤有一样特别之处：颜色光莹如墨玉，燃之无烟，烬尽无灰，名叫“暖墨”，每年都作为贡品。
　　众人换了轻便轩车，姬存忧在前方引路。山路行来，一路崎岖坎坷，在群山间曲折蜿蜒。
　　两名山间男子挑着柴从一条岔路走近，见到蕴章公主的风采，其中一个年轻男子放下柴，双手拢在嘴边，放声高唱山歌，歌声嘹亮动听。
　　姬存忧回身微笑解释：“此地民风如此，还望殿下见谅，恕山野男子无礼。”
　　蕴章公主一笑：“有美人献歌，是山间一景，别有情趣。”
　　走过几个岔路口后，姒宛轻皱眉头，卷册中暗探绘制的地图十分详尽，此时所行路线明显有异。山岭树木茂密，在山中大大小小兜了许多圈子，行了多时，进入一处风景秀丽的山谷，见着一处极小的煤矿。姒宛心知肚明，眼前这煤矿，与暖墨之矿已不知隔了几重山，只是一时拿不出凭据。
　　矿区内，暖墨以竹箱盛装，撂放整齐，地上的余渣甚少，运煤车后，有人持着小竹帚将散落的细渣归拢撮起，显出此煤与众不同的珍贵。
　　姒宛上前向蕴章公主禀道：“殿下，在下好奇，想到暖墨矿中看上一眼。”
　　蕴章公主含笑点头，叫嫄媛拨了两名士兵随她一同下去。
　　矿车入井后，矿壁上却无其他矿中所见的冷光，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辘辘滑行了一会儿，黑暗中，矿车突然翻倾。身前两位士兵发出两声惊呼，声音瞬间竟滑向远处，只余下微颤的回声。姒宛紧紧抓住矿车上的粗索，止住坠势，脚下悬空，矿车晃动，她深吸一口气，眼前仍是绝对的黑暗，绝对的沉寂。既然士兵的呼叫声未引来任何反应，她便静静地不作声。
　　过了不久，手臂开始酸胀，手指失去知觉，她继续紧紧抓着粗索，尽量深呼吸，空气仿佛越来越稀薄。
　　“你是什么人？”黑暗中不知哪个方位突然响起一个男子的声音，异常柔和悦耳。
　　她的声音冷静得出乎他的意料：“快救我上来，我快抓不住了。”
　　声音依旧柔和，悠闲地重复了一遍问题：“姒宛，你是什么人？”
　　她的心跳骤然加快。她是什么人？姬家的疑心未免太大了。她的身世简单，即使照实说，这个人也未必满意。蕴章公主带她来，只是因为那些卷册，但这又是不能说的。
　　“你可以慢慢地想。”声音提醒她。
　　对方如果真的在意她是什么人，她的性命应该暂时安全。她脑中急转，心越跳越快，似要蹦出胸口，努力压制声音的颤抖：“快让我上来。”
　　“不。”回绝得很干脆。
　　她的喉咙“咯”地发出一声轻笑：“好吧，那我下去。”她心一横，双手松开，身子直坠下去。如她所赌，脚下五六尺便是实地。她靠在石壁上，全身止不住剧烈颤抖。虽只是短短一瞬，却拼上了她全部勇气。
　　“跳的时候你怎么不怕？”声音似就在耳边响起。
　　她警惕地看向身边，却什么都看不见。
　　“你看不到我，但是我能看到你。”声音平淡地叙述，等待她惊惶的表情。
　　既然他能看见，她干脆不再掩饰，大口地喘气。
　　“你是什么人？”他第三次问。见她不答，又道：“看来你很适应这里。矿井中有一种瘴雾，如果被它熏了眼睛，这辈子都可以品尝这种黑暗。”
　　她终于开口，坚定而敏锐：“我只是一名随从。我不会做对不起公主的事情。”
　　突然，她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接近，便摸索着慢慢伸出手，却什么也没有。真实得可怕的幻觉。她强撑着，这只是幻觉。
　　他缩回手，笑了，她的感觉确实很敏锐。“我对你没有恶意，对公主也没有恶意。”他的声音真诚而充满魅惑，她不再那么紧张，虽然仍然保持戒备的姿势，但那样的声音令她不知不觉产生信任。“我只是想找个机会和你单独谈谈。也许我能帮你。”
　　她不语。
　　“你有没有想过，皇帝多次遣使来允州清查私矿，都一无所获，为什么要派蕴章公主前来呢？”熟稔自然，仿佛老朋友在促膝闲谈。
　　姒宛茫然答道：“没有。”她的确没有考虑这样的问题，朝廷政事太遥远。
　　那声音依然很柔和诚挚：“既然你没有想过，那么你怎知道什么事对公主有利？什么事对公主不利呢？你不愿做对不起公主的事，但是，难道你不怕无意中害了她？”
　　“你是谁？”
　　“姑娘如此聪明，又何必问呢？允州，是查不出私矿的。如果真是只查到了私矿，皇帝想必反而会失望。既然如此，皇帝为什么要遣公主来允州呢？你想不想知道？”
　　姒宛默然，虽在黑暗中，眼睛仍不由自主地睁大。
　　也许她的天真值得一用。声音带上了笑意：“如果你想知道，我就告诉你。”仿佛拿着糖果在诱哄小孩。
　　她觉察出来，语气变冷：“不！”
　　声音微叹了一口气，其实不该一时兴起惹恼她，探知她的身份才更重要。然而，这样单纯的人，以后的机会还会很多。莫名的，他想要快点结束这场谈话。“这里并不是暖墨矿。”
　　她的眼睛瞪得更大，惊诧的表情在他看来，十分有趣。但他忍住没有笑，适才的笑意，似乎令她生气了。
　　她并不惊讶这句话本身，早在踏入矿井之前，她便知道这里根本不是暖墨矿。她吃惊的是为什么他说出来。
　　“上去之后，不必说什么，私下再告诉公主。暖墨矿前几天出了毒瘴，已经封了矿。”说完，又加了一句，“往后你若看到奇怪的事情，不要声张，只需单独告诉公主。”
　　姒宛等着，这声音却再也未响起。
　　寂静许久后，远处传来亮光和声音。亮光伴着阴影越来越近，她看清了自己的处境，矿车索轨原来在离地一丈的石壁上，她现在就站在地面。
　　矿工们见到她，探问她是否受伤，那两个士兵被扶过来，惊魂未定。原来是粗索断开，她们所坐的矿车被断索牵引，急速滑到了索轨尽头。
　　在矿井凸凹不平的石壁的嶙峋阴影中，有一道黑色的人影，似乎对她微微躬身致意。再仔细看，又全是黑影。
　　回到地面，众人已知矿车出了事，看到三人神色狼狈，同伴都关切地探问，蕴章公主和嫄媛也安慰了几句。姒宛对蕴章公主使了个眼色，蕴章公主轻轻点头。
　　晚上，回到行馆，蕴章公主借口前两天走得太急，来不及寻访民情，决定在此处多住两天。
　　寻到没有外人的时机，姒宛悄悄告诉蕴章公主今天所去的并非暖墨矿。
　　蕴章公主点点头，倒也没有太多惊奇。
　　姒宛想了想，问道：“殿下，矿井中是否真有能熏盲眼睛的毒瘴？”
　　蕴章公主挑眉道：“你这话从何谈起？”
　　姒宛犹豫道：“跌入矿井时，隐约听到有人说起。”
　　蕴章公主眼睛一亮，命她立即将嫄媛找来。
　　嫄媛来后，蕴章公主令姒宛将暖墨矿的地图绘出，交给她道：“媛媛，你派人到暖墨矿附近打听一下，有没有什么消息。”
　　嫄媛不痛快地说：“我手下是士兵，不是暗探。你想探听什么，总得说清楚。”
　　蕴章公主犹豫道：“听说暖墨矿在开采中，偶尔会遇到毒瘴，与瘴气相生，有一种奇特的草，形状像兰草，遍体通红，极为难得。”
　　嫄媛又问：“这种草有名字吗？有什么用处？”
　　蕴章公主的神色颇为奇异：“叫做朱草。”
　　嫄媛面无表情地追问：“朱草有什么用处？”
　　蕴章公主有点恍惚：“据说是灵药，我一直听说过，没有见过，想要看上一眼。”
　　“始越，你休拿我当傻子。”嫄媛说完，便往外走。
　　蕴章公主急忙拦住她：“是否我说了你就会帮我？”
　　“你说了，我也不帮。”
　　蕴章公主的脸色骤然变沉。
　　嫄媛冷笑两声，说道：“你欺负我年纪小么？别忘了，我还比你大两岁。十五年前，一枝朱草闹得朝廷血流成河，你以为我不知道？”
　　蕴章公主的脸在灯下如无血色：“你不肯帮我，我自己去。”
　　“你尽管去。只要有我在，即使真有朱草，你也决计带不回京城。”
　　“姨妈已经老了，如果能重见光明，她的日子会好过一点。”
　　嫄媛怒道：“她的日子若好过，谁的日子会难过？”
　　姒宛在一旁静静听着，忍不住插口道：“是否真有朱草还未可知。”
　　关心则乱，被姒宛打断后，两人冷静下来，陷入沉思。
　　过了片刻，蕴章公主肯定地说：“多半是有的。”想了一下，又说：“多半已落入姬家手中。”
　　嫄媛又冷笑一声：“若我们现在夜探暖墨矿，多半这朱草便会不费力被我们取到。”
　　姒宛听得一脸茫然。
　　蕴章公主紧盯着嫄媛：“如果我把朱草带回来，你是不是就会把它毁掉？”
　　嫄媛冷哼一声，算是回答。
　　蕴章公主的眼中掠过一抹绝望：“你不肯帮我？”
　　嫄媛忍耐不住，大声说：“难道你想叫皇上为难？”
　　蕴章公主垂下头：“世上总有两全齐美的法子。”

　　密室中，姬家母女数人听完回报，命探子退下。行馆各个房间的柱子中藏有暗管，笔直通到地下暗穴，探子从井壁横出的暗道潜入房下的暗穴，将耳朵附在暗管末端，便可轻易听到这个房间中的声响。
　　姬存忧笑道：“螺儿的法子很好，她们果然已生歧见。”
　　那男子依然坐在灯下，在暗影中说道：“只不过是试探而已，侥幸有成。若姬家毫无表示，只会坚定皇帝发兵之心。现在正值始越心志摇撼，我们要趁这个机会说服她。”
　　姬哲疑惑地问：“如何说服她？”
　　那男子笑道：“这个不急，从长计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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